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蚕室，气氛与上次赵使者来时截然不同。
虽然依旧灯火通明，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悲壮”感。
十几个织娘，包括临时抽调来演戏的妇人，个个面带“愁容”，动作显得“沉重”而“迟缓”。
卢婆婆坐在一架织机前，手指上缠着布条，伪装受伤，织机上的金丝时断时续，进展缓慢。
旁边竹匾里，零星摆着几枚“萎靡不振”的普通蚕茧（故意放置的），全然不见传说中的“金茧”。
崔沅在陈瘸子和李烽的陪同下步入蚕室，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一切。
他看到卢婆婆染血的布条、看到断裂的金丝、看到织娘们脸上真实的疲惫（连日赶工是真），心中对“金丝受损严重”的说法又信了几分。
看来，这金鳞绸果然极难量产，盐堡目前确实处境艰难。
“长史请看，”陈瘸子声音沙哑，带着“沉痛”，“此金丝娇贵无比，对温度、湿度要求苛刻至极！
一场倒春寒……唉！这些，都是老朽等人无能啊！”他指着那些普通蚕茧，捶胸顿足。
崔沅微微颔首，脸上适时露出同情之色：“天有不测风云，非战之罪。诸位匠师辛苦。”
他目光扫过那些简陋的工具和“艰难”的织造场景，心中对钱缪“共营”的计划更添了几分把握——此等神物，合该由钱塘节度府来掌控资源，大力投入！
就在崔沅心中盘算，准备再施压时，一个清脆稚嫩、带着点焦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陈爷爷！陈爷爷！不好了！丙字库房的‘三才归元’账……对……对不上了！
孙爷爷让我来问吴铁头大叔打的‘飞星盘’耗铁料几何？
还有卢婆婆上月支领的‘玉髓粉’数目也不对……”
众人愕然回头。
只见小芸抱着一本厚厚的账册，小脸急得通红，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她似乎才看到崔沅这位大人物，吓得小脸一白，慌忙躲到陈瘸子身后，却又忍不住探出半个脑袋，大眼睛里满是焦急和……困惑？
崔沅先是一愣，随即失笑。一个黄毛丫头，抱着账本，满口“三才归元”、“飞星盘”、“玉髓粉”……盐堡的账目，竟如此儿戏？
他正欲开口，却见李烽脸色微沉：“阿芸！胡闹！没见有贵客在？账目之事，稍后再说！”
小芸委屈地瘪瘪嘴，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抱着账本的小手更紧了：“可……可孙爷爷说，今日戌时前必须核清，不然……不然丙字库的刘管事说……说这个月大家的粟米都……都算不出来了……”她声音带着哭腔，情真意切。
崔沅心中那点轻视更甚。
盐堡内部管理，看来混乱不堪。他故作大度地摆摆手：“童言无忌，无妨。小姑娘，你方才说的‘三才归元账’、‘飞星盘’是何物啊？”
他纯属好奇，也带点调侃。
小芸怯生生地从陈瘸子身后挪出来一点，小声道：“‘三才归元’是……是孙爷爷教的记账法子，天字库记物料，地字库记粮秣，人字库记工钱……然后三账‘归元’到总册……‘飞星盘’是……是吴大叔打给织机用的新零件，像个小圆盘，上面有钩子，卢婆婆说能……能勾住好几根丝一起走……”她一边说，一边还用小手比划着圆盘和钩子的样子。
崔沅脸上的笑容，随着小芸的讲述，一点点僵住、凝固！
他是钱缪心腹长史，掌管钱粮文书，精通算学！小芸口中的“三才归元账”，分明是一种极其高明的复式记账法的雏形！
虽名称古怪，但原理清晰（类似后世“天地人”三账或“借贷复式”）！而那“飞星盘”的描述……多钩同步引纬？
这……这简直是织造工具的革命性构想！
他猛地看向陈瘸子身后那架织机，看向卢婆婆手指下那缓慢却稳定的金丝，再看向眼前这个不过七八岁、抱着厚厚账本、眼中还含着泪花的小女孩……一股寒意，瞬间从崔沅的尾椎骨窜上头顶！
盐堡！这小小的盐堡！
他们不仅拥有惊世骇俗的金鳞绸，更拥有着超前的管理方法，和令人匪夷所思的工艺革新构想！
这些东西，竟然是由一个孩子如此“不经意”地透露出来？是巧合？
还是……李烽故意为之的震慑？若连一个孩子都接触并理解这些核心之物，那盐堡的底蕴和潜力……
崔沅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之前对盐堡的“艰难”判断，瞬间动摇！这哪里是处境艰难？
