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风掠过尚未完全封冻的太液池,卷起细碎的冰屑,拍打在镇海楼坚固的钢骨水泥外墙上。
这座崭新的建筑本身就是防御计划的一个象征,高耸的瞭望塔配备了天机院研制的巨大光学镜筒,日夜监视着帝国的心脏与想象中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
朱厚熜裹着厚重的玄狐大氅,凭栏远眺。
他目光的方向并非北疆或南洋,而是越过了无形的疆界,投向了遥远而陌生的西方——欧罗巴。
南海的诡影、北疆的红月、天机院那撕裂理智的强光……这一切的源头,是否也潜藏在那些传说中拥有坚船利炮、同样在探索未知的国度?
尤其是那带着克苏鲁印记的“英吉利”舰船,如同卡在喉咙里的毒刺。
“吕芳。”朱厚熜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没有回头。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身着深紫色蟒袍、面容清癯却目光锐利的老太监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应道:“老奴在。”
“朕欲遣一使团舰队,远赴欧罗巴。”朱厚熜缓缓道,目光依旧凝视着西方,“名为通商交好,宣示天威。实则……探其虚实,查其根底。尤其是那‘英吉利’,朕要知道,他们与南海那诡物,与朕在北疆所见的亵渎,到底有无牵连!他们,是否也打开了不该打开的门,引来了不该引来的……东西?”
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直视吕芳:“此去万里重洋,凶险莫测。非但风高浪急,更可能遭遇无法想象的邪异。使团首领,需胆识过人,心思缜密,更要……对朕,对大明,有绝对的忠诚。吕芳,你以为,何人可担此重任?”
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风声呼啸。
吕芳没有立刻回答。
他微微垂首,似乎在权衡,又似乎在追忆。他那双历经沧桑、看透无数宫廷诡谲的眼睛里,此刻却罕见地翻涌起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光彩。他缓缓抬起头,清癯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少年般的激动与坚定。
他整了整衣冠,对着朱厚熜,深深一揖,直至尘埃。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铿锵与一种沉淀了百年的历史厚重感:
“陛下!老奴……愿往!”
朱厚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你?吕芳,你年事已高,司礼监掌印一职,繁重无比……”
“陛下!”吕芳抬起头,眼中那炽热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正因为老奴年事已高,行将就木,才更想在有生之年,效法先贤,替陛下,替大明,去看一看那万里之外的天地!去走一走那……三宝太监走过的路!”
“三宝太监”四字一出,仿佛点燃了吕芳心中积压已久的火焰。
他苍老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老奴自幼入宫,听得最多的,便是永乐爷年间,三宝太监郑和,率领我大明无敌宝船舰队,七下西洋,扬威异域,宣示天朝恩威的壮举!那旌旗蔽日、巨舰劈波、万邦来朝的景象,是老奴心中……毕生仰望的丰碑!”
他向前一步,眼中充满了追忆与渴望:“老奴曾无数次翻阅《郑和航海图》,抚摸过库房里封存的宝船模型碎片,聆听过当年随行老太监口述的传奇……那波澜壮阔的航程,那沟通万国的伟业,实乃我大明宦官之楷模,无上之荣光!老奴虽才疏学浅,远不及三宝太监之万一,然此心……此心向往之!”
吕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陛下!如今我大明,有辽东之精钢,有南京之巨舰与神机,是为陛下天威所铸之‘钢铁长城’!其势之盛,其器之利,远超永乐盛世!此等扬威异域、探索未知、为陛下分忧解难之重任,正是我辈内臣,报效皇恩、光耀史册之良机!”
他再次深深拜下,额头几乎触地:“老奴深知此行凶险,九死一生!然,若能效仿三宝太监,驾乘我大明新式铁甲巨舰,劈波斩浪,将陛下天威远播欧罗巴,探得那邪异之虚实,纵使粉身碎骨,葬身鱼腹,老奴……亦含笑九泉!此乃老奴毕生夙愿,恳请陛下成全!”
