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旧吴王府。
汽机模型的铜管在烛火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巨大的南洋海图上,代表俞大猷大军的朱砂箭头已深深刺入暹罗腹地。
御案之上,摆放着几样引人注目的“贡品”:一尊小巧玲珑、镶嵌着红宝石的纯金佛塔(安南所献),一串流光溢彩、鸽卵大小的南洋珍珠(吕宋所献),以及一份用贝叶精心书写的佛经(真腊所献)。
而最引人瞩目的,是俞大猷密奏中提到的、正在押解回京途中的“祥瑞白象”的图样。
朱厚熜斜倚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俞大猷那份关于民兵“自发融合”及各国“俯首称臣”的密奏,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帝国的粮食危机稍有缓解,但远未根除。暹罗的粮仓尚未完全落入掌中,而东南亚这块巨大的蛋糕,已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摆在了他的面前。
如何下口?如何消化?
“宣严世蕃、海瑞。”皇帝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片刻,两位风格迥异的重臣步入殿内。
严世蕃,身着华贵的紫蟒袍,体态微胖,面皮白净,一双细长的眼睛闪烁着精明与贪婪。他步履从容,目光扫过御案上的贡品时,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
海瑞,则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身形清瘦如竹,脊背挺得笔直。他面容严肃,法令纹深刻,眼神如同淬火的寒铁,锐利而固执。
他目不斜视,对那金珠玉宝视若无物,目光只落在皇帝身上。
“臣严世蕃(海瑞),叩见陛下。”两人行礼,声音一个圆滑,一个刚直。
“平身。”朱厚熜抬手,将俞大猷那份关于民兵融合及各国“归附”的密奏摘要,以及一份简略的东南亚诸国“贡品”清单,递给侍立太监,“赐予二位爱卿看看。”
严世蕃迅速接过,一目十行,脸上笑意更浓。海瑞则双手接过,看得极慢,眉头越皱越紧。
“俞将军奏报,南洋诸国慑于我天朝兵威,纷纷归附,献礼输诚。更有甚者,我随军之民夫,竟有与当地土民相善,愿留居彼处者。”朱厚熜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二位爱卿,对此番景象,对南洋未来之治,有何高见?”
话音刚落,严世蕃已迫不及待地跨前一步,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陛下!此乃天佑大明!千载难逢之机啊!”他挥舞着手中的奏报,“南洋诸国,畏威而不怀德!今慑于俞将军雷霆之威,方有此顺服之态。然其心难测,其地富庶,稻米一年三熟,香料、宝石、金银、木材取之不尽,岂能效法内地,行那费时费力、徒耗钱粮之‘改土归流’?”
他转向海瑞,语带讥讽:“海大人恪守祖制,想必又要高唱‘以德服人’、‘徐徐教化’的老调了?殊不知此乃迂腐之见!南洋非云贵土司,其地广袤,其民散漫,若行改土归流,设流官、派兵戍、编户齐民、兴学教化……陛下!没有十年之功,百万之资,如何能成?如今国库空虚,北虏虽退,犹在窥伺,国内百业待兴,哪有余力行此慢功?”
严世蕃越说越激动,眼中闪烁着对财富和权力的渴望:“臣以为,当行殖民之策!效法……呃,效法古之强秦开拓岭南。以俞大猷所部精锐为骨干,留驻重兵,强占要害之地,港口、矿山、沃土,驱当地土民为我开矿、垦殖、种植香料。设总督府,掌生杀予夺之大权,课以重税,凡天朝所需,尽可取之!此乃以战养战,以地养国之上策!陛下龙江船厂所造巨舰,正可为此殖民大业保驾护航!不出十年,南洋膏腴尽入我彀中,何愁粮荒?何愁国用不足?”
海瑞早已听得须发戟张,怒不可遏。严世蕃话音未落,他已一步踏出,声如洪钟,震得殿梁嗡嗡作响:
“严世蕃!尔休得在此妖言惑主,祸国殃民!”
他转向朱厚熜,深深一揖,痛心疾首:“陛下!万不可听此奸佞之言!殖民?此乃竭泽而渔,杀鸡取卵之暴政!与强盗何异?!”
海瑞的目光如电,直刺严世蕃:“尔口口声声‘以战养战’、‘课以重税’,可曾想过南洋万民亦是生灵!强占其地,驱其为奴,课以重税,与当年蒙元暴行何异?必激起滔天民怨,反抗四起!俞将军纵有二十万大军,陷于南洋泥沼,四面皆敌,能撑几时?届时兵连祸结,耗费无算,所得不偿所失!更令我天朝背负暴虐无道之恶名,失尽藩属人心!此非长治久安,实乃自掘坟墓!”
他挺直腰板,声音铿锵:“臣力主改土归流!虽缓,然根基稳固!陛下当效法太祖、成祖皇帝治理西南之方略,撤藩置府,选派贤良流官!轻徭薄赋,与民生息!兴办义学,导以礼仪!尊重其俗,渐行汉化!令其地之民,知我大明非为掠夺,而为教化,为共荣!使其心服,而非力屈!俞将军奏报中,民兵与土民相善,此非天意乎?此乃民心所向!当顺此天时人和,行王道之举!纵需十年二十年,然根基深植,南洋永为我大明不可分割之屏藩!岂不比那饮鸩止渴的殖民,强过万倍?!”
