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甲海峡,以北海域。
“顺风号”福船巨大的硬帆无力地垂着,吃满了最后一丝游魂般的微风。
铅灰色的天幕低低压下来,几乎触到同样死气沉沉的墨绿色海面。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鱼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咸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铁锈混合着陈腐海藻的沉闷气味,沉重地压在每一个船员的胸口。
船长徐海站在艉楼,指关节因用力握着栏杆而发白。
多年的海上生涯,风暴、海盗、诡谲的暗流,他都见识过,甚至亲身参与过见不得光的走私买卖。
但眼前这鬼天气,却让他骨缝里都渗出寒意。
这不是风暴欲来的征兆,没有雷霆,没有咆哮的风浪。
这是一种凝滞的恶意,像一张巨大、湿冷的尸布,将“顺风号”裹在了一片死寂的坟场里。气压低得人头晕眼花,心口像堵了块浸透水的棉絮。
“阿福!”徐海的声音干涩,打破了甲板上令人窒息的沉默。
大副林阿福应声快步走来,这个精壮的汉子此刻也眉头紧锁,额角沁着冷汗。
“海哥,邪门!罗盘针……抖得像抽风,星斗也瞧不清了。”
他抹了把脸,压低声音,“弟兄们心里都发毛,老舵头说……这是‘死海’的兆头,妈祖娘娘都闭眼了。”
徐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船头处,须发皆白的老舵工佝偻着背,对着供奉在简易神龛里的妈祖像念念有词,布满皱纹的脸在昏暗的天光下惨白如纸。
他浑浊的眼里,是徐海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恐惧。
就在这时,一阵更浓的、带着刺鼻腐臭的灰白色海雾,如同活物般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瞬间吞噬了船舷外的景象。能见度骤降到不足十丈。
“娘的!”徐海咒骂一声,刚要下令敲响雾钟,桅盘上的瞭望手却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凄厉嘶喊:
“船!正前方!撞过来了!!!”
那声音撕裂了粘稠的空气,带着濒死的惊惶。
徐海浑身汗毛倒竖,厉声咆哮:“左满舵!快!!”吼声在浓雾中显得异常空洞。
巨大的福船龙骨发出痛苦的呻吟,笨拙地向左倾侧。船员们连滚爬爬地扑向舷边,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浓雾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撕开一道缝隙,一个庞大、狰狞的黑影,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阴冷和浓烈的朽败气息,几乎是贴着“顺风号”的右舷擦了过去,木质的摩擦声尖锐刺耳,如同厉鬼的指甲刮过船板。
两船交错,险之又险。
雾气被船体带动的气流搅动,暂时稀薄了些许。徐海、林阿福,以及所有挤在右舷的船员,都看清了那艘差点将他们送入海底的幽灵。
一艘船。
但它绝非任何大明水师或常见南洋海商的式样。它比“顺风号”更高耸,船体线条僵硬而古怪,深褐色的木材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滑腻的暗绿色苔藓,如同深海巨兽腐烂的皮肤。破烂不堪的风帆像裹尸布般低垂着,纠缠的缆绳如同垂死的触手。
最令人头皮炸裂的是船艏像——那雕刻绝非祥瑞的瑞兽或威武的神祇,而是一个扭曲盘结、非人非鱼的畸形怪物,空洞的眼窝似乎正穿透雾气,冷冷地凝视着“顺风号”上渺小的人类。
船上,死寂无声。没有灯光,没有人影,没有活物的气息。
只有海浪拍打它船体发出的空洞回响,以及那弥漫不散的、令人作呕的腐朽甜腥味。它像一口巨大的、漂浮的棺椁,静静地泊在这片被诅咒的海域。
“鬼……鬼船……”一个年轻水手牙齿打颤,腿一软瘫坐在地,裤裆湿了一片。
陈秀才,船上的瘦弱账房,此刻却挤到了最前面,他推了推滑落的水晶磨片眼镜,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尖细:“船……船长!这……这形制!我在佛郎机人的图册里瞥见过!有点像……英吉利夷人的船!但……但那船艏像……那些符号……”
他指着船身一些被苔藓半掩、线条诡异扭曲的蚀刻印记,“绝非人间之物!”