朱厚熜看着眼前这位跟随自己多年、向来沉稳老练、此刻却激动得如同少年请战的老太监,心中百感交集。
吕芳对郑和的仰慕,他是知道的,但没想到这份情怀如此深沉炽烈,竟能在暮年迸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让吕芳去,确实有诸多优势:他老成持重,深谙权谋,对皇室绝对忠诚,更能代表皇帝本人意志。
而且,让一个太监统领使团,某种程度上也是对文官集团的一种微妙平衡,更符合朱厚熜一贯的制衡之道。
更重要的是,吕芳眼中那份发自肺腑的、对重现郑和荣光的渴望,让朱厚熜看到了完成这次充满未知凶险任务的强大精神动力。
朱厚熜沉默了半晌,寒风卷起他大氅的下摆。最终,他伸出手,亲自将吕芳扶起。
“好!”朱厚熜的声音斩钉截铁,“吕芳!朕,便将这‘启明’舰队,交予你了!”
“启明?”吕芳眼中光芒更盛。
“不错!”朱厚熜目光炯炯,“承继三宝太监之遗志,开启我大明探索西方、洞察虚实之新章!此舰队,便是刺破迷雾的启明星!”
他走到栏杆边,指向太液池畔隐约可见的巨大船坞轮廓:“舰队将以南京、广州新下水的‘镇海级’铁甲蒸汽炮舰为骨干!配备最强劲的蒸汽轮机,混合风帆,装备天机院最新研制的线膛巨炮与燃烧弹!舰体覆以辽东精钢锻造的复合装甲!每一艘,都是移动的钢铁堡垒!”
“随行人员,”朱厚熜继续道,“朕会精心挑选:通晓数理格物的天机院学士;精通多国言语的通译;能绘制海图、辨识星象的钦天监官员;精通医术的御医;以及……一支由天庭龙卫百战精锐组成的陆战队!他们将携带新式连发火铳与爆破装备!”
朱厚熜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直视吕芳:“吕芳,你记住!你的使命有三!”
“其一,宣示!让欧罗巴诸国,见识我大明‘钢铁长城’之威仪!贸易可谈,但须以我为主!”
“其二,探查!不惜一切代价,摸清各国底细,尤其是英吉利!其国是否有崇拜邪异之秘教?其船舰是否沾染邪力?其国内是否有类似‘红石谷’、‘诡雾船’之异象?天机院会给你一份详细的‘异象观测清单’和简易侦测法器!”
“其三,”朱厚熜的声音压低,带着森然寒意,“若遇悬挂那亵渎印记之舰船,无论英吉利与否……无需请示,给朕击沉它!将残骸与俘虏,不惜代价带回来!朕要活的‘样本’!”
吕芳听得心潮澎湃,又感到肩头重逾千斤。他再次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和责任而微微发颤:“老奴……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必效法三宝太监,扬我天威,洞察虚实,扫荡妖氛!”
“好!”朱厚熜拍了拍吕芳的肩膀,这个动作显示出少有的亲近,“舰队筹备,朕会亲自过问。所需钱粮、工匠、兵员,一律优先!司礼监事务,你可暂交得力之人署理。回去好好准备吧,吕芳……不,吕正使!”
“谢陛下!”吕芳的声音带着哽咽,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光。他缓缓后退,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通往毕生梦想的航程起点上。
当他转身走下观景台时,腰板挺得笔直,那苍老的身影在寒风中,竟透出一股即将远航探索未知的、属于郑和时代的豪迈与悲壮。
朱厚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再次投向西方那片未知的、可能潜藏着更深恐怖的海域。让吕芳去,不仅是为了情报,更是一次主动出击的试探,一次将大明钢铁洪流的触角伸向世界彼端的宣言。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让欧罗巴看看,让那深海的阴影看看……”
“大明的‘启明’舰队来了。”
“带着钢铁、蒸汽……和燃烧的求知之火。”
“无论你们是什么……准备好吧。”
吕芳回到值房,屏退左右。
他颤抖着手,从一个上了三道锁的紫檀木盒中,取出一幅精心装裱、纸张已然泛黄的画卷——那是他耗费重金、辗转多方才寻得的,一幅临摹的《郑和像》。
画中的郑和身着麒麟服,昂首立于宝船舰首,目光如炬,遥指远方。
吕芳伸出枯瘦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摸着画中人的衣袍,仿佛能感受到那远航的风浪与荣光。
一滴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滴落在画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三宝公……”他喃喃自语,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敬仰与即将追随的决绝,“弟子吕芳……这便来了。弟子定当……不负大明,不负您的威名!”
