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城福田,夜幕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水榭花都那栋城堡式的别墅里,却流淌着鎏金般的流光,硬生生在墨色里劈出道道璀璨的裂缝。
穹顶水晶灯垂落的光晕洒在地板上,像铺了满地金箔。
西装领口的钻扣、手腕上的名贵金表带碰在一起,撞出细碎的脆响,倒像是把月光敲成了金屑。
“马总这杯得见底啊。”
有人举着高脚杯欠身,杯壁上的指纹都透着堪称极致的小心翼翼,像是捧着稀世珍宝:“犹记得去年那笔天使轮,现在看来哪是投资啊?分明是上帝借您的手,往风口里撒了把种子,兄弟我拍马也赶不上。”
“雷总躲酒的本事都快能申遗了。”
另一人笑着起哄,脸上兴高采烈:“难道SU7系列的自动驾驶算法,原型就是您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闪避逻辑?果然精妙啊!”
“张总手稳点成不?”
旁边立刻有人不甘落后的接话,语气里的热络能烫到人:“您家APP日活都快追上常住人口数了,这杯酒哪配让您手指头抖半下呢?”
酒液在杯中晃出琥珀色的浪,被簇拥在中间的几位大佬嘴角噙着笑,那笑意却像层透明的膜,淡定从容的把周遭的殷勤全隔在外面。
穿晚礼服的女伴们环伺在侧,睫毛上的碎钻比眼里的光更亮,像橱窗里精心陈列的瓷娃娃。
可惜这场合认的是资产负债表,不是胶原蛋白,连空调风都绕着她们走,懒得跟这些附庸的漂亮背景板打招呼。
“别总围着我们几个老家伙转。”马总指尖夹着雪茄,灰蓝色的烟雾在他眼前漫成薄纱:“新生代里可藏着能掀桌子的主儿,你们该去找那些后浪碰碰杯,交流交流。”
大佬发了话,周围的人立刻识趣的像潮水般退开,转去寻找新的攀谈对象。
只有陆遥独自坐在露台角落,指尖转着空了大半的酒杯,无人问津,跟人群中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三十七岁的他穿一身深灰定制西装,板寸头下的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嘴角眉宇间带着点市井痞气。
那双看惯了商战的眼眸深处,藏着点与这场合格格不入的倦意。
他太清楚自己的位置,在普通人眼里是高高在上的“陆总”,到了这儿,不过是靠几分旧交情混进来的边角料。
连递名片都得找准时机,生怕扰了真正的主角,惹人厌烦。
过分的低调没换来体面,反倒成了显眼的标记。
不但一众商界人士偶尔扫过他的目光带着隐晦的审视,就连穿着燕尾服的侍者经过时,目光都在他身上多悬了半秒,像在掂量这张生面孔是不是混进来蹭香槟的?
陆遥扯了扯领带,对此毫不在乎。
与其凑上去当背景板,不如借着夜风想想怎么体面退场。
人到中年,超过十个人的商业酒局都是硬仗,耗神,还没意思。
“先生,能赏脸共饮一杯吗?”
温润的声音裹着淡淡的冷香飘过来,像浸了冰的茉莉。
陆遥抬眼,撞进一双含着期待的眸光。
女孩身穿月白晚礼裙,素净的妆容遮不住眉眼的精致,香槟的微醺让她脸颊泛着诱人的粉红。
胸前的雪白像是连绵山脉,起伏间化作深不见底的沟壑,分外撩人。
“抱歉,喝不动了。”
陆遥唇角弯着礼貌的弧度,语气里那点漫不经心的调笑像隔着层磨砂玻璃,轻笑间嘴角的痞气更是明显,看着热络,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
“改日吧。”
女孩还在思索这这句话是否暗含深意,就见陆遥起身往大门走去,嘴中叼着根刚点着的香烟,高大的背影挺得笔直,连脚步都带着股懒得周旋的洒脱。
女孩脸上的笑容僵住,精致的妆容下,那点被拒绝的错愕像幅没画完的表情包,充满失落。
指间的香烟在秋风与陆遥的“夹击”下,渐渐熄灭。
陆遥心里不由嗤笑一声,当他是备选?当年追他的姑娘排的队,能从深交所绕莲花山两圈。
再说了,等会儿酒劲上来,保不齐这姑娘就要绕着弯打听他的账户余额。
到了他这年纪,早没了靠炫富博眼球的兴致,更对这种退而求其次且充满算计的社交避而远之。
回去也是独自面对空荡荡的五百平大别墅发呆,陆遥索性沿街慢慢走,权当醒酒。夜风吹来,脑袋却开始像灌了铅般发沉。
“该不会喝到了假酒?”