“英吉利?”徐海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这名字只在极少数与极西之地有隐秘接触的海商口中听说过,远在万里重洋之外。他们的船,怎么会出现在南洋腹地?还成了这副鬼样子?
巨大的疑问和更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蛇,缠上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死寂的海面上,只有两艘船随着粘稠的波浪微微起伏,以及“顺风号”船员们粗重压抑的喘息声。那艘漆黑的怪船,静静地停泊着,像一张通往深渊的巨口。
登不登船?
这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徐海的心。
理智在尖叫:远离它!立刻!永远地离开这片被诅咒的海域!
老舵工嘶哑的劝阻声就在耳边:“海哥!碰不得啊!那是死人的船,沾着幽冥海的水!看一眼都要折寿!那味道……是海坟里泡烂的味儿!”
然而,另一个声音,属于商人徐海的声音,却在低语:一艘完好的、前所未见的西洋大船!无主之物!它的舱底可能藏着成箱的香料、象牙,甚至佛郎机人的金银火器!巨大的财富像魔鬼的诱惑,灼烧着他的神经。
几个胆大的水手,包括林阿福,眼中也闪烁着贪婪与冒险的光芒。跑海的人,本就是刀头舔血,富贵险中求。
陈秀才更是激动得脸颊泛红,他指着怪船:“船长!若能探明此船来历,找到航海日志或信物,报与官府或海道大人们,亦是奇功一件!或许……或许能解开这诡谲天气之谜?”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好奇,对未知的探究欲暂时压倒了恐惧。
徐海看着手下们复杂的眼神,又望了望那艘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船。
利益、好奇心、责任、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那未知所吸引的悸动,最终压倒了纯粹的恐惧。
“阿福!”徐海咬牙,下了决断,“你挑六个最精干、最胆大的弟兄,带上家伙!陈先生,你也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文字的东西!记住:只搜甲板和上层货舱!不许深入!发现任何不对劲,立刻发信号撤回!一炷香为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老规矩,摸到的东西,两成归动手的兄弟!”
林阿福抱拳:“海哥放心!”他立刻点人。陈秀才则慌忙准备纸笔和一个据说能辟邪的小药囊。
老舵工绝望地闭上了眼,对着妈祖像重重磕头。
连接两船的舷板搭上了。
那木板湿滑冰冷,触手的感觉不像木头,倒像某种巨大生物的冰冷骨骼。
林阿福打头,手持腰刀,率先踏上了那艘死寂的英国船。
脚落在甲板上时,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极致的海腥、朽木、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亿万海生物腐烂后又经深海高压发酵的甜腻腐败气味,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每个人的鼻腔和胃袋。
几个水手当场就干呕起来。
甲板空旷得可怕。
散落着一些锈迹斑斑、形状怪异的铁器——像是火枪,但结构扭曲——破烂的绳索、几本被粘稠的暗绿色物质包裹、几乎烂透的册子。
一切都覆盖着一层滑腻的、半透明的粘液,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油光。寂静。绝对的寂静。
只有他们自己粗重的呼吸、剧烈的心跳,以及脚下粘液被踩踏发出的“吧唧”声,显得格外刺耳、亵渎。
“分开搜!两人一组,别走远!”林阿福低喝,声音在死寂中显得异常响亮。
他带着一个水手检查桅杆和艉楼方向。陈秀才则和另一个水手,战战兢兢地摸向主桅后方的船长室。
船长室的门虚掩着。陈秀才用袖子包着手,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中如同鬼嚎。
里面一片狼藉,桌椅翻倒。陈秀才的目光立刻被固定在船长桌上——一本相对完好的、用某种厚韧皮革制成的册子,摊开着。他如获至宝,扑了过去。
然而,当他看清上面的文字时,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他熟悉的葡萄牙文或任何拉丁字母文字。大部分是极度扭曲、充满非人几何感的符号,仿佛无数蠕动的蛞蝓和纠缠的触手。
只有少数几个潦草的英文单词勉强可辨:“Storm…… Unnatural…… Black Water…… Awakened…… Madness…… Sacrifice……”(风暴……非自然的……黑水……醒了……疯狂……献祭……)。
越往后,笔迹越是狂乱、力透纸背,最后几页几乎是用指甲抓挠出的、混合着深褐色污渍的绝望涂鸦。
“疯了……他们都疯了……”陈秀才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那些亵渎的符号,一股难以言喻的眩晕感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
仿佛有无数充满恶意的低语,正顺着那些符号涌入他的脑海。
与此同时,林阿福在搜索下层甲板通道时,发现了一排舱室。
大部分舱门洞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厚厚的粘液和污渍。
但尽头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却被几根手臂粗、锈迹斑斑的铁链从外面紧紧锁住。
林阿福刚走近几步,那扇门内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撞击声!“砰!砰!砰!”
