他们往前绕了两圈,便又看见王老板口中“对门周哥”那摊位了。
展台不大,但在这闹市般的一众地毯中,布置得颇有讲究,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红布打底、玻璃罩子罩得严严实实,正中摆着一只黑釉盏,口敞底收,胎体厚重,盏心一圈圆润紫蓝,似有光晕晃动。
周哥正和几个藏家说着话,一边说一边摆手,架势十足:
“你们近点看,曜变!不是油滴,不是兔毫,是曜——变!”
王老板一听“曜变”两字,眼睛顿时亮了,压低声音对沈砚舟说:“哎哟你瞧,要不要过去看看?我前头就说了他收了个盏,他居然真拿出来了。”
两人靠近时,舟哥正把玻璃罩子小心翼翼揭开,用电筒打着光:
“你们看盏心那圈彩晕,是不是像是阳光下的水波在荡?曜变就讲究一个‘动’字,静中有光,光中有纹。真正烧出来的曜变,像星星——不是画上去的。”
“这盏是我朋友从福州带出来的老窑口货,不是现代的化工釉。”
旁边一个穿polo衫的问:“诶,老板,这你有证书吗?卖不卖,多少钱出?”
周哥没有提证书的事情,“哎呀”了一声道,“我就是拿出来给你们看看,不卖!”
王老板看了半天,凑过去也凑热闹:“啧啧,这颜色是真漂亮!有点像我以前在朋友那儿看到的油滴盏,边缘那个亮点多了一层晕。小沈,你看看,这是不是曜变?”
沈砚舟站在最后面,低头看了一眼那只盏,没说话,只是往前走了两步。
舟哥也注意到他们了,笑着招手:“哟,老王也来了?你们也来看看这盏,是不是宝?”
沈砚舟这才俯身看了一眼。
他没动盏,也没去碰,只是盯着盏心看了几秒,然后问了一句:“哥,你这只盏,是不是上个月石狮那边‘文博古茶会’上出的那批货?”
周哥微愣,声音陡然压低:“……你怎么知道?”
沈砚舟点点头,语气平平地小声说:“正好有个客人找我看过一个类似的,我问了他,我记得那批货配的是金属底模翻胎,用的釉是低温试改釉,化工光油提反光,光圈固定,光晕是死的。”
“曜变讲‘动感’,你这盏心颜色虽然发蓝发紫,但没有晃动纹。再一个……真曜变的釉点有自然龟裂,这盏你看,釉面封得太死……太稳了。”
他顿了顿,只把电筒往旁边推了推,指了下盏心边缘:“这儿得留意一下,顺着光线打,看着更好看,别正打。”
周哥微怔,接着一笑,心领神会,自己不是拿出来卖盏的,只是“炫耀”一下。
感谢沈砚舟没说破。
“成,我晓得了。”他压低声音,“放心,今天也就是摆着看看,给我我家铺子拉拉生意,真要懂的人来,像你这样的……我也没法胡说了。”
王老板悄悄咂舌:“这小沈是真开窍了,谁家后生刚混三年能认出‘石狮那批化釉货’?反正我是不知道……他还能记得窑口,具体到用料……”
他越想越不对劲,忍不住多看沈砚舟几眼,心里暗道:
“不行,这小子不会是之前那个的双胞胎兄弟吧……”
这时,厂房另一头忽然传来一阵动静。
有人喊:“你快来快来,那康熙斗彩罐摆出来了!”
王老板耳朵一动,赶紧一拍沈砚舟肩膀:“哎,快快快,重头戏来了,过来!”
