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北的北风,裹挟着赤水河的湿气与硝烟的焦臭,抽打在播州城斑驳的巨石城墙上。
这座依山而建、号称“飞鸟难逾”的西南雄藩,此刻如同惊涛骇浪中摇摇欲坠的孤礁。
城下,是遮天蔽日的玄色洪流——大明王师!
朱厚熜一身玄甲,外罩明黄织金衮龙袍,端坐于中军高台,在肃杀军阵中显得格外狰狞。他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枪炮、旌旗,冰冷地锁定在播州城头那面残破的“杨”字大纛上。
播州之战,根本称不上“大战”。在绝对的技术代差面前,杨烈苦心经营的山地防线与播州兵悍勇的毒弩陷阱,如同纸糊的堤坝。
明军前锋遇险隘,无需蚁附强攻。数门架设在蒸汽底盘上的重型炮“轰天雷”被缓缓推上前线。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与刺鼻的硫磺味,重达数百斤的开花弹划出高高的抛物线,精准砸落在依山而建的关隘石墙上。
剧烈的爆炸声中,巨石崩裂,箭楼倾颓,号称“一夫当关”的险隘,在几次齐射后便化为齑粉与哀嚎的废墟。
杨烈引以为傲、擅长山地林间袭扰的苗兵精锐,在装备“嘉靖廿式”后膛步枪小队面前,成了活靶子。
毒弩的射程不及步枪三分之一,精心布置的陷阱往往在触发前,埋伏者便被远处飞来的精准铅弹掀开了头盖骨。
茂密的丛林不再是屏障,而是播州兵的葬身之地。
坚城如累卵。
此刻,数十门黑洞洞的炮口,从不同方向指向播州城。除了传统的红夷大炮,更有数门“神火飞鸦”改进型火箭炮车和最新式的后装线膛攻城炮“破城锥”,在蒸汽绞盘的助力下,昂起致命的头颅。
炮手们冷静地计算着诸元,装填着刻有螺旋膛线的锥形开花弹。
城头之上,播州宣慰使杨烈,面如死灰,华丽的土司袍服在寒风中瑟瑟抖动。他身旁,一身染血旧铠的杨应龙,却如同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独狼,眼中燃烧着疯狂与不甘。
“父王!明军……明军不是人!是妖魔啊!”杨应龙看着城外那喷吐黑烟的钢铁怪物和森然如林的炮口,双腿发软,声音带着哭腔。
“降?”杨烈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声音嘶哑如刀刮铁锈,“降了就能活命?!朱厚熜是什么人?他连缅甸的娃娃和白象都容不下!他会把播州杨氏连根拔起!挫骨扬灰!”
他指着城下中军那面猎猎作响的明黄龙旗,以及旗下那个玄甲身影,“看到那辆喷火的铁车了吗?里面坐着的,是比魔鬼还冷酷的帝王!他要的不是臣服,是播州这块地!是我们杨家几百年的基业彻底消失!”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苗刀,刀锋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出凄厉的寒光,对着城头仅存的、面带恐惧的土兵和头人们嘶吼:“没有退路了!身后就是祖坟祠堂!是你们的婆娘娃崽!朱皇帝的炮能轰塌城墙,轰不塌播州人的骨头!想活命的,就跟老子杀出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让这狗皇帝看看,播州男儿的血,是烫的!”
他的声音带着末路的悲壮与蛊惑,竟让一些绝望的土兵眼中重新燃起凶光,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中军指挥。朱厚熜面无表情地听着斥候回报杨烈在城头的叫嚣。他接过黄锦奉上的热茶,轻轻吹开浮沫,动作从容,仿佛眼前不是即将化为炼狱的战场,而是西苑精舍。
“冥顽不灵。”
他淡淡吐出四个字,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侍立车旁的戚继光和俞大猷,“传朕旨意。”
他的声音通过铁皮喇叭,清晰地传遍肃杀的前沿:
“逆酋杨烈,负隅顽抗,屠戮王师,罪无可赦!播州城负隅之众,皆为同谋!”
“着令——”
“攻城炮群,目标,东、南、西三面城墙,饱和轰击!破其城防,摧其胆魄!”
“‘神火飞鸦’,目标,城内疑似粮仓、武库、土司府!焚其根基!”
“待城墙坍塌,新军火枪营,三段轮射推进!‘迅雷铳’分队,肃清残敌,不留活口!