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疯狂冲撞门板。紧接着,一种非人的、混合着极度痛苦与饥饿的呜咽和抓挠声从门缝里渗了出来,丝丝缕缕,钻进耳朵。
“妈呀!”跟在林阿福身边的水手吓得魂飞魄散,连退几步,腰刀都差点脱手。
林阿福也头皮发麻,强作镇定:“别管!离远点!”他拉着水手退开,目光扫过通道两侧的舱壁。
借着昏暗的光,他骇然发现墙壁上似乎刻满了壁画。但仔细一看,那根本不是画,而是无数扭曲、蠕动、亵渎几何的浮雕和符号,与陈秀才看到的如出一辙,只是更大,更密集。
盯着看久了,那些线条仿佛在昏暗的光线下诡异地扭动起来,视线被牢牢吸住,一股恶心欲吐的感觉直冲脑门。
“阿福哥!下面……下面有好东西!”一个下去搜索货舱的水手从底舱入口探出头,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阿福压下心中的惊悸,带着人走下去。
底舱空间巨大,空气更加污浊阴冷。
在靠近龙骨的位置,他们看到了那水手口中的“好东西”。
那是三个巨大的容器。
材质非木非石,表面呈现出一种油腻的、仿佛深海巨兽鳞片的暗沉光泽,冰冷刺骨。每个都有一人多高,需要两人合抱。
容器表面同样蚀刻着密密麻麻、令人眩晕的诡异符号,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符号仿佛在极其缓慢地流动、呼吸。
最令人心悸的是,当林阿福靠近时,他感到脚下的船板传来一种极其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嗡鸣,这嗡鸣穿透皮肉,直抵骨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邪恶韵律。
容器本身似乎也在极其微弱地……脉动?
