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先生没有在电话里说太多:
“姜尹,之前在嘉德,后来出来单干,也是做文保工程的。她说她那边有几件新收来的稀奇物,这边据说都没什么人敢动,我就突然想起你来,倒是觉得你可能可以接……”
“还真得谢谢您能想到我。”沈砚舟笑着应,“不过到时候见面,还是得看东西说话,我能修的接,不能修的也不藏拙。”
“你这脾气,我是知道的。”何先生语气温润,“咱们一起吃个饭,交朋友是交朋友,修不修另说。你挑个时间,我来定地点,我们是打算定福源居那边包厢。”
“那……我查一下时间,回头给您回电话。”
“好,那就等你消息。”何先生声音和煦,“你也好好歇两天,忙归忙,身子还是要顾的。”
“您也一样。”
……
从那篇略显浮夸的报道登报之后,沈砚舟的日子一下子“热闹”了许多。
余砚堂门前早起的麻雀都被赶跑了,铺门口三天两头从一早就堵着人:来请教的、托人带话的、端着破盏旧盘求修的。听说有人甚至从隔壁城市专程搭车赶来,提着老物件,眼巴巴站门口等沈师傅开门。
“师傅在不在?”
“他今天修什么呢?”
“哎,我这件真不难,拜托看一眼嘛,修不好我都不怪你——”
有时一天到晚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沈砚舟不得不贴出“限号通知”,按顺序登记。
即便如此,挤进来的人也越来越多,门口商户邻居看热闹看得心痒,连带着街边茶馆的生意也跟着旺了不少。
而他自己呢,照旧傍晚把门一插,进屋后就在那方木桌后坐定,摊开器物和图纸,磨粉调胶,哪怕外头天翻地覆,手里这裂线也要压得严丝合缝。
一连几日下来,沈砚舟陆续修了些东西——
鲁大叔的墨盒他修好了,用酒精清理裂缝,再以微热的铜针掀起内嵌银箔,小心拨直压平——这是江南细榉木老坯,曲榫插接、银线走边,哪一步用力都可能毁了原工。
为固定,他用毛笔轻蘸涂抹在内部刷上胶,再贴入一片精磨过的榉木薄皮,从结构上补强内角。
银箔用明胶复贴,整段裂痕在光线下几乎不可辨。
鲁大叔手颤头着摸着不复存在的疤痕处,一边感激沈砚舟,一边着急拿着回去拿给外婆,想了却老人家长久以来的一桩心愿。
而象棋无奈,他没有熔铅的条件,只能用硬木代替,手工雕刻打磨至其他棋子同尺寸,而后配重用的小钢珠,称重调整到了原棋子的重量,填入胶干后打磨平整。
最后用颜料调色,又用哑光清漆仿漆皮。最后还做了做旧处理。
但终究做不到完全一致,近看容易穿帮。
沈砚舟最后只收了个材料费,便让小姑娘把象棋拿回去了——
好在,第二天人就又来登门道谢,说她爷爷觉得手感很好,爱不释手了;还带来了最传统的苏式点心作为心意。
与此同时,客流源源不断,沈砚舟计算着自己的日程和工期,又多接了两件“好修又值当”的活儿。
第一件是一个雕瓷杯,青花的,釉里的颜色暗沉不艳。他把新嵌上去的部分修正打磨整齐,用真色粉压釉收尾,颜色老化偏色处理得也干净利落。
后来对方来取的时候,原以为修不回原样,结果接过杯子时当场就愣了。
第二件,沈砚舟本觉得好处理,接下来才发现,是难啃的骨头——
一只金丝楠木首饰匣,外头包皮脱落,榫卯偏位,连那块暗格锁扣都锈得死死的。沈砚舟花了整整五天,把那套机关从头拆解重置,一点点刮平,重新嵌裱。
这种带“机关”的老东西,往往都不好修,里面暗含的都是前人的智慧。
收尾那天,来人眼圈都红了,说是当年她奶奶的嫁妆。
这些日子,沈砚舟也颇有成就感——
虽然,他修复的价格,收得其实并不高,尤其是修这些民间旧器,一来二去的,虽然费功夫,但拿到手的钱,或许还没有他去废品摊收货,整理了再卖来得多。
可过了最初那拮据到交不起房租的日子,现在的沈砚舟其实并不十分在意价格,一单子具体能赚到多少钱。
毕竟,此时此刻,他做的工作带来的回报,并不全在账面上——
这些活计已经渐渐让他打通了圈子:隔壁几家古玩铺的开始改口喊他“沈师傅”,也有更多人拿着东西来找沈砚舟看真假。
以前无人问津的小铺子,如今渐渐有人专门登门。做古玩这一行,不能永远靠着在地摊捡漏生存,打出了人脉和专业的名声,才是做大的第一步。
而另一方面,沈砚舟眼中看到的也还不仅仅是“生意”。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修的东西,不是上辈子那些国宝,甚至大多称不上文物。
可是,修好了,常常是圆人家一个梦,弥补了某个人多年的遗憾。
见到器主收件后的喜悦,对方开心,沈砚舟也开心。
当看到器主接过修好的东西时,眼里泛起的泪光,那种满足,比数钱还更加真切。
零二年的六月,在这个小小的余砚堂,钱不是最多的收获,但人脉、名声和信任,正一点点聚拢起来。
……
沈砚舟修得好,余砚堂也继续口碑大涨——
哪怕是过了那篇“修佛塔”的新闻报道的新鲜期,余砚堂还是人进人出热闹非凡。
沈砚舟几乎得把“找个伙计”都给提上日程了。
他还记得自己最开始告诉自己的那句话:
“第一年,得做人设,打口碑,不求赚大钱,只求活着。”
没想到,他两个多月就把这个目标实现了。
这一来二去,这条街谁还不知道他这手艺?
“你拿沈师傅修的东西去拍卖,别人都不信那东西坏过。”
这种话,已经成了这条街古玩圈子里的业内玩笑。
也正因此,他终于引来了一个特别的“客人”。
那天午后,天很闷。
余砚堂门口阴影刚好遮到门槛,沈砚舟低头在台案后磨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师傅在吗!”
没等沈砚舟应声,对方就已经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是个穿polo衫的中年男人,脸上推着笑容。
“沈师傅对吧?您好您好,我姓杜,可以叫我杜老板。”
沈砚舟盯着他,只见对方放下一个黑漆木匣,动作言语看起来殷勤,眼神里却没半点寻常“求助者”的焦灼。
“听说您最近手艺好得很,我这儿也有件老物,麻烦您看看。”
他打开匣子,是一只康熙年间的斗彩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