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舟一边心头盘算着修复计划,分析着材质和工艺,一边手头在做的活儿也没停下来。
完成了初步的清洗以及碎片的分类整理,第二步,是粘接复原。
首先便是调胶。
他从旁边药盒中取出AB双组的透明环氧胶,比例1.5比1,用竹签,慢慢搅到胶体微稠。
胶水的味道微酸,他鼻子轻轻皱了一下。
然后拿出最细的注射针管,将片子合上,再从底部斜向注入胶体,然后再注入胶水,让胶渗透进去,这也才能最大程度上确保不错位。
最后用三点固定的方法,用纸胶带轻压定位。他的手稳得像是静止,连呼吸都压着。
接着他开始处理那块更麻烦的剥釉区。
那处裸胎的底色灰白,有点点黑点,是煤灰胎特征——这个广彩厂用的是回炉烧釉,胎土有时混进废煤灰,虽然不美观,却是真实。
他用最细的雕刻刀将边缘微翘处削平,再调补粉。
石英粉三克,轻钙粉一克,滴入动物明胶水调匀,用小刮刀一点点填上。
补粉初干后,他用1500目砂纸打磨,将接口打磨到与釉面过渡一致,手指擦过时不会有明显阻感。
这一工序他做得很慢。
因为这处补胎将来要上色,如果边缘没平顺,色粉一刷就会浮起颗粒,变成一块明显的“补丁”,而做不到“还原”。
天黑时,断口已经初固。他把器物收好,覆上玻璃罩。
整个下午他只吃了块姜尹让助理送来的蛋糕,喝了点茶,坐了五个小时。
……
第二日回到工作室,沈砚舟便开始修补接缝处,顺带着试着给杯子补了胎的那部分上色。
而很快他也就发现,棘手的问题,是色料比例极不稳定。
沈砚舟抱着尝试的想法,用传统配比重调粉绿,不出所料,调完一眼就知道不对。
又读了一遍资料才发现,原器上用的是当年一家广彩色厂研发的铜绿和钛白粉复合料,覆盖力极强,色感偏冷,市面根本买不到,所幸姜尹那边送来的那几罐旧料还保有标号,才能对上。
所以他补的速度出奇的慢。
明明碗补胎处其实只有半个拇指大小,但是沈砚舟还是耐心地,花了一整天时间去试色,只求对上当年的原样。
助理给沈砚舟带便当的时候,顺便也帮姜小姐问了一句,工期大概要多久。
沈砚舟想了想,说:“就这对小杯的话,估计最快三天左右。”
助理虽然是干这行的,但也不是修复专业,便好奇:“这么一小点缺口的补色,也要修这么久吗?”
他说:“慢工出细活。”
这句话说出口时,他正好在用竹签调最后一批冷封釉,玻璃粉、硼砂、动物胶比例已调得很精,刷上去的一瞬间光泽温润,盖过拼接后区域,却不刺眼,像是这一块本就如此。
他拈起那只小杯,把它缓缓转了一圈,盯着那只金粉描边的蝴蝶微微一笑。
谁说这不是一场失败的仿作?