“乖乖……这玩意儿……真他娘邪性……”一个胆大的水手忍不住伸手想去摸那冰冷的表面。
“别碰!”林阿福厉声喝止,冷汗顺着额角流下。
他本能地感到这东西极度危险。
陈秀才不知何时也跟了下来,他的脸色比纸还白,眼神却死死盯着其中一个容器靠近顶部的一块金属铭牌。
那铭牌相对清晰些,上面是扭曲的拉丁文和另一种更加古老、非人的文字。
“N……N’…… Nyarl…… ah……”陈秀才嘴唇哆嗦着,试图解读那亵渎的音节。他全部的学识和好奇心都被这终极的未知吸引,如同扑火的飞蛾。
他掏出纸笔,手抖得厉害,想要拓下那些文字。
就在这时——
“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到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从货舱最深处、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中爆发出来!是刚才发现容器的那个水手,他不知何时独自走到了那片黑暗的边缘。
那惨叫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人心上。
林阿福头皮瞬间炸开,抄起腰刀就冲了过去。
陈秀才的笔“啪嗒”掉在地上,拓了一半的纸被污浊的粘液浸透。
只见那名水手瘫倒在货舱深处冰冷的地板上,四肢以一种违反人体结构的角度扭曲着,剧烈地抽搐。
他双眼瞪得滚圆,瞳孔却涣散得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倒映不出任何东西,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
他一只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喉咙,另一只手指着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嘴巴大张着,发出“嗬……嗬……”的漏气声,混合着白沫和血丝从嘴角涌出。
“眼睛!全是……眼睛!在动!它们在动!……黑水……淹过来了!淹……嗬嗬……”他破碎的嘶吼充满了超越人类理解极限的惊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灵魂深处挤出来的。
理智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
几乎就在水手惨叫的同时,陈秀才发出一声更加尖锐、饱含痛苦的嚎叫。
他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铁钎正插进他的太阳穴搅动。
那些强行映入他脑海的、来自铭牌和船舱各处的亵渎符号,此刻化作了实质的毒虫,啃噬着他的思维,带来无数破碎、疯狂、足以摧毁一切认知的画面:
翻滚着无数巨大眼珠的粘稠黑海、沉没在深渊之下的亵渎之城、在群星错误位置时苏醒的、不可名状的庞大阴影……以及那回荡在宇宙深渊中的、亵渎的呼唤——
“不!停下!停下!”陈秀才像被抽掉了骨头般蜷缩在地,身体筛糠般颤抖,眼泪鼻涕混着口水横流,眼神彻底失去了焦距,只剩下纯粹、原始的疯狂。
“嗡——!!!”
那低沉的嗡鸣声陡然拔高,变成一种穿透耳膜、震荡内脏的恐怖次声。
整艘怪船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如同巨兽苏醒般的呻吟,不再是木材摩擦声,更像是某种庞大生物体内骨骼和血肉的挤压错位。
甲板上覆盖的粘液和暗绿色苔藓如同获得了生命,疯狂地蠕动、增厚,那些被锁死的舱门内,撞击声变成了狂暴的砸击和撕裂声。
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跑!!!”林阿福目眦欲裂,肝胆俱寒。
他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拖起地上还在抽搐疯叫的水手——那水手身体轻得像空壳——另一脚狠狠踹在蜷缩的陈秀才身上:“秀才!不想死就起来!跑啊!!!”
求生的本能暂时压倒了陈秀才的疯狂,他像个提线木偶般被林阿福拽起,痴痴傻傻地笑着,嘴里反复念叨着:“Ia! Ia!”(“万岁!万岁!”)
其他幸存的水手早已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跟着林阿福冲向通往甲板的梯口。
身后,传来铁链崩断的巨响,厚重的橡木门板轰然碎裂。
伴随着门板碎裂声的,是更加恐怖的、湿漉漉的拖行声、黏腻的拍打声,以及一种非人的、充满饥渴和亵渎意味的嘶吼!仿佛地狱之门在身后洞开。
“快!跳!”