二人一前一后走过去,到时桌子旁已经围满了人。
斗彩罐就摆在正中央的桌子上,还专门有红绒布衬底,白光灯从头顶打下来,把那只瓶口翻撇、腹鼓口收的器物照得分外干净。
青花底色温润,上头五彩晕染,描得极稳,那道圈足连胎骨都细腻匀净,看着就像是窑口直接送来的“压箱宝”,仿佛从没落过地、断过口,更没经人手补过。
杜老板穿了一身合体的深灰西装,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乱,眼镜是新配的,无框,反着点灯光。
他站在罐子后头,双手负在身后,眼神沉稳得仿佛这只斗彩罐从头到尾就是他家传的。
他不急着吆喝,也不直接拿起推销,只是在人来人往中不紧不慢地说着:
“这一只,状态你们自己看。罐身比例正,青花没浮,彩色不过火,特别是这红——是难得的‘胭脂水红’,发色润,开得稳,不炸釉。”
“我们都知道斗彩最忌火候不准,这只你们看,颜色是不是正得出奇,一看就是真货?”
旁边几位站着的中年藏家微微点头。
一位穿粗麻对襟的老买家俯身看了两眼,说:“这斗彩真不错,哪里弄来的?”
杜老板笑着点头,没接源头的话头,只轻描淡写说:“对,现在这斗彩罐可不是随处能见到的。何况这件的器形、胎质、釉水……都还在最好的状态。”
另一位穿深蓝衬衫的年轻买家却睁大了眼睛:“你这,的确,状态也太好了点。而且整只一点疵都没有?”
杜老板还是笑,声音不大,却稳得很:
“一点都没,确实难得。这种状态,我敢说,你翻遍今年的交流会,哪怕是大的那种,都找不出第二只来。”
有人凑近看了底款,又问:“来路正不正?”
“正得不能再正。”杜老板微一挑眉,抬手压了压:“这器物是圈里藏家的旧物,去年出的,之前一直在箱底压着,你们要真想仔细看,我这儿还有早几年的照片。”
当然没人知道,这早几年的照片就是早几天拍的。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不是拍卖来的,但也不是不合规渠道收的——我杜某人,还真不走那路子。这是我一朋友的私藏。”
周围几位听了这话,露出点“放心”的表情。
王老板站在人群外,啧了一声,扯扯沈砚舟的袖子,低声嘀咕:
“你瞧他那套话术——不说‘修’,也不说‘没修’,全靠一句一句的‘暗示’来营造‘天然好品相’。”
“嘿,你说他这不是骗人吧,好像也不算骗人;可你说他诚实吧,这心眼子比马蜂窝的孔还多。”
沈砚舟没说话,只在角落里站着,眼神透过人缝落在那只罐上。
光下的釉面确实美,没起泡、没暗斑,连他自己都得承认:
如果不是那道瓶口内圈藏着隐痕,单凭肉眼看,几乎没有人能判断这器物曾修过。
而那道痕,他亲手做的。
紫外线灯下,那是一笔极细的银白反光,隐藏光影之间,若不是特定角度、特定光源,连专业人士也察觉不到。
杜老板的声音仍在持续:“——你们也知道,斗彩器物的‘传世品’本来就不多,别说这么完整的。这类器物不是你有钱就能买,是得看缘分。”
“当然啦,这也不是非卖不可,我今天拿来主要是想让大家看看,咱们这边还有人藏得住‘好货’。”
一位江苏本地口音的买家打断:“你这开个价吧,说那么多,我们要买,您总得给个数?”
杜老板笑得更稳了:“二十八万,我不讲价。”
“你们要嫌高也没关系,这东西我宁可压着,也不贱卖。”
他顿了一下,换了个姿势,手背轻轻掠过罐肩,做了个“收回来”的动作,似乎下一秒就要盖盒收物,吊足了旁人胃口。
有两个围观者互看了一眼,低声商量着。
而站在远处的沈砚舟,只是静静望着那只斗彩罐,目光没一丝情绪。
手里还拎着早上捡货用的布袋,内侧轻轻碰着,那块佩刀牌安静地贴着布料。
王老板还在嘀咕:“他都不提修复这回事了——啧啧,也真是够胆。”
沈砚舟轻声道:“等人问了,再说也不迟。”
但如果等人问了,这杜老板也不说,那就得换人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