这分明是在卧薪尝胆，厚积薄发！钱缪的“共营”计划，在对方这种深不见底的潜力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短视！
“咳……”李烽轻咳一声，打断了小芸的“哭诉”，对崔沅略带歉意道，“小女顽劣，让长史见笑了。
堡内新立，百事草创，账目混乱，匠作革新也多是异想天开，当不得真。”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此刻，崔沅听在耳中，却如同惊雷！异想天开？当不得真？
那这稳定织出的金丝，这看似混乱却暗藏玄机的账目体系又算什么？！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只是这笑容多了几分僵硬和前所未有的凝重：“堡主过谦了！
童言稚语，却见真章！盐堡人才济济，连稚子都如此聪慧，未来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
他话锋一转，态度竟有了微妙的变化，“节帅爱才之心拳拳，共营之议，亦是求贤若渴，想为金鳞寻一腾飞之地。既然堡主有难处，此事……或可从长计议？”
李烽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小芸这“神来之笔”，效果远超预期！
他顺势道：“长史体恤，李某感激。金鳞乃盐堡根基，亦是浙东之宝。
李某以为，不若如此：盐堡愿以‘明州防御使’虚衔，奉钱节度使号令，保境安民。
盐堡所产金鳞绸，可优先、足量供应钱塘节度府，价格……可依市价九折优惠。
至于织造之法与匠人，实乃盐堡存续根本，万不敢轻离故土。
若节帅欲在杭州设坊，盐堡可遣熟手匠师数人前往‘指导’，但核心技术及核心匠人，仍需留驻盐堡，以确保金鳞不绝。”
李烽的反提案清晰有力：
接受虚职（明州防御使），名义归附，换取政治认可与缓冲空间。
保证金鳞绸优先足量供应，以优惠价绑定钱缪（利益捆绑）。
核心技术（柘种、蚕种、核心工艺、核心匠人）绝不外移！只提供有限技术支持（指导匠师）。
这等于是在钱缪的吞并计划上，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保住了盐堡最核心的独立性和发展命脉！
崔沅脸色变幻。
李烽的强硬和盐堡展现出的深不可测的潜力，让他意识到强取已不可能。
能拿到优先供应权和名义上的统属权，已是当前最优解。
至于核心技术……只能徐徐图之了。
他沉吟良久，最终展颜一笑，只是这笑容多了几分郑重：“堡主深谋远虑，崔某佩服！此议甚妥！
待崔某回禀节帅，想必节帅亦能体察堡主保全盐堡、守护神物之苦心！”
一场看似不可能的外交危机，在无声的刀光剑影与小芸“天真”的助攻下，被李烽以超乎寻常的智慧和胆魄，巧妙地化解于无形！
盐堡，赢得了宝贵的独立发展空间！
当崔沅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盐堡时，他腰间的锦囊里，除了一份初步达成的协议草案，还多了一方不过手帕大小、却流光溢彩的金鳞绸帕子——这是李烽以私人名义赠予的“小礼”。
崔沅抚摸着那温润如脂的绸面，感受着那隐然流动的金芒，心中五味杂陈。
这小小一方金鳞，是盐堡无声的宣告，也是他此行最深刻的震撼。
盐堡并未因这场胜利而松懈。王驼子的木摊前，人流更盛。
一个穿着异域服饰、操着生硬官话的胡商，正拿着一枚精致的银币，指着王驼子腰间的金鳞腰带，激动地比划着什么。
王驼子依旧低着头刻木头，只是嘴角那抹骄傲的弧度，更深了。
蒙馆内，孙监丞看着小芸在算盘上飞快拨动，将丙字库那堆“混乱”的账目梳理得井井有条，浑浊的眼中精光闪烁。
他提笔，在一份新的名册上，郑重写下几个字：
“蒙馆算学教习（见习）：李小芸”
望海塔顶，李烽与孙监丞凭栏。
堡外，曹娥江上，张钧率领着新造的两艘蒙冲小艇，外包铁皮，装有简易拍杆，正进行着首次编队演练，虽然依旧稚嫩，但船帆猎猎，破开水浪，已初具雏形。
“金阶已铺，玉砌初成。”孙监丞看着江面上那小小的船队，轻声道，“然风已起，浪将至。”
李烽的目光越过江面，投向更广阔的天际：“风浪何惧？我盐堡之基，在人心，在技艺，在手中之金鳞，更在……足下之金阶！”
他摊开手掌，一枚崭新的、边缘锋利、正面“盐神通宝”、背面浪涌盐山浮雕更加清晰的铜钱，在阳光下反射着坚定而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