但若不是当初这一群人的尝试,哪有后来真正成型的“出口广彩体系”。
这器,沈砚舟修得慢,是因为这些瓷器不是用工艺语言,而是用挣扎本身在说:“我们正在试着改变。”
他从不追求简单的“修得漂亮”,而是追求让这场试验,不被误解。
……
他花了整整两天,才逐渐摸清这“实验瓷”的调色逻辑,它们很多配色根本不走传统轨道,甚至每一件之间都不一样:
这小杯的黄色不是正常的广彩黄釉颜色,而是夹了铬黄的“工业味”;
而绿色更是偏蓝、偏冷,覆盖性强,用的料特殊,却极难调匀;
这个小杯的底釉甚至直接下了铅料,干后会反光,颜色也虚浮——若不是看过那张旧厂色号说明,他还有上辈子的知识积累,他几乎要以为这是哪个不懂行的瞎胡涂。
但沈砚舟也知道,这批器物与一般人印象中的“民国广彩”不同。
普通的民国广彩,多数已进入量产体系,无论是彩料、构图还是器型,都有章可循——图案是工笔临摹,多依照清代模板,只不过工细略逊;颜色偏保守,讲究中和,不至过火;即使描金,也有规制,金线从不漫出构图之外。
总而言之,即便是厂货,也有规矩。
可他手上这只,却全然不是那种生产出来直接销售的东西
沈砚舟越修,越觉得这东西不像“仿清”,反倒像是在拼命挣脱清代。
花纹有点生硬,构图叠得不讲章法,描金时还故意绕开原有线条,在龙爪外头再加一圈“金边”——
像是一个只会汉语的人,刚开始用外语重新表达一个熟悉的词,说出了不一样的节奏。
这才是难点。
不仅仅单纯调色难,是理解难。
若把它当作“正统瓷器”来修,那补得再准,也只是做了个漂亮赝品;可你若把它当“实验品”,那你补上的每一道线,都必须保留它那种“还在试,还在错”的手感。
画得不能太对,线也不能太稳,颜色也要比普通量产的略偏——要留一点“不合”,一点不安稳,才能补得像原作。
杯子正好缺的是叶片和其上的龙爪。
主要用到的便是绿色和黄色。
他调色时,反而刻意让绿偏一点冷,描金的走笔也不如以往那样圆滑,甚至故意在一处叶脉上加了一笔微颤的点金。
他看到了原画师之前留在那里的痕迹,要是他把痕迹掩盖上了——他怕人看不出原画师当年的犹疑。
这像是那个时代,一个年轻学徒,面对欧洲订单时的慌张——你要画出花鸟、宫女、龙凤、长城、帆船,还要配上英文金字,还要听厂长说“老外喜欢闪的,金要重些”。
他不知道当初美术教育是怎么回事,但后来听研究人员说过,那时口口相传,“说要像乾隆又不像乾隆”。
这些瓷,不是要复制传统,是要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杂”,造出一种能出口的中国风格。他们试图讲外语,却只能拿着老祖宗的留下东西胡乱拼凑。说不上话,却想被听见。
沈砚舟看着桌上的瓷器,忽然觉得它很像某种不完整的句子。
颜色在试探,构图在挣扎,连落款都是一句半文半白的语法都不算太通的口语:“Export Use Only”。
实验,样品,但想被买走,想被承认,想成为商品,想成为语言。
……
这一只他一手就能轻松握住的杯子,沈砚舟花了三天时间,终于是从补胎,到上色,再到描金,走完了全部流程。
最后他将笔放下的那一刻,指尖指套上仍带着未干的描金留下的痕迹。
桌上那对杯安安静静地躺着,釉面微润,颜色图案乍一看很扎眼。
他轻轻叹了口气,坐回桌边,取出那张修复记录表,在“修复备注”一栏写道:
“口沿两断,拼合;外壁剥釉,填补;粉绿、珐琅黄、描金补绘三次,冷封釉层。调色保守,图案未作润饰,保留实验期工笔痕迹。”
沈砚舟的字如其人,好看却收敛,沉着不张扬。
填完记录表,他将器物照例拍了“修复后五图”:正面、背面、侧面、底款、补彩区域,紫外灯下还补拍了一张隐痕点。
最后,他把对杯收入器盒,将照片、记录、原始草图一并装进档案袋,贴上姜氏公司寄来的标签:“广彩实验瓷,样品编号21-A”。
做完这些,天已经黑透了。
他站起身,窗外是园林夜色,虫鸣断续,廊檐上挂着一盏昏黄灯笼,暖光如梦。
他转身关灯,留那器物独自安静地躺在灯影之外。
在这对杯的光泽褪尽之前,在所有人都还不知道“实验瓷”这三个字该怎么念之前,他已替它留了一个出口。
一条能让它的声音被听见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