“命俞大猷部,领山地精兵,堵截北麓潜逃密道!朕要这播州城,一只老鼠也休想溜走!”
命令冰冷、精准、高效,不带一丝情感,只余钢铁般的毁灭意志。
“末将领旨!”戚继光抱拳,眼中战意如炽。
旗语翻飞,号角长鸣。
数十门攻城炮同时发出震天怒吼。
大地剧烈颤抖。
后装线膛炮射出的锥形开花弹,带着刺耳的尖啸,以远超旧式火炮的精度和威力,狠狠凿在播州城厚重的石墙上。
砖石如同酥脆的糕饼般崩裂、粉碎、抛飞。
烟尘混合着火光冲天而起。
城墙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崩塌、瓦解。
碎石如雨点般砸落在城内,引发一片凄厉的哭喊!
咻咻咻——!!!
几乎同时,“神火飞鸦”火箭炮车喷吐出数十道拖着长长尾焰的死亡流星。
它们越过崩塌的城墙,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地落入城内各处重要目标。
粮仓燃起冲天大火,武库发生殉爆,土司府华丽的木制建筑在烈焰中轰然倒塌!
播州城,瞬间陷入一片火海与爆炸的地狱。
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城头上杨烈疯狂的吼叫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爆炸与建筑倒塌的轰鸣中。他身边的土兵如同被收割的麦子,在冲击波和飞溅的碎石中倒下。
“不——!”杨应龙瘫软在地,发出绝望的哀嚎。
杨烈被亲兵死死按在垛口后,满脸是碎石划破的血痕,他望着城下那个模糊却主宰着毁灭的身影,眼中终于第一次露出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力。他赖以自豪的山城险隘、悍勇兵卒,在这超越时代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
崩塌的城墙缺口处,硝烟尚未散尽,一面面鲜红的明军战旗已然出现。
紧接着,是排着整齐队列、挺着刺刀如林的“嘉靖廿式”步枪,喷吐着致命火舌的“迅雷铳”……如同来自地狱的死亡洪流,踏着废墟与火焰,向着播州城的心脏,冷酷地碾压而来。
朱厚熜端坐,玄甲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光。他端起茶杯,再次轻呷一口。
茶水温热,映着他毫无波澜的瞳孔,倒映着远方那座正在烈焰与爆炸中走向毁灭的播州雄城。
摧枯拉朽,不过如是。
播州城东门,那扇以百年铁木打造、刻满避邪图腾的厚重城门,在刺耳的绞盘声中,缓缓开启。
门轴摩擦的呻吟,如同这座雄城最后的哀鸣。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上,死寂笼罩。数万明军冰冷的枪口炮管,沉默地指向城门洞开的黑暗。
率先走出的,是播州宣慰使杨烈。这位曾经的西南土皇帝,此刻剥去了所有象征权力的华服,仅着素麻中单,赤裸着枯瘦的上身。
粗糙的麻绳将他反缚双臂,背后赫然捆缚着数根带着尖刺的荆条。
锋利的棘刺深深嵌入皮肉,渗出暗红的血珠,在苍白的皮肤上蜿蜒出屈辱的痕迹。他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散乱,每一步都踉跄颤抖,仿佛随时会瘫软在地。
紧随其后的是杨应龙。
与父亲的狼狈不同,他虽同样肉袒负荆,背缚的荆条刺得更深,鲜血已染红了大片脊背,但腰杆却挺得笔直。
他披散着头发,赤着双足,踩过冰冷沾血的碎石,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血脚印。那张被硝烟与血污覆盖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火山喷发前的死寂。
他微微昂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穿透弥漫的烟尘,死死钉在中军高台上那个玄甲身影之上。
父子二人身后,是稀稀拉拉、面如死灰的播州杨氏核心族老、土官头人,皆效仿肉袒,背负荆条,如同一条走向祭坛的待宰之列。
杨烈在距离明军阵列百步处,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额头深深触地,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的恐惧与哀求:
“罪……罪臣杨烈……携……携逆子杨应龙……并阖族上下……自知罪孽深重……负隅顽抗,触犯天威……今……今肉袒牵羊,负荆请罪……乞……乞陛下……念……念杨氏镇守播州数百载,微有苦劳……开……开天恩!饶……饶我等蝼蚁之命!愿……愿献土归流,永世为大明忠犬!陛下——开恩啊——!”
