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舟摇头,不再多想,几步穿过小南街尽头那条横巷,抬头就看见挂着个旧木招牌的老铺:
永生化工材料杂货行。
这是文锦街附近一家有“老底子”材料铺,据说八十年代就是街道下属仓库的一部分,后来承包给私人,就混着卖——一半化工用品,一半什么各种新旧材料杂货,胶水香精、灰粉水泥都能淘到。
他刚进门,门口那位剃着平头、戴老花镜的老板就喊了句:
“哎呀小沈师傅,又来了?今天要找啥?上次那批耐磨砂纸用完了?”
“嗯。”沈砚舟边说边绕过门口堆着的油漆桶,“今天要细粉。石英粉和轻钙粉,最细那种。”
“你这次又要补啥——不是又在修那种什么碎瓷盏吧?”老板笑,“上回我老婆说路过你铺子,看你蹲在前头磨粉,一蹲就是仨小时。”
沈砚舟笑笑没说话,等老板从货架后头翻出几袋标着“1800目”和“2500目”的细白袋,他又问:
“铜金粉有吗?”
“我看看……你是要那种‘仿金粉’吧?装饰级的?”
“不要仿金的。要手描用的那种纯铜金,颗粒细、金味稳,不脱色的。”
他顿了顿,“你上次说你老丈人那边厂子留下来几罐手工级老货?”
老板挠头:“你还真记得。那是九十年代末黄浦老美术厂倒闭时,我捡回来几小瓶——不是我不愿意卖你,但是之前被另一个老板收走了……那东西也挺贵的,真金价,你要用来干啥?”
“修真东西,得用真材实料。”沈砚舟道。
老板点头:“懂了——行吧,我有货了再通知你。你先挑粉。
“上次你不是说要配补料?那我给你翻最细的,1800目和2500目,不用你自己磨了,不错吧?”
沈砚舟点头,老板转头翻箱倒柜去了。
沈砚舟四下扫了眼,货架角落还有他上回挑剩的一卷水砂纸和几包耐热棉签,他顺手一并带了。
刚谈完价,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哎哎哎,原来你是来这儿进货的?那我也整点!”
一回头——
是隔壁那王老板。
之前见沈砚舟出名了,上门讨经验的那个。
沈砚舟挑眉:“你跟着我?”
“哎呀,话不能这么说啊,”王老板咳了一声,“本来就想去店里找你,结果刚到就见你前脚出门了,还挂了个外出购置材料的牌子,我这不好奇你上哪儿买材料吗。”
人手里拿着一袋子糖炒栗子,还摇着扇子往这边凑:“我呀,看你天天修得有模有样,你借我那书我也看了,想着,我也来试试水呗。”
“你上回那书,我虽然有些地方看不太懂——但!我起码知道个道理:‘瓷器修复不能用502。’”
说着他得意地拍了拍栗子袋子,“我准备搞点高级货,我看书里说的,什么环氧树脂胶,明胶,反正不能用什么502。”
沈砚舟笑了:“哦?你还挺讲究。”
“当然。”王老板一脸正气,“我虽不是你那种正规出身的,但我做人有追求——我也要修陶瓷,我已经听到了陶瓷在呼唤我。”
老板在柜台后忍不住笑:“你这是修瓷还是练气功?”
沈砚舟没理,问他:“你要试什么器?”
“上回摔了个花口碟,沿磕掉了一角,我搁店里没事练练手。万一练好了,回头还能接点小单,开个‘福昌修复副部’。”
沈砚舟不置可否,只笑着说:“那来吧,补粉、胶水、毛刷都给你打包一份,照我这套来——就是不保证你能一次就粘得上。如果你真有兴趣学……有问题,可以来余砚堂找我”
“我从小就在家做手工活儿。”王老板拍拍胸口,“家里拖把扫帚坏了我都能补,这肯定没问题。”
他嘴上说得潇洒,其实心里还真有点动了念头——这个沈砚舟,之前生意做得和他一样寡淡,现在开始做修复了,虽然他嘴巴严得很,不肯透露赚了多少钱,但肯定不少!
王老板心想:
“一个小伙子能把那些碎瓷、老东西修得像整器,我一个年纪还大他十岁,怎么就不行?”
老板帮王老板打包材料,而沈砚舟正在琢磨手中的石粉。
王老板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凑过来压低声音:
“对了,小沈,有个事儿我跟你说——前两天,我店里来了个新面孔。”
“挺有派头,一身行头,但是个生面孔,开口就问:‘斗彩罐收不收?’”
沈砚舟动作微顿。
“我一听‘斗彩’,心说这年头谁还拿真斗彩到街边铺子来卖?合着我还得掏出个八十万价码招待他?”
“可那人还真拎了个木盒出来,打开的时候我还愣住了——唔,颜色是好颜色,瓶子亮得跟刚出窑似的,青花底骨清,彩也不燥,一眼看上去真有点当年清康的意思。”
沈砚舟:“你没收?”
“收不了啊。”王老板摆摆手,表情有点复杂,“那人开价二十八万,现金,还不讲价。我一听,这哪里是我这小店能收的。”
“咳,你知道我王某人也不是没见过好货,但这价开得太高,又没个来路说明,也没发票也没原主……万一砸手里,出不去咋办?”
他说着摊摊手:“而且你也知道,像咱们这种靠买卖翻货的,一只高价货,压三月不出手,铺子都不用开喽。”
“那人姓什么?”沈砚舟没有接话,而是问道。
“你说物主?说姓杜。”王老板顿了顿,“小沈,你别告诉我你认识?还是他也来找你,问你收不收了?”
沈砚舟没正面答,只说:“没来找我收。”
“你不是说你看了我借你那书吗,”沈砚舟顿了顿,问道,“你觉得那东西是修过的没?”
“应该没有吧?”王老板皱眉,“整得那叫一个干净,不说我,我那天喊了老郑来看,他也是个贼精的——你知道他玩彩瓷二十年,他看了两眼就一个字:‘真’。”
“可我心里总觉得怪——不是这个彩瓷怪,是人怪。”
“你知道我这人,做生意不怕货有问题,就怕人有问题。那人全程不说来源,不提票据,我一看这风格,八成是急着出货。”
“总之,我心里总觉得哪儿不对——就是直觉,你知道吧,又说不上来。可就因为这说不上来,我没敢收。”
“我就跟那人说了,‘兄弟你这东西品相这么高,还是去大场子。我们这小摊小铺,没人做鉴定,接不动这个盘。’”
“反正,我让他去东晋交流会。他还特地跟我打听了细节。”
沈砚舟靠在柜台边,手指轻轻叩着桌面。
这说明,修复之后的斗彩罐,连“混古玩街多年的王老板”和“玩瓷二十年的老郑”乍一看都看不出痕迹。
沈砚舟自己当然知道,那只罐他按文物修复标准做的微痕处理,特地将修复标识点藏在瓶口内圈,肉眼不可见,紫外光才能显形。
——不过不出所料,杜老板把那张“说明纸条”撕了。
他故意要人当真器去买。
“东晋交流会吗?到时,我也想去那场交流会看看。”
“哟?你真想去?”
沈砚舟点头,只是说:
“我对斗彩罐这类器物,还是挺有兴趣的。”
王老板也乐了:
“行啊,我带你一起,东晋交流会那边我还熟,苏纶厂旧仓你知道吧?就在那儿,二十一号上午开场。你记住了,别错过。”
沈砚舟点头:“多谢。”
想了想又补了句:“那个罐子,修过的,让这个杜老板当真器卖了,不好。”
“哈?这你咋知道?”
沈砚舟不紧不慢道:“因为就是我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