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坚固的钢铁堡垒,如今如同被黑色潮水包围的孤岛。
城下,是死寂无声、却散发着无尽压迫感的尸潮海洋。它们密密麻麻,如同凝固的黑色沥青,覆盖了目之所及的每一寸雪原。
无数双暗红的眼瞳在灰蒙蒙的天光下闪烁着,如同地狱之火,冰冷地注视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孤城。
织田信长骑着他那匹骷髅战马,如同死亡本身铸就的雕像,矗立在尸潮的最中心,兜鍪下的两点红芒,穿透风雪,牢牢锁定着棱堡最高的瞭望塔——那里,是阿利亚的身影。
城内的气氛,比外面的死寂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棱堡巨大的仓库,如今空空荡荡。
曾经堆积如山的粮袋,只剩下散落在地的零星谷粒和空瘪的麻袋在寒风中微微飘动。阿利亚亲自监督着,将最后一点存粮——粗糙的豆饼、发硬的干粮、甚至熬粥剩下的米糠——公平地分发给每一个还活着的人,无论是士兵还是平民。
“公主……这……这是您最后的口粮了……”负责分发的老军需官,颤抖着双手,捧着一个比拳头还小的、硬邦邦的杂粮饼,声音哽咽。
阿利亚看着那小小的饼,又看了看周围无数双因饥饿而深陷、却依旧充满依赖和绝望的眼睛。她伸出手,没有接饼,而是轻轻推了回去。
“给那个孩子。”她指向角落里一个蜷缩在母亲怀里、饿得连哭都没力气的小女孩,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不饿。”
老军需官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默默地将饼递给了那位几乎麻木的母亲。
母亲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死死攥着那救命的食物,对着阿利亚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阿利亚转过身,不再去看。她扶着冰冷的钢铁墙壁,一步步走上通往瞭望塔的阶梯。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不仅仅是身体的疲惫,更是心头那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绝望。
站在塔顶,寒风如刀,刮过她布满污渍和细小伤口的脸颊。她眺望着无边无际的尸潮,眺望着那个骑在骷髅马上的魔王身影。
几天了?弹尽粮绝。
弓箭早已射空,火铳的弹药在数次打退小股尸兵试探性冲击后也消耗殆尽。
滚木礌石用光了,连能点燃的木料都所剩无几。
士兵们握着卷刃的刀枪,靠在冰冷的城垛后,眼神空洞。平民们挤在避风的角落,如同等待宰割的羔羊,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声。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心脏,越收越紧。
阿利亚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粗糙的城墙。她想起了很多。
想起了辽阔草原上的纵马奔腾,自由的风拂过脸颊。
想起了初遇朱厚熜时,他眼中那不属于尘世的智慧与野心。
想起了辽东钢铁厂那喷吐着生命般火焰的高炉,那是她亲手参与铸造的帝国脊梁。
想起了他交付重任时,那信任的目光……
也想起了……他望向方皇后时,那眼底深处不易察觉的温柔。
一丝苦涩的笑意,如同破碎的冰花,在她干裂的唇角缓缓绽开,随即被寒风吹散。
他……会来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悄然钻进她疲惫不堪的心房。
那个男人,是帝王,是大明的天。
他拥有超越时代的智慧,也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和冷酷的权衡。他建立这炼钢厂,是为了守护整个帝国,守护那亿万的子民,守护他心中的宏图霸业。
辽东很重要,关宁锦很重要,钢铁厂很重要……她阿利亚,也很重要。
但,当营救她的代价,可能是将整个帝国最精锐的军团,一头撞入这由不死尸潮和诡异魔王精心布置的、深不可测的陷阱时……
当风险巨大到可能动摇国本,甚至导致整个北方防线崩溃时……
她,还值得他冒如此倾国之险吗?
或许,在帝王的棋局里,她终究……只是一枚比较重要的棋子?一枚为了大局,必要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这个认知,比城外的尸潮更让她感到冰冷刺骨。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细密而尖锐的疼痛,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穿。
那是草原女儿骄傲被碾碎的痛楚,更是对所爱之人可能做出的冷酷选择的……绝望预感。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苍凉的自嘲叹息,从她唇边溢出,消散在呼啸的北风中。
眼角似乎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想要涌出,却被她强行压了回去,只留下更深的干涩和刺痛。
爱上一位注定要征服天下的帝王……
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承受被舍弃的宿命?
