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舟细细观察着眼前的物件。
胎体温润,色线有微微起伏,不刻意却处处讲究,从胎体厚薄、釉面光泽都能看得出是真器。
是很名贵的瓷器,称得上是“文物”,市价估值几万到几十万不等,和沈砚舟这些日子修的杂七杂八的有天差地别。
唯一可惜的就是,这斗彩罐并不完整。
身上有一道显眼的新断裂,还正切在器口花纹上,极难处理。
斗彩罐这东西最怕破损了需要修复,一旦修不好,价值大跌。
沈砚舟瞥了一眼,又看了看男人的表情,轻轻“嗯”了一声:
“斗彩罐,发色明快,胎体轻盈,应该是真品。”
杜老板听了此话顿时喜笑颜开。
“我听说,您修无痕也修得很好,可以修得让专业的也看不出痕迹,了不起呀。那您说,这个罐子,您能做无痕修复吗?专业都难鉴定出来的那种。”
杜老板开始恭维着询问。
沈砚舟则是想到了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只是挑了挑眉:
“真要恢复完整,也不难,就是材料得配一配——”
“哎,您用您平常用的料就行。”杜老板听了这话就一摆手,“咱都当自己人。”
沈砚舟没答话,掂了掂罐子,轻声道:“这口子磕得不算深,能补上,但这补上的釉要压得好,就得用真色粉加细调。我这里缺材料……”
杜老板却开口就打断了沈砚舟的话:
“我是真心找您,不是外头那帮光看价钱、不看技艺的主儿——我跟您说,您这做得好,我给您一宣传,圈子里人都得知道您这‘神手’!
“怎么说,沈老板,有兴趣接吗?您看得出来啊,这是真的斗彩罐,一般人难得一见,更难有修复这斗彩罐的机会啊。”
沈砚舟不想再跟他兜圈子废话,他现在更加好奇的是,这个杜老板看来并非什么善类,那么他要求自己做无痕修复,又是为了什么?
从一开始见到杜老板,沈砚舟这么多年来的直觉就让他十分怀疑,这个杜老板拿这高价值的文物做无痕修复,恐怕是为了修好之后,拿去再当新的卖了。
而一件完好无损、未经任何修复的原始器物,尤其是文物级古董、精品瓷器,与一件经过修复的器物,其市场价值相差巨大,往往是数倍、数十倍甚至数百倍的差距。
沈砚舟抬头打量着杜老板。
他突然笑了一下:
“可以啊,杜老板,罐子是好东西,这活我能接。”
杜老板听到这话,眼睛顿时亮了:
“沈师傅,你可得给我修得漂漂亮亮的,真漂亮那种。”
杜老板压低声音,凑过来半分,“我这可不是随便的物件,送礼也好、摆展也好,反正你明白就行——最讲究那种。
“你修好了,价格好说,肯定不亏待你。”
沈砚舟看了两眼罐子,又再次抬头:“那这样吧,我就按最讲究的标准——修国宝文物的标准来做。”
“行啊!这讲究啊!”
杜老板立马又接:“我这人就讲一个,活儿一定要精,但您也知道,我这行进货周转快,一时半会儿也不宽裕——您先修着,价咱回头再谈,绝对不差您的!”
说完他哈哈一笑,转身就走,留下了名片,甩下一句:
“沈师傅,那我这就拜托您了!回头给您拉活儿——保准赚回来!”
沈砚舟在铺子里无声摇头:客人多了,什么人都会有。
而另一头,杜老板自然是乐开了花——这圈人把这个沈师傅吹得神乎其神,而这个罐子他收来的时候就是残器。如果真能被这沈师傅无痕修回来,他有办法借此大捞一笔,赚个好差价。
然而他哪知道,沈砚舟说“讲究”,说的修文物的标准,讲的是另一个世界的规矩。
和商业修复正好相反,按修文物的专业标准——
第一,修补的地方,就不能追求让旧痕完全“消失”。必须有方法能看出修复痕迹。
——这是对历史的尊重。
……
沈砚舟这几天一直窝在铺子后间,完成了手里其他的工作,就手里攥着那件康熙年间斗彩罐,琢磨着修补方式。
虽然他琢磨着这个斗彩罐的主人有可能“心怀鬼胎”,但是既然答应了按最讲究的手法去修,他就会尽力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
心有成竹后,真动起手来,那自然是利索得很。
那罐子放在桌上时,光一打,釉面温润,竟如初雪映晨日。
豆青釉地,传统龙纹,斗彩色不偏不浮,色调清雅,青花也勾勒得清瘦有力。
对比资料,按常见官窑品类判断,这是一件清康熙朝中期风格的斗彩器,造型是盖罐类,却肩略收,胎薄釉润,手感极佳。
唯独器口处,一道豁口近三指宽,断面清晰,胎质洁白。
而仔细观察后,沈砚舟还发现,这罐子腹部有一道蛛网状细裂,若不细看不易察觉,但用手轻敲,声音已有轻颤。
沈砚舟带上高倍放大镜片,弯腰审视,手指轻探,断口齐整,非重压导致碎裂,更像侧撞脱裂。
第一步,是清洗。
他先以脱脂棉蘸温水清洁表面,随后用无磷中性皂液反复轻擦,将釉面上的积灰与旧污都一层层带走。
为避免对老釉造成伤害,沈砚舟改用浓度极低的酒精,用棉签一点点旋拭着崩口边缘,不知道谁弄上去的旧胶。
这一步用了整整一个小时。他手指在动,手腕乃至身体则几乎一动不动,只偶尔眨眼。
第二步,是拼合,粘接与补缺。
他取出进口的透明树脂胶,又调配成合适低浓度,极细描笔轻轻蘸。
每一笔都需小心而控制好力度。一片碎口拼上,轻点上胶,再一点点调整,让胶渗透进去,粘合效果刚刚好,又不会因为胶本身的厚度导致错位。
胶是慢干的,三段碎片,他一共花了几个小时才固定完。
然后静置24小时,等胶体完全固化。
再这之后,他又拿出专门调配好的粉料,捏成合适的形状,待到干透,又用细砂纸打磨,力求和接口处无缝拼合。
光是这几个步骤,就用了沈砚舟好几天时间,而这还没到重头戏——
那便是,补釉补彩。
这一道步骤,才是斗彩修复最讲究的活。
难点就在于,尤其红彩部分,康熙斗彩中红常用“胭脂红”,是以金属含量控制温感。
需要调配过的天然朱砂微粉,才能是接近原色,却不过分浓艳的样子。
而这种朱砂粉就是沈砚舟告诉杜老板的,材料稀缺障碍所在,这东西不是一般人能随便弄到的。
市面上的,有大多是红色铅粉、氧化铁粉冒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