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京都本该是樱花初绽的时节,空气里却弥漫着硝烟与铁锈的腥气。安土城天守阁顶层,织田信长凭栏而立,俯瞰着他正一寸寸碾碎的江山。
脚下广袤平原上,属于他“天下布武”的黑色旗帜如同不祥的鸦群,在残破的城砦和焦黑的田野间猎猎翻卷。
每一次旗帜的抖动,都伴随着远方沉闷如滚雷的爆响——那是大明火器特有的咆哮,撕裂空气,也粉碎着负隅顽抗者的血肉与意志。
六年前,大明皇帝性情骤变,竟以雷霆手段将那个古老的帝国强行拖入了一个喷吐着黑烟与蒸汽的陌生时代。
随之而来的,是威力骇人的新式火器。
信长敏锐如鹰隼,第一时间用巨量黄金和白银,换来了这些来自彼岸的“神之铁棒”。它们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长筱合战,武田家引以为傲的赤备骑兵如麦浪般在密集的弹雨下成片倒伏;
越前一向一揆的僧兵们,血肉之躯在铅弹风暴前薄如纸片;
毛利家的水军巨舰,在装备了明国“火龙出水”的织田铁甲船面前,化作燃烧的柴堆沉入濑户内海冰冷的波涛……
日本诸国,在他的铁蹄与明国的火药之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土崩瓦解。
二条城内,气氛却如绷紧的弓弦。宽阔的议事厅里,信长麾下的宿将、奉行们屏息垂首,无人敢直视主君那燃烧着征服欲的侧影。信长的手指,正一遍遍摩挲着身边矮几上一支冰冷的造物——一支大明制式燧发枪。
乌黑的精铁枪管在透过高窗的惨淡天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枪托是坚硬如铁的紫檀木,雕刻着繁复的云龙纹饰,枪口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硫磺气息。这不再是武士刀优雅的寒光,而是纯粹毁灭力量的象征。
死寂之中,一个身影猛地出列,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榻榻米上。是首席奉行,濑名。他额头紧贴地面,花白的鬓角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像一把钝刀划破了窒息的沉默:
“将军!请恕臣死罪!请……请暂停兵戈!”
整个大厅的空气骤然冻结。所有目光,惊惧、怜悯、不解,瞬间聚焦在濑名佝偻的背上。
信长缓缓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猛兽审视猎物的慵懒。他并未发怒,只是那双细长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哦?濑名公,何出此言?我军所向披靡,正是扫平宇内、一统六合之时!”
濑名抬起头,老迈的脸上刻满忧惧的沟壑,眼中却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清醒火焰:“将军!我军锋锐,所向披靡,诚然不假!然则……将军可曾想过,那明国,为何如此慷慨,源源不断将这等屠戮神器售予我们?又将同样的火器,暗中输送给毛利、岛津、北条……甚至那些几近覆灭的小豪族?”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悲愤:“他们是在喂毒!是在将滚烫的烙铁塞进我们所有战国大名的手中!看着我们拿着他们铸造的利刃,疯狂地互相砍杀,流尽最后一滴血!将军啊!明国皇帝要的不是黄金白银,他要的是整个日本在这无休止的内耗中彻底崩溃、枯竭,成为他蒸汽巨轮下一块任其碾压的朽木!请将军明鉴!罢兵!与诸雄谈和吧!唯有如此,方是保全日本元气,对抗明国鲸吞之策的唯一生路!若再战下去,纵使将军统一了这焦土,又能剩下什么?一个遍地白骨、十室九空的空壳,如何抵挡明国那遮天蔽日的铁甲巨舰?!”
“住口!”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信长脸上的那丝玩味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火山喷发般的狂怒。
他猛地一步踏前,靴底重重踩在濑名面前的地板上,震得矮几上的茶碗叮当作响。他一把抄起那支冰冷的明国火枪,沉重的枪身在他手中仿佛轻若无物。
他的手指狠狠擦过冰冷光滑的枪管,那金属的触感似乎点燃了他灵魂深处最暴烈的火焰。
“和平?”
信长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某种扭曲的狂热而嘶哑变形,像是砂纸在摩擦,“濑名!你老了!你的心,也被那些懦夫败犬的哀鸣泡软了!”
他猛地将枪口指向窗外,指向那硝烟尚未散尽的远方战场,“看看那是什么!那是力量!是秩序!是终结这数百年乱世的唯一法则!是明国皇帝送给我的、最锋利的‘天丛云剑’!”
他的目光扫过厅中噤若寒蝉的众人,最终死死钉在濑名惨白的脸上,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非人的光芒:“弱者才祈求和平!那是失败者用来麻痹自己、苟延残喘的迷梦!是自欺欺人的呓语!这火器……”
他再次用力摩挲枪管,动作带着一种病态的痴迷,“它告诉我,真理只在炮口射程之内!统一?我要的不是那些大名摇尾乞怜的降表!我要的是将他们,连带着他们所信奉的一切腐朽规则,统统碾碎!用这铁与火,烧出一个只属于我织田信长意志的崭新日本!任何阻挡在这条路上的人,无论他是谁……”
信长的话语戛然而止,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他握着火枪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胸膛剧烈起伏,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仿佛带着硫磺与血腥的味道。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大厅。连烛火都仿佛凝固了。
濑名仰着脸,望着主君那张被狂怒和绝对权力扭曲的脸庞,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那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命运彻底沉沦的绝望悲恸。
他不再言语,只是深深地、最后地伏下身躯,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榻榻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声音,像是丧钟的余韵。
“明智光秀!”信长冰冷刺骨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棱。
“臣在!”一身黑色南蛮胴具足的光秀应声出列,脸色苍白如纸,眼神低垂,避开了濑名伏地的身影。
“将此惑乱军心、动摇国本之逆贼……”信长的手指向地上那团卑微的身影,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处置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拖出去!于二条城大手门,枭首示众!传首诸军!让所有人看看,阻我霸业者的下场!”