路灯下,他揉了揉太阳穴,想想却又觉得不应该,那么多商业巨擘在场呢,谁会这么想不开?
不知晃了多久,他脱下西装,在公交站台的候车凳上坐下。裤兜里的手机疯震了半天,像揣了只蹦跶的蚂蚱。
点开屏幕,备注“皇太后”的对话框红得像团火,99 且半数长达60秒语音的未读消息几乎要把屏幕烧穿。
清晨的语音虽然絮絮叨叨却还带着点温软:“中秋节回家吗儿子?妈新学了松茸汤,鲜得能吞掉舌头,想着给你炖一锅。
你爸嘴硬,天天对着日历数日子盼你回来,昨天还问我你爱吃的酱肘子,到时要不要提前卤上……”
陆遥嘴角松了松,一天的疲惫像被这声音泡软了。
世界多采多姿,却只有家人的牵挂是真的,他指尖在屏幕上悬了悬,琢磨着等到中秋节怎么也要抽时间回趟老家。
但他对母亲的套路了如指掌,心中存疑,继续往下翻阅。
果然,中午老母亲的语音就变了调,苦涩中带着点期许:“梁婶她侄女在设计院画图的,人长得白净,性子也稳,看着好生养,恰好就在鹏城。
我托她要了号码,1501163××××……你主动点,明天就约人家喝杯咖啡认识一下……
你也别嫌妈唠叨,三十七岁的人了,总不能夜里抱着银行卡睡觉吧?趁我和你爸还能动,还可以帮你带带孩子,呵呵……”
到了傍晚,大概是没等来回复,老太太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语气冲的很:“别装死!以为不回消息就能混过去吗?隔壁老王家的小孙子都会打酱油了,我跟你爸遇到同龄人却连点同共话题都没有,你就没有好好反省过吗?
你这是打算把钱带进棺材里,还是等我们老两口卷铺盖去敬老院给你腾地方?
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在干嘛?
今年过年再不领个儿媳妇回来,你就别认我这个妈!”
“你这是打算把钱带进棺材里,还是等我们老两口卷铺盖去敬老院给你腾地方?一天天的,也不知道在干嘛?今年过年再不领个儿媳妇回来,你就别认我这个妈!”
最后那条语音,火气几乎要从听筒里喷出来:“最后警告你一次!你要敢一个人踏进门,看我不打断你狗腿,绑着你去相亲。
别以为我开玩笑,老娘忍你这光棍样忍了十几年了!”
“妈哎,打人可是犯法的,您这是在录证据呢,果然还是高兴的太早了呐……”
陆遥捏着眉心听完,关屏幕时指尖都在打颤,半句都不敢回。
只要一天没给出让她满意的答案,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罪加一等,不如沉默是金。
只是如此一来,别说近在咫尺的中秋节,就连过年怕是都回不去了。
叮的一声。
他再度点燃了一根香烟,夹在手中,望着车水马龙的街头发呆,平时忙起来还好,可一闲下来,同样免不了胡思乱想。
青春,从来都是一场无法回放的电影。可观后感,则需要历经漫长岁月的沉淀后,才能蓦然回首。
正如十八岁时攥着皱巴巴的生活费,觉得全世界都该为自己的野心让路。
三十七岁时账户余额后面的零比QQ号还长,却会在某个深夜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发呆,才惊觉自己早把“喜欢”二字忘得一干二净,还没能学会将就。
人到中年,要么早有家有伴有孩子,一年到头为柴米油盐奔波,没空问自己幸福与否。
要么像丧家之犬在万千世界流浪,寻不到归宿而惶惶不可终日。
陆遥还好,只是他的安全感,全来自冷冰冰的余额存款。
奈何父母的催婚像根软刺,扎得他烦躁又无力。
在老一辈人看来,如果人到中年,都还没有按部就班的娶妻生子,那绝对是罪大恶极,其罪当诛!
可这年纪所能遇到的感情,谁知道是冲人来的,还是为那串数字?
陆遥认为自己不配,在这满地都是六便士的时代,他又怎敢奢求抬头就能看见白月光?
公交站台的电子屏突然亮了,一行白字撞进他眼里:“若能重回一无所有的年少,你愿用现在的一切交换吗?”
“褪尽荣华换少年?”
陆遥忍不住嗤笑一声,将手中香烟叼在嘴中,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敲了敲:“失败者才想重生,可我是个成功者,根本不具备重生的基础条件好吗?”
话音刚落,刺耳的刹车声突如其来,像把大刀劈碎了夜空,容不下有人在深夜里感慨装逼。
强光刺破黑暗的瞬间,心知避不过去的陆遥干脆放弃挣扎,并且抓紧时机重重的抽了一口浓烟,心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操,这司机怕不是也喝了假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