“荒谬!”严世蕃尖声反驳,脸涨得通红,“海刚峰!尔只知空谈仁义,不识实务!教化?那些蛮夷懂什么仁义?轻徭薄赋?朝廷现在连赈济灾民的粮食都拿不出,拿什么轻徭薄赋?等尔那套慢悠悠的教化成功,黄花菜都凉了!陛下!海瑞此议,误国误民,其心可诛!他就是想博个清名,置国家急需于不顾!其心……其心叵测!”
“严世蕃!”海瑞怒发冲冠,指着严世蕃的鼻子,“尔才是国之巨蠹!满口铜臭,只知盘剥!尔所谓殖民,不过是欲将南洋变成尔等贪官污吏之私产!巧立名目,横征暴敛,中饱私囊!尔父子把持朝纲,贪墨无度,天下谁人不知?今日又想将魔爪伸向南洋!尔等蠹虫,吸尽国内民脂民膏还不够,还要去祸害藩邦?!尔有何面目在此大放厥词!”
“海瑞!尔血口喷人!”严世蕃气急败坏,风度尽失,“尔……尔这沽名钓誉之徒!假清高!真小人!尔在地方所为,看似清廉,实则刻薄寡恩,不通人情!逼死多少商贾?弄垮多少作坊?江南失业之民,亦有尔一份‘功劳’!尔有何资格谈‘仁政’?尔才是祸乱之源!”
两人在御前越吵越凶,唾沫横飞,从政策之争迅速滑向人身攻击,言辞激烈,揭短攻讦,将朝堂变成了市井骂场。
严世蕃骂海瑞“迂腐误国”、“假道学”,海瑞斥严世蕃“祸国殃民”、“国之巨蠹”。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们吓得大气不敢出,冷汗涔涔。
朱厚熜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手指的敲击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在蒸汽机的铜管、南洋的地图、争吵的两位重臣之间缓缓移动。
终于,在严世蕃一句“尔这茅坑里的石头”和海瑞一声“尔这衣冠禽兽”几乎同时出口时,朱厚熜猛地一拍御案!
“砰!”
一声巨响,震得殿内嗡嗡作响,也瞬间掐断了严世蕃和海瑞的争吵。两人如同被扼住喉咙,脸色煞白,慌忙匍匐在地。
“够了!”
朱厚熜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刺骨,带着无边的威压,“御前失仪,咆哮殿堂,成何体统!尔等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寒冰利刃,扫过跪伏的两人:
“南洋之事,关乎国运,岂容尔等在此如同村妇骂街,互揭阴私?严世蕃,殖民之策,急功近利,杀鸡取卵,非仁君所为!海瑞,改土归流,固然正道,然远水难解近渴!朕现在要的是粮食,是活路!”
他停顿片刻,声音中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俞大猷在南洋所为,朕已知晓。因地制宜,相机行事!其用兵之能,朕信得过!至于治理之道……”
朱厚熜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张巨大的南洋地图,手指点向俞大猷大军的箭头:
“待俞将军扫平暹罗,尽收其粮仓,稳固要冲之后,再议不迟!传朕口谕:命俞大猷,南洋诸事,便宜行事!务必确保粮道畅通,根基稳固!至于尔等……”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的严世蕃和海瑞:
“都给朕回去闭门思过!再敢因私废公,妄议国策,休怪朕无情!退下!”
“臣……遵旨!”严世蕃和海瑞如蒙大赦,又心有不甘,带着满腹的愤懑和惊惧,躬身退出了乾清宫。
殿内,只剩下朱厚熜一人,和那台沉默的蒸汽机模型。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抚过俞大猷的进军路线,眼神幽深。
严世蕃的贪婪殖民?海瑞的理想归流?都不是他心中完美的答案。
他要的是最高效的控制,最彻底的攫取,以支撑他那台轰鸣的工业巨兽。
俞大猷的“便宜行事”,就是默许他在军事高压下,探索一种结合了殖民掠夺效率与部分归流安抚的、实用主义的过渡模式。
那十二万民兵的意外融合,或许就是这盘大棋中,一枚意想不到的活子。
“殖民?归流?”
朱厚熜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能为我所用,能解我燃眉之急,能助我帝国腾飞者,即是正道!”
他转身,目光投向龙江船厂的方向,仿佛已看到满载南洋粮食与财富的巨舰,正劈波斩浪,驶向帝国的未来。
至于脚下的蝼蚁是哭是笑?历史的尘埃,终将被蒸汽的轰鸣所掩盖。
严世蕃与海瑞的争吵声似乎还在殿梁间萦绕,但御座之上的朱厚熜眼神已是一片清明,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兴奋。
殖民?太粗暴,成本高,易反噬。改土归流?太缓慢,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需要一种更高效、更隐蔽、更能契合他工业帝国蓝图的吞并方式。
他摒退了所有人,只留下巨大的南洋地图、龙江船厂的蒸汽战舰草图,以及一份关于江南、两广、福建流民数量的最新密报。烛火跳跃,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墙上,如同一个正在编织无形巨网的暗影。
“种族灭绝?蠢货才做的事。”
朱厚熜低声自语,指尖划过地图上暹罗、缅甸、安南、真腊、吕宋的位置,“朕要的是土地,是资源,是人口,是市场!一个死气沉沉的废墟,对朕的蒸汽巨舰有何用?对朕的工业工坊有何用?”