他将画卷紧紧贴在胸前,仿佛汲取着跨越时空的力量。窗外,寒风中似乎隐隐传来了蒸汽机的低沉轰鸣,那是为“启明”舰队奏响的序曲。一
个老太监的毕生夙愿,与一个帝国对抗未知恐怖的战略锋芒,在这深冬的紫禁城中,奇异地交织在了一起,即将驶向那波涛诡谲、暗影潜伏的远方。
“日月山河永在……”吕芳对着画像,如同立下最庄重的誓言,“大明江山永在!”
窗外,船港方向隐约传来的蒸汽巨兽低吼与钢铁碰撞的铿锵,为新落成的“启明”舰队做着最后的注脚。
那声音,曾是吕芳魂牵梦绕、代表无上荣光的序曲。此刻听在耳中,却如同命运沉重的鼓点,一下下敲在他心上。
值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深冬的寒意,却驱不散吕芳眉宇间那层化不开的凝重。
他端坐在那张象征着内廷最高权柄之一的紫檀木大案后,目光缓缓扫过肃立在案前的几位秉笔太监——黄锦、陈洪、孟冲、滕祥……这些都是跟随他多年,或由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干将,也是他离京后,司礼监真正的运转核心。
案上,那卷朱厚熜亲笔题写“启明”二字的舰队敕书,静静地躺在那里,墨迹早已干透,却仿佛依旧散发着灼人的帝王意志与……未知的凶险气息。
吕芳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敕书光滑的卷轴,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份量。
“都来了。”吕芳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值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他脸上没有即将远航、实现毕生夙愿的狂喜,反而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复杂心绪。
“老祖宗……”年纪最轻、心思也最单纯的滕祥忍不住开口,眼圈微红,“您……您真要……”
吕芳抬手,止住了他的话。目光最终落在了站在最前面的两人身上——黄锦和陈洪。
这两人,一个沉稳干练,心思缜密,深得他信任;一个野心勃勃,手段凌厉,却也能力出众。
他们是司礼监的支柱,也是……潜在的对手。
“咱家奉旨,不日便要随‘启明’舰队西行。”吕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此去万里重洋,前路难测。快则一载,慢则……便是永诀。”
“老祖宗!”黄锦脸色一变,急切道,“您何出此言!舰队雄壮,陛下洪福……”
“黄锦!”吕芳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打断了他,目光如电般刺向他,“咱家不是让你来听吉祥话的!”
黄锦心头一凛,立刻垂首:“是,老祖宗。”
吕芳的目光又转向陈洪。陈洪也立刻低头,但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
“司礼监的担子,咱家不在时,就压在你们几个肩上了。”吕芳的声音放缓,却带着千斤重担般的压迫感,“尤其是你,黄锦,还有你,陈洪。”
他身体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视,仿佛要将他们的心思看穿:
“咱家今日,不是交代差事。差事自有章程,你们按部就班即可。”
“咱家今日,是交代‘后事’!”
最后两个字,如同冰锥刺入众人心窝。值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黄锦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痛楚。陈洪的呼吸也微微一滞,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主子爷……”吕芳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超越了主仆关系的牵挂,“咱家这辈子,伺候过几代主子,唯有当今圣上……是真正的明君圣主!他励精图治,披肝沥胆,为我大明江山,为我亿万黎庶,操碎了心!”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份沉甸甸的忧虑压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咱家走后,主子爷的饮食起居,便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黄锦!你心思细,性子稳。主子爷日常的汤药、膳食、衣袍更换、寝殿炭火,务必亲自过问!御膳房、尚衣监、惜薪司……给咱家盯死了!若主子爷有半点不适,咱家……做鬼也不放过你!”