他泣不成声,身体抖如筛糠,额头在碎石上磕出血痕。
那份摇尾乞怜的姿态,与昔日土皇帝的威仪判若云泥。
杨应龙却依旧挺直脊梁跪着,没有磕头,只是死死盯着朱厚熜。
他背后的荆刺随着呼吸起伏,每一次都带出更多的鲜血。
他紧咬着牙关,腮帮肌肉虬结,仿佛要将所有的屈辱、不甘和那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都死死咬碎在齿间。
朱厚熜的目光扫过城下那对反差鲜明的父子。杨烈摇尾乞怜的丑态,杨应龙沉默中蕴含的桀骜,以及那些族老眼中死灰般的绝望……尽收眼底。
他缓缓向后,靠在那包裹着软垫的冰冷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覆盖钢板的扶手,发出沉闷的轻响。
良久,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疲惫的苦笑,浮现在他冷峻的嘴角。
这苦笑,转瞬即逝,却蕴含着千钧之重。
是对杨烈软骨头的鄙夷?是。
是对杨应龙困兽犹斗终至末路的嘲弄?亦是。
但更深层处,或许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历史宿命的无奈——播州杨氏,从唐末割据一方,到宋时羁縻,至元明两代叛服无常,其血脉中的桀骜与对独立的渴望,早已融入山川。
他朱厚熜,以超越时代的力量碾碎了这份延续数百年的割据,却也亲手掐灭了这方水土孕育的最后一点倔强生机。
如同碾死一只挡路的蝼蚁,高效,却也无趣。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朱厚熜的声音不高,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杨烈,尔父子若在象鸣坡战后,束身归降,朕或可留尔杨氏一门,圈禁京师,以彰仁德。”
他的目光转向杨烈,锐利如刀:“杨烈,你煽动苗兵,屠戮朕之子民,抗拒王师,更勾结外虏,其心可诛!象鸣坡下,俞大猷部万余将士的血,还未干透!今日负荆,不过穷途末路,摇尾求生,岂能抹煞累累血债?!”
那“血债”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杨烈心头。他的脊梁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中最后一丝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与……一丝释然?或许,他早已知晓结局。
朱厚熜不再看他们。
他微微侧首,对侍立车旁、面无表情的戚继光,下达了最终的裁决:
“传旨。”
声音平淡,却字字千钧,不容置疑:
“逆酋杨烈、杨应龙,及其族中男丁,无论长幼,即刻于阵前,明正典刑!”
“杨氏女眷,没入官奴。”
“播州杨氏,自今日起,除名,诛十族!”
“曝尸三日,以儆效尤!朕要这西南群山,永世铭记,叛逆者,是何下场!”
“末将遵旨!”戚继光抱拳领命,眼中唯有铁血军人的肃杀。
血溅荆条!
“不——!陛下!饶命啊!饶命啊——!”杨烈发出杀猪般的凄厉嚎叫,瘫软在地,屎尿横流。
杨应龙却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指朱厚熜,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嘶哑到极致的狂笑:“哈哈哈…朱厚熜!好!好一个除名!我杨氏男儿,站着生,亦站着死!黄泉路上,老子等你!!”
吼声未落,数名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力士已扑上前,将他死死按住。
雪亮的鬼头刀高高举起,在阴沉的天幕下反射出刺骨的寒光。
手起。
刀落。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涌的赤泉,激射而出,染红了冰冷的泥地,也染红了他们身上那象征请罪的、带着尖刺的荆条。
一颗颗头颅滚落尘埃,怒目圆睁的杨应龙之首,正对着那面高高飘扬的明黄龙旗。
朱厚熜缓缓合上眼帘。鼻尖似乎萦绕着浓重的血腥与硝烟的混合气味,耳中隐约有汽笛的轰鸣与刀锋斩断骨节的脆响交织。
他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望向那座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播州城门,下令:
“戚继光,入城。清点户籍田亩,设州置县。自今日起,此地,只有贵州布政使司播州府。”
车轮碾过染血的泥土,喷吐着黑烟,向着播州城内驶去。
车后,是那一地身首分离的尸骸,和那浸透了鲜血、再也无法承载任何“请罪”之意的荆棘。
龙纛所指,旧时代的最后一点倔强根须,被彻底斩断,埋入尘埃。唯余帝王的意志,如同冰冷的钢铁,深深嵌入这片古老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