他的思路无比清晰,一个环环相扣、步步为营的庞大计划,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
“第一步,”
他提笔疾书第一道密旨:“着即解除两广、福建、浙江等省海禁!鼓励民间造船出海,赴南洋贸易、垦殖。设‘南洋招抚司’,于广州、泉州、月港(厦门)专司其事。凡赴南洋拓殖之民,官府贷给种子、农具,免其前三年赋税!移民实边,此其时也!”
此举将国内因工业化产生的庞大失业流民、失地农民这股巨大的“洪流”,引导向东南亚这片“洼地”。
俞大猷那十二万可能扎根的民兵,只是先遣队。
后续,两广福建渴望土地和生路的人口,将如潮水般涌入,成为改变当地人口结构、文化生态的“主力军”。
他们将是天然的“大明文化”传播者和经济渗透的触角。
“第二步,”
第二道密旨:“命户部、工部遴选精干皇商,如晋商、徽商中可控者,授‘南洋特许专营权’!许其组建‘南洋开发总行’,朕以内帑参股。此总行之责:”
“其一,深耕南洋:以借贷、预购、包销等方式,掌控各国主要粮田、香料园、矿山、林场之产出!使其经济命脉,尽系于我商行之手。”
“其二,捆绑王室:以重利诱之,许其入股商行,或与其王室签订独家供货协议,利益深度捆绑!令其国王、贵族与我大明皇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彼等食髓知味,必不敢轻易与我翻脸,亦渐失其独立财源,仰我鼻息!”
“其三,垄断流通:利用龙江船厂新造之蒸汽海船,垄断南洋至大明、至西洋之主要商路!定价权在我,彼国物产欲售高价,必经我手!此乃扼喉之术!”
“第三步,”
第三道密旨最为阴鸷,只发给最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遴选精通南洋土语、熟悉风土之干员,组建‘天谴司’,对外称‘南洋通译馆’。其秘责:其一,离间诸国;其二,煽动民怨;其三,扶植‘亲明派’。”
“第四步,”
朱厚熜的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写下计划的最后一步:“此计行之十年,待南洋诸国:”
“经济尽操我手,王室与我商贾一体,利益盘根错节,难以割舍;”
“国内矛盾尖锐,民众视其王为寇仇,视我商民为‘公道’之来源;”
“彼此攻讦不休,国力衰微,全赖我‘调停’与‘贸易’苟活;”
“我大明移民已遍布其膏腴之地,通婚融合,渐成主流……”
“此时,时机成熟!”
他笔锋如刀,“或由其国内‘义民’请愿,或由其‘暴君’迫害我商民、移民为借口!朕即可遣一上将,提一旅之师,以‘吊民伐罪’、‘维护商路’、‘保护侨民’、‘匡扶正义’之名,行天讨!”
“大军一到,箪食壶浆!彼国民众苦其王久矣,或开城迎降,或作壁上观!其王已成孤家寡人,或束手就擒,或仓皇出逃!必要时,清除其顽固王族血脉,以绝后患!”
“旋即,废其国号,收其版图!设行省,置流官,行郡县!因其民久沐我商贾‘恩泽’,习我言语,用我钱货,且新得‘解放’,反抗之心几无!纵有小乱,以驻军及我移民团练,旦夕可平!此乃水到渠成,和平归化!”
朱厚熜掷笔,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看着眼前这叠墨迹未干的密旨,眼中闪烁着掌控一切的光芒。
这不是血腥的征服,而是精密的“手术”。用经济绳索勒住咽喉,用移民潮水稀释血脉,用阴谋之刃割裂其社会。
最后,在恰当的时机,以“救世主”的姿态,摘取最甜美的果实。
“俞大猷……”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你的仗,是为朕争取这十年时间。稳住局面,让朕的网,能慢慢织下去。”
他仿佛看到,南洋的稻田、香料园、矿山,正通过无形的商业网络,源源不断地为南京的蒸汽机注入动力;
看到龙江船厂的巨舰,正载着移民和货物,穿梭于已成为大明内海的南洋。
“严世蕃要抢,海瑞要教。”
朱厚熜走到窗前,望着南京城方向隐约可见的工业烟柱,“朕,要的是吞并。无声无息,却无可逆转。让整个南洋,变成朕这台帝国机器上,一个高效运转的零件。”
他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残忍的微笑,“这才叫,帝王之仁。”
次日,数道密封的、标注着最高密级的旨意,由最忠诚的锦衣卫缇骑,分别送往南京户部、工部、龙江船厂、两广福建总督衙门、以及俞大猷的南洋大营。一张无形而致命的大网,开始在南洋上空缓缓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