就像草原上最雄壮的骏马,为了奔向更远的天际线,不会为任何一片丰美的草甸停留……
她抬起头,望向南方,望向京城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千山万水,穿透那厚重的铅云,看到那座紫禁城,看到那个让她又爱又敬又……此刻生出无尽悲凉的男人。
“陛下……”她在心中无声地低语,带着一丝诀别的凄然,“若这……便是阿利亚的终局……”
“愿你……踏碎这世间一切魑魅魍魉……”
“愿你……的大明……永昌……”
城下,尸潮依旧死寂。
织田信长兜鍪下的红芒,似乎闪烁了一下,如同嘲讽。
棱堡内,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在阿利亚苦涩的叹息和无声的告别中,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如同这辽东的深冬,冻结着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灵魂。
她挺直了脊背,如同即将折戟沉沙的标枪,目光重新投向那无边无际的死亡之海,等待着最后时刻的降临。
无论结局如何,她瓦剌阿利亚,都将以战士的姿态,迎接它。
冰冷的钢铁通道内,最后一点摇曳的火把光芒,将残破的盔甲、卷刃的刀锋和一张张写满绝望与死志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硝烟和绝望的味道。
门外,那如同地狱海啸般的尸潮嘶吼、撞击、抓挠钢铁闸门的恐怖声响,如同永不停歇的丧钟,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阿利亚背靠着冰冷的闸门,身体随着每一次沉重的撞击而微微震颤。她的战刀拄在地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左臂的伤口早已麻木,失血和饥饿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她的意识。
身边,只剩下最后几十名还能站立的瓦剌亲卫和龙卫士兵,人人带伤,眼神空洞,紧握着最后残破的武器,等待着那扇门被攻破、地狱涌入的最后一刻。
织田信长的耐心耗尽了。
他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享受着猎物在绝望中挣扎的滋味。而现在,是时候结束这场“围猎”了。
“吼——!!!”
一声前所未有的、如同万千厉鬼齐声尖啸的恐怖吼声从门外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撞击和抓挠声。
紧接着,是更加密集、更加狂暴的撞击,整个钢铁闸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铆钉在震颤中发出刺耳的悲鸣,门轴处,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
“顶住!!”阿利亚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却淹没在门外狂暴的声浪中。
她和残存的士兵们用肩膀死死抵住门板,用身体组成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徒劳的挣扎。
这扇门,撑不过下一次猛烈的冲击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液,彻底浸透了阿利亚的心脏。她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闪过朱厚熜的面容。那个她倾慕、追随、甚至可能深爱过的帝王……终究没有来。或许,他真的做出了最理性的选择。
为了大明,舍弃了她这枚棋子……也好。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从门外传来!
但……不是闸门被撞破的声音。
而是……某种极其猛烈、极其集中的爆炸声,距离如此之近,甚至盖过了尸潮的嘶吼!
紧接着!
滋啦——!轰!!
仿佛什么巨大的东西被撕裂、被点燃!刺耳的金属扭曲声和一种……如同无数油脂被瞬间点燃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滋啦”爆燃声混杂在一起。
门外那震耳欲聋的尸潮嘶吼声,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瞬间变成了无数痛苦、混乱、充满惊惧的尖利嚎叫!
轰!轰!轰!
又是几声更加猛烈、更加有节奏的爆炸!每一次爆炸,都伴随着地动山摇般的震动和更加凄厉的非人嚎叫!
火光透过闸门的缝隙和观察孔疯狂地涌入,将昏暗的通道映照得一片血红!
门外的撞击……停止了!
那如同海啸般的嘶吼……变成了混乱的哀嚎和某种……被灼烧、被撕裂的恐怖声响!
发生了什么?!
阿利亚和所有抵门的士兵都愣住了!
他们茫然地抬起头,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抵门的压力……消失了?
门外,不再是永无止境的死亡喧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令人心头发毛的……寂静?
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金属冷却的扭曲声、以及一些零星的、垂死般的呜咽在远处传来。
这突如其来的死寂,比之前的狂暴更加令人不安。
难道是织田信长新的诡计?
阿利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强撑着身体,凑到门上一个被撞得变形的观察孔前,眯起眼睛,向外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门外,不再是密密麻麻、望不到边的尸潮。
而是……一片燃烧的炼狱!
巨大的、覆盖着粘稠绿色火焰的火球在尸群中滚动、爆裂。所过之处,尸兵如同蜡像般迅速融化、碳化,发出令人作呕的焦臭。
地面上,流淌着燃烧的、散发着刺鼻石油气味的液体,形成一片片火海!
