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水之错过 第95章 嗡鸣

作者:莲梅玄明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5-11-04 07:5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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馄饨店后院天井的泥泞被踩踏得更加狼藉,混杂着煤灰、雪水和无数模糊的脚印。空气里腌酸菜那股浓烈的微酸气味似乎更重了,沉甸甸地压在湿冷的空气里。陈默佝偻着腰背,拖着几乎耗尽所有气力的身躯,一步一陷地踏进这片泥泞。他枯槁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卷粗粝的深棕色麻绳,绳股上的油污和灰尘沾满了他的掌心,沉重得像一块冰冷的生铁。

他走回隔间门口。门敞开着,里面透出昏黄的光线。阿满扶着冰冷的门框,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落在他沾满泥污的裤脚和枯槁手中那卷刺眼的麻绳上。她的身体微微前倾,重心压在右脚上,左脚虚点着地面,脚踝上缠绕的灰白棉布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粗糙。

陈默没有看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异常艰难地挪进隔间。他肩上的旧帆布包滑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枯槁沾满泥污的手,将那卷沉重的麻绳,同样沉重地搁在了破木箱的角落。绳子粗糙的表面摩擦着木箱边缘的油污,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隔间里弥漫着生冷铁锈和麻绳机油混合的刺鼻气味,与残留的白菜、面粉气息格格不入。陈默走到墙角的水桶边,舀起半瓢刺骨的凉水,凑到嘴边,大口地、沉默地吞咽着。冰冷的液体冲刷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随即是更深的寒意。他放下水瓢,枯槁的手无意识地捂住了胃部,那里因为寒冷和疲惫,绞痛的频率越来越高。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极其艰难地挪到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椅子旁,重重地坐了下去。腰背撞击椅背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剧痛猛地窜起,如同锈蚀的刀片在腰椎深处剐蹭,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额角的冷汗瞬间浸透了灰白的鬓发。他枯槁的手死死抠住膝盖,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破风箱拉动般的嘶哑喘息。

阿满依旧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空洞的眼睛从角落那卷粗粝的麻绳,移向蜷缩在破椅上痛苦颤抖的陈默。她脚踝上缠绕的灰白布条,在冰冷的空气里似乎更紧了些。她的左脚,极其极其轻微地,向前蹭了一下,布鞋鞋底摩擦着门槛的木头,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

疼痛的浪潮稍稍退去,留下更深的疲惫和无处不在的钝痛。陈默浑浊的眼珠缓缓抬起,视线落在破木箱上那个已经彻底空瘪、揉成一团的塑料