“将军!”光秀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震,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嗯?”信长一个凌厉如刀的眼神扫过去。
光秀瞬间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所有挣扎凝固成一片死灰般的恭顺:“……遵命!”他低下头,不敢再看任何人,挥手示意两名如狼似虎的旗本武士上前。
濑名没有任何反抗,任由两名武士粗暴地将他架起。在即将被拖出厅门的刹那,他最后一次抬起头,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华丽的屏风,穿透了安土城厚重的石垣,投向那片被战火蹂躏的、千疮百孔的国土。那眼神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悯与死寂。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消失在幽深的走廊尽头。
很快,城下远处隐约传来人群短暂的、压抑的惊呼骚动,随即又迅速归于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空气中,仿佛有淡淡的、无形的血腥味悄然弥漫开来。
议事厅内,时间凝固了。
无人敢动,无人敢言。只有信长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他依旧伫立原地,背对着所有人,手中紧握着那支冰冷的大明火枪。
良久,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的暴怒与狂躁如同潮水般褪去,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与……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洞悉一切的清醒。
他的目光,不再是投向脚下的日本,而是越过众人,投向议事厅角落。那里,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镶嵌着珍珠母贝和黄金的紫檀木地球仪——那是明国商人带来的新奇贡物。
地球仪在透过高窗的光线下幽幽转动,代表着大明的那片广阔疆域,在球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信长缓步走了过去,停在巨大的地球仪旁。他伸出手,带着白手套的指尖,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蕴含着千钧力量的速度,轻轻划过光滑的球面。
指尖先是拂过日本那狭长的列岛,如同拂去一粒尘埃,然后,坚定地、不容置疑地,向西移动。
最终,那戴着白手套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轻慢,重重地、长久地,按在了那片代表着庞大明帝国的疆域之上。
他的唇角,缓缓向上勾起一丝弧度。
那不是胜利者的笑容,更像是一头锁定了终极猎物的洪荒巨兽,在黑暗深处露出的森然利齿。
低沉的自语,如同毒蛇吐信,冰冷地滑过死寂的大厅,钻进每一个屏息凝神的家臣耳中,带来彻骨的寒意:
“明国的商人……很好。”
他微微停顿,指尖在那片广阔的疆域上用力压了压,留下一个无形的印记。
“你们……做得很好。”
冰冷的笑意在信长眼中凝结,如同冰层下的火焰,无声而致命。他的目光从地球仪上那片象征大明的广袤疆域缓缓抬起,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穿透云层,看到那遥远的、正喷吐着蒸汽黑烟的彼岸。
“卖吧,”他低语,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每一个家臣心头,“把你们铸就的毁灭之火,尽情地卖遍这扶桑的每一个角落。让火焰燃得更旺些,烧光那些碍事的枯枝败叶,为我扫清道路。”
他收回按在地球仪上的手,白手套的指尖微微捻动,仿佛在回味着某种触感,又像是在擦拭并不存在的污迹。
“等这岛国的土地上,只剩下我织田家战旗的影子……”
信长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扫过身后那些面无人色的家臣,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得人脸颊生疼,“就该轮到你们了,明国人。”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地球仪,也不再理会厅中凝固的空气。大步走向主位,猩红的阵羽织下摆划开一道凌厉的弧线。
他稳稳坐下,一手随意地搭在那支来自明国、此刻却如同他权柄延伸般的火枪冰冷的枪管上。
另一只手,则习惯性地抚向腰间的佩刀——那象征旧日武士荣光的“压切长谷部”刀柄。
“听着,”信长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像铁锤敲击着铁砧,在死寂的大厅中回荡,“对明国商人,一切照旧。他们要金子?给!要银子?给!要我们的生丝、漆器、刀剑?统统满足!他们运来的每一杆火枪,每一桶火药,甚至每一颗铅弹……我都要!”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阶下众人,无形的压力让空气都为之扭曲。
“你们要做的,就是确保这些‘礼物’,源源不断地送到我的军械奉行手中!明白了吗?”
“是!将军!”阶下众人齐声应诺,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在空旷的大厅里激起空洞的回响。
信长满意地靠回椅背,手指在冰冷的枪管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那声音,仿佛死神的鼓点,敲打在每一个人的神经上。他微微闭上眼,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只有离他最近的光秀,在那低垂眼睑的瞬间,捕捉到了信长嘴角残留的一丝冰冷弧度。
那绝非笑意,更像是一柄淬炼完毕、隐于鞘中、却已渴望着痛饮鲜血的绝世凶刃,在黑暗中悄然展露的锋芒。
光秀迅速低下头,更深地弯下腰,将自己所有的表情都埋进阴影里。
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头顶,连握着刀柄的手都冰冷僵硬。
那支明国火枪幽冷的金属光泽,仿佛正倒映着濑名溅在二条城大手门青石板上的、尚未干涸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