林阿福几乎是连推带踹地把疯掉的水手和陈秀才扔过两船之间的空隙。
他最后一个跃起,重重摔在“顺风号”的甲板上。
“砍缆绳!快砍啊!”徐海的咆哮带着破音,响彻全船。
他亲眼目睹了那艘黑船如同活物般转向,腐朽的船艏像上那扭曲的怪物雕像,仿佛正对着“顺风号”咧开一个无声的、充满恶意的狞笑。
天空的铅灰色污浊得如同淤血,海面开始翻涌起粘稠的、冒着诡异绿色气泡的“黑水”。
水手们挥舞着斧头,如同砍向地狱的锁链,疯狂劈斩连接两船的缆绳,每一斧都带着极致的恐惧。
木屑纷飞,缆绳终于发出一声哀鸣,断裂开来。
“满帆!快!离开这儿!!”徐海的声音嘶哑,几乎泣血。
“顺风号”巨大的硬帆艰难地吃上风,在那种带着刺鼻腥臭的逆风中,如同陷入泥沼的巨兽,挣扎着,一点点地挪动,终于将那片翻涌着粘稠黑水和活过来的恐怖怪船,甩在了身后不断扩大的、污浊的浪涌之中。
“砍缆绳!快砍啊!”徐海的咆哮撕裂了粘稠的空气。
水手们如同被地狱恶鬼追赶,斧头带着绝望的力道疯狂劈向连接两船的粗大缆绳。
木屑与湿漉漉的纤维碎屑横飞。
每一次劈砍都伴随着身后那艘“黑船”传来的、越来越响亮的恐怖异响——不再是木材的呻吟,而是某种庞大生物体内筋肉撕裂、骨骼错位的湿滑闷响。
林阿福拖着疯癫的水手和陈秀才,连滚爬爬地摔回“顺风号”甲板。
他回头一瞥,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那艘黑船深褐色的“船壳”正在蠕动、起伏。覆盖其上的暗绿色苔藓和粘液如同活物般疯狂增殖、增厚,表面鼓起一个个令人作呕的、半透明的囊泡!船艏那扭曲的雕像,此刻仿佛真的活了过来,深陷的眼窝中似乎有粘稠的绿光一闪而逝,腐朽的“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充满贪婪的狞笑!整艘船正以一种非物理的方式,缓缓地、不可阻挡地再次“贴”向“顺风号”!
“砰!”最后一斧落下,缆绳终于断裂!
“满帆!快!!”徐海的声音已经不成人调。
“顺风号”的巨帆艰难地鼓胀,在带着刺鼻腥臭的逆风中挣扎前行。
甲板上的水手们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带着哭腔的欢呼。他们看着那艘恐怖的黑船被一点点甩开,翻涌的粘稠黑水阻隔在船艉之后。
“……总算离开了……那鬼地方……”
一个参与登船的水手瘫软在地,喃喃自语,脸上是极度的疲惫和一种想要永远遗忘的厌恶。
他的话道出了所有登船者的心声。那船上的死寂、腐臭、诡异的符号、压抑的氛围,早已超出了好奇的范畴,变成了深入骨髓的折磨。他们只想远远逃离,回到熟悉的世界。
徐海也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他看向那越来越远的黑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永远不要再见到它。
然而,就在“顺风号”驶出约莫百丈,船上众人心神稍定的刹那——
那艘被甩在后面的黑船,没有像死物般随波逐流,反而猛地加速。
不是依靠风帆,而是整艘船体如同一条深海巨鳗般剧烈地扭动起来!覆盖船体的粘液和苔藓瞬间沸腾,无数条滑腻、粗壮、末端带着吸盘或骨刺的暗绿色触手,如同巨型海葵的捕食器官,从船体两侧、船艏像下方,甚至桅杆的破洞中暴射而出。
速度快得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破空声。
这些触手的目标并非“顺风号”本身,而是那些刚刚脱离险境、心神松懈的登船者。
它们如同长了眼睛的活蛇,精准地卷向甲板上惊魂未定的林阿福、陈秀才、以及另外几名登船的水手。
“不——!!”林阿福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吼,腰刀甚至来不及拔出,就被一条碗口粗的触手拦腰卷住。
那触手的力量大得恐怖,吸盘紧紧吸附在他的皮肉上,瞬间勒断了他的肋骨,内脏挤压破碎的声音清晰可闻,他像一只被蜘蛛捕获的飞虫,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凌空拖拽而回!