更远处,几个如同钢铁巨兽般的庞大身影(蒸汽装甲车)正喷吐着浓烟,粗短的炮管不断喷射出致命的火球。
履带碾过燃烧的尸骸,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
天空中,刺耳的呼啸声掠过,紧接着是更远处尸潮密集处爆开的火云。
火光与硝烟中,一面巨大的、绣着狰狞龙纹和“明”字的玄色战旗,在寒风中猎猎招展!
旗帜之下,是无数身着新式钢甲、手持连发火铳、如同钢铁洪流般汹涌推进的明军士兵,他们的喊杀声震天动地,充满了无坚不摧的意志。
“是……是龙旗!是……是我们的援军!!”一个眼尖的士兵指着那面战旗,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喜到变形的嘶吼!
“援军!援军来了!!”瞬间,通道内死寂的绝望被狂喜的浪潮彻底淹没!士兵们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哭喊和怒吼!
阿利亚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死死地盯着那面在火海中飘扬的龙旗,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
“嘎吱——嘎——吱——”
那扇饱经摧残、布满裂纹的沉重钢铁闸门,竟从外面……被缓缓地推开了!
刺目的火光和冰冷的寒风瞬间涌入通道!门外,是燃烧的战场,是汹涌推进的钢铁洪流,是无数浴血奋战的身影!
而在那洞开的、如同通往生天的大门中央——
一个身影,逆着熊熊火光,巍然矗立!
他身披玄色精钢锻造的、带有狰狞龙纹的帝王甲胄,甲叶上沾染着暗绿色的污血和燃烧的烟尘。头盔的面甲掀起,露出了那张阿利亚无比熟悉、此刻却带着风霜、疲惫、以及一种燃烧着冰焰般决绝意志的脸庞!
正是——大明皇帝,朱厚熜!
他一手拄着一柄仍在滴落粘稠绿火的昊天长刀,另一只手扶着门框,微微喘息,显然经历了激烈的厮杀才冲到这里。他的目光,如同穿透硝烟的利剑,瞬间锁定了通道深处,那个浑身浴血、拄着残刀、呆立在原地、如同石化般的女子。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阿利亚眼中的震惊、狂喜、难以置信、死里逃生的恍惚、以及那深埋心底、以为被舍弃的委屈与酸楚……如同打翻的五味瓶,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坚强。
那强撑了数日、支撑着她战斗到最后一刻的钢铁意志,在看到这张脸、这双眼睛的刹那,土崩瓦解。
泪水,毫无征兆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汹涌的、带着巨大呜咽的奔流!
她手中的残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位如同钢铁玫瑰般倔强的瓦剌公主、辽东钢铁的主持者、浴血奋战的统帅,如同一个终于找到依靠的、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踉跄着、不顾一切地扑向了门口那个逆光而立的身影!
“陛……陛下……”破碎的呜咽声从她喉咙里挤出,带着无尽的疲惫、恐惧、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委屈。
她一头撞进了朱厚熜冰冷坚硬的胸甲里,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冰冷的金属。她死死地抓住他甲胄的边缘,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放声痛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连日来所有的恐惧、绝望、委屈、孤独和不甘,全都宣泄出来!瘦弱的肩膀在帝王的甲胄上剧烈地颤抖着。
朱厚熜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低头看着怀中这个哭得浑身颤抖、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女子,看着她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被血污浸透的衣衫、散乱的头发下那张苍白脆弱的脸……他眼中那燃烧的冰焰,似乎融化了一瞬,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心痛与怜惜。
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握刀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温柔,轻轻落在了阿利亚剧烈颤抖的后背上。
“朕……来晚了。”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她耳边响起。
通道内,幸存的士兵们看着这一幕,无不热泪盈眶。狂喜、激动、劫后余生的庆幸,混合着对帝王的无限忠诚与感激,在胸中激荡。
就在这时,沈炼浑身浴血,如同一道闪电般冲到门口,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战斗的急促:“陛下!外围尸潮已被‘烈火’军团击溃!但织田信长主力正在西北方向重新集结!高院正请求启动‘天工’一号试验武器!请陛下定夺!”
朱厚熜的眼神瞬间恢复了帝王的冰冷与决绝。他轻轻拍了拍怀中依旧呜咽不止的阿利亚,目光投向门外硝烟弥漫、火光冲天的战场,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
“准!”
“告诉高拱!”
“给朕——”
“焚尽邪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