黄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老祖宗放心!黄锦就是豁出性命,也定保主子爷龙体安康!”
吕芳没有叫他起来,目光如刀锋般转向陈洪:
“陈洪!你脑子活,手段硬。外廷的奏章,内廷的杂务,那些个不长眼的、想趁机钻营的、想给主子爷添堵的……都交给你!该挡的挡,该压的压,该办的……就给咱家狠狠地办!绝不能让这些腌臜事,扰了主子爷的清净,分了主子爷的心神!”
陈洪也立刻跪下,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陈洪领命!定不负老祖宗重托!定为主子爷分忧解难!”
“好!”吕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目光死死钉在跪着的两人身上,“你们俩,听着!”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下:
“咱家不管你们平日里有什么小心思!有什么过节!在咱家回来之前——不!在主子爷安泰无虞之前!”
“都给咱家把那些东西,烂在肚子里!”
“黄锦!你不得因陈洪手段强硬而掣肘!陈洪!你不得因黄锦谨慎细致而排挤!”
“司礼监,必须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为主子爷办事的声音!就是维护主子爷龙体安康、江山稳固的声音!”
“你们俩,给咱家捆在一起!劲儿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若是让咱家知道,咱家前脚刚走,你们后脚就内斗起来,给主子爷添乱、添堵……”
吕芳的声音陡然变得阴寒刺骨,带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特有的、令人骨髓发冷的杀意:
“咱家就算葬身鱼腹,化作厉鬼,也定要回来,扒了你们的皮!抽了你们的筋!让你们……永世不得超生!听明白了吗?!”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值房。黄锦和陈洪浑身剧震,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砖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听明白了!老祖宗!”两人异口同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敬畏。
“听明白了!”其他秉笔太监也慌忙跪下,齐声应和。
吕芳看着跪了一地的心腹,看着他们因自己严厉到近乎诅咒的警告而瑟瑟发抖的样子,胸中那股复杂的心绪翻腾得更加厉害。既有对主子的无限牵挂,又有对未来的深深忧虑,更有一种……仿佛真的在交代身后事的悲凉与释然。
他缓缓靠回椅背,仿佛耗尽了力气,疲惫地挥了挥手:“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战战兢兢地起身,垂手肃立,大气都不敢出。值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那越来越清晰的、象征着启航的港口号角声。
吕芳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卷“启明”敕书上。
那承载着他毕生理想的两个字,此刻却像烙铁般灼痛了他的心。他伸出手,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抚摸着卷轴,仿佛在抚摸一个易碎的梦。
“咱家这一去……”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与一丝飞蛾扑火般的向往,“是去圆一个梦……也是……去赴一个劫啊……”
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些熟悉的面孔,看了一眼这间他执掌多年、象征着内廷权柄的值房。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不舍,有嘱托,有警告,更有一种……仿佛即将踏入无尽黑暗前的、深深的眷恋。
“都……散了吧。”吕芳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各司其职,好生……伺候主子爷。”
众人默默躬身,无声地退出了值房。黄锦走在最后,关门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昏黄的烛光下,吕芳独自一人坐在巨大的紫檀案后,身影显得异常单薄而孤寂。
他枯瘦的手,依旧轻轻抚摸着那卷敕书,目光却已飘向窗外港口的方向,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
黄锦轻轻带上门,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终于忍不住,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他知道,老祖宗这一走,恐怕……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那“启明”的荣光背后,是深不可测的凶险,是连老祖宗都感到心悸的不祥。
而值房内的吕芳,听着门外远去的脚步声,听着窗外越来越嘹亮的启航号角,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滴浑浊的老泪,终于从他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滴落在“启明”二字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带着无尽复杂情感的印记。
理想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代价,或许便是……永不归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