另外几名水手同样未能幸免。
有的被触手缠住双腿倒吊而起,头骨狠狠撞在“顺风号”的船舷上,红的白的迸溅;有的被触手末端尖锐的骨刺贯穿胸膛,如同糖葫芦般被串起;有的则被多条触手同时缠住四肢,在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中被活生生撕扯成数块!鲜血、碎肉和内脏如同雨点般洒落在“顺风号”的甲板和惊恐的水手脸上。
整个“顺风号”甲板瞬间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惨叫声、骨裂声、触手蠕动的粘腻声混合在一起,奏响了来自深渊的死亡交响曲。
陈秀才因为一直处于半疯癫状态,痴痴傻傻地站在靠近船舷的地方,反而在最初的攻击中未被选中。一条稍细的触手卷住了他的脚踝,将他猛地拖倒。
就在他即将被拖离甲板的瞬间,那条缠住他脚踝的触手似乎犹豫了一下,或者说,陈秀才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极度混乱、疯狂的精神波动,让这源于古老存在的“活船”产生了一丝“困惑”或“排斥”?仿佛他不是一个“新鲜”的猎物,而是一件被严重污染、失去“价值”的垃圾。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被吓疯的水手,正是之前失禁的那个,完全不顾一切地扑向卷住陈秀才的触手,用牙齿疯狂撕咬。
这无疑吸引了“活船”的注意。那条稍细的触手猛地一甩,将陈秀才像个破布娃娃般狠狠甩了出去。
他撞在桅杆上,发出一声闷响,当场昏死过去。而那个扑咬的水手,则立刻被另一条更粗壮的触手卷住,瞬间拖入了翻涌的黑水之中,消失不见。
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所有登船的活人,连同他们的残肢断臂,都被那些恐怖的触手拖回了黑船。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黑船的船体如同巨大的、蠕动的胃袋,在船身中部裂开了一个巨大的、流淌着粘稠消化液的口器。
口器内壁是不断蠕动的、布满利齿的肉质褶皱和无数细小的、吸吮的孔洞。
那些触手精准地将捕获的“猎物”——无论是完整的活人还是破碎的尸体——一股脑地塞进了那张深渊巨口之中。
“咕唧……咕唧……”令人头皮发麻的吞咽和消化声,伴随着骨骼被碾碎的脆响,隔着百丈海面清晰地传来。
那裂开的口器缓缓闭合,船体表面的蠕动和囊泡起伏得更加剧烈,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饕餮盛宴。
船艏像上的怪物雕像,似乎露出了满足的神情。
“顺风号”上死寂一片。所有幸存者,包括徐海,都如同被石化了一般,呆立在甲板上,脸上凝固着超越恐惧的、彻底的空洞和绝望。
他们的灵魂,仿佛也随着那些被吞噬的同伴,一同坠入了那不可名状的深渊之口。
“顺风号”最终是如何逃离那片地狱海域的,船上无人能清晰记得。
那之后的航行,笼罩在一片比死亡更沉重的寂静和麻木之中。指南针依旧错乱,星辰依旧妖异,深海阴影与亵渎号角声如影随形。
但甲板上再也没有了任何交谈,甚至连哭泣和祈祷都没有了。
每个人都像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或更确切地说,望着虚无。
徐海如同朽木般站在舵旁,不再发号施令,任由老舵工凭借本能操纵着船只,在充满恶意的海洋上随波逐流。
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在某个充斥着污浊绿雾的夜晚,一个趴在破碎舢板上的身影,被冰冷的海浪推离了大船,消失在黑暗之中。
福建,某处荒僻的海滩。拂晓。
咸涩的海风带着寒意,吹拂着细碎的沙砾。几个早起的渔民正沿着海岸线检查渔网,搜寻可能的漂流物。
“阿伯!快看!那里!好像……是个人?”一个年轻渔民眼尖,指着不远处一堆被海浪推上来的海藻和烂木中的一团黑影。
几人小心翼翼地围拢过去。那是一个男人,浑身被油腻的暗绿色粘液和黑褐色的海泥包裹,几乎看不出人形。他衣衫褴褛,如同破布条挂在枯枝般的身体上。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脚踝——那里有一圈深可见骨的、仿佛被强酸腐蚀过的焦黑溃烂伤口,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仿佛被污染过的暗绿色,散发着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腐甜腥味。
“还有气!”年长的渔民探了探鼻息,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
“快!抬回去!还有救!”
他们将这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海难者”抬回了简陋的渔村。
村里的赤脚郎中清洗了他身上的污秽,处理了脚踝那可怕的伤口,敷上了厚厚的草药,灌了些米汤。
男人一直昏迷着,高烧不退,身体不时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噜声。
三天后,他醒了。
但他的“醒”,只是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浑浊、空洞,深处却翻涌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漩涡。他不再认识任何人,也不记得自己是谁。
渔民在他破烂的内衫里找到一块几乎烂透的木牌,勉强认出“陈”字,便叫他“陈疯子”。
陈疯子大部分时间蜷缩在茅屋最阴暗的角落,对任何呼唤和食物都毫无反应。
然而,当夜晚降临,或者看到盛水的容器时,他就会毫无征兆地爆发。他会发出非人的、充满极致恐惧的尖啸,用烧焦的木炭在墙壁上、地面上画出那些渔民们从未见过、却本能感到极度不适和亵渎的扭曲符号——纠缠的触手、非欧几里得的几何图形、无法理解的文字、还有无数只充满恶意的眼睛。他的力气大得惊人,需要三四个壮汉才能按住。
他极度畏光,更畏水。看到水井会发疯,下雨天会缩在屋梁上嚎叫。他的呓语成了渔村的噩梦:
“眼睛……船的眼睛……在动……活过来了……”
“吞掉了……都吞掉了……阿福……船长……骨头……碎了……”
“黑水……是祂的血……祂饿了……又饿了……”
“在下面……等着……群星……快对了……”
“Ia! Ia!他在梦中……看着我们……”
他偶尔会安静下来,用那双空洞却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睛,死死盯着某个渔民,然后用一种冰冷、毫无波澜的语调,清晰地说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
“你的儿子……昨天在海边捡到的贝壳……里面……有祂的卵……”
“村东头的老榕树……根须……伸到祂的宫殿了……”
“潮水……下次大潮……会带来……‘深潜者’……寻找祭品……”
渔民们起初是同情,然后是恐惧,最后是深切的厌恶。郎中说他“邪风入脑,无药可救”。村里开始流传,这个疯子带来了海神的诅咒,他的呓语是不祥的预言。
他被移到了村外一间废弃的破屋,每日由胆大的人送去一点残羹冷炙。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狂风如同鬼哭。
第二天清晨,送饭的渔民发现破屋的门大开着,陈疯子不见了踪影。
人们在靠近海边的一处礁石滩找到了他。他蜷缩在一块高高的黑色礁石上,怀里紧紧抱着一条刚死去的、鳞片呈现出诡异暗绿色泽的大鱼。
他的头深深埋在鱼腹中,似乎在啃食着什么,发出令人牙酸的吮吸和咀嚼声。他的脚踝伤口在雨水的浸泡下,溃烂得更加严重,暗绿色的纹路仿佛活物般向小腿蔓延。
听到人声,他猛地抬起头。
脸上、胡须上沾满了暗红色的鱼血和粘稠的、半透明的鱼内脏。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沾满血污和碎肉的、疯狂到极致的笑容,对着惊恐的渔民们,含混不清地嘶吼着,声音在呼啸的海风中破碎:
“赐予……食物……新鲜的……血肉……献给……伟大的……沉睡者……”
渔民们尖叫着逃离了礁石滩。没人敢再靠近那个地方,也没人敢再去吃附近捕获的海鱼。
陈疯子,或者说,那个曾经叫做陈秀才的男人,就这样留在了那块礁石上,成了海边一个活生生的、疯狂而亵渎的图腾。
他日夜与海风、潮汐、以及他怀中那条腐烂的鱼为伴,对着无边无际的、仿佛隐藏着无数只巨眼的幽暗大海,发出无人能懂的低语和狂笑。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那艘来自马六甲深渊的“活船”,留给大明海岸的一道永不愈合的、流淌着疯狂与绝望的伤口。
而大海,依旧沉默地起伏着,铅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在酝酿着下一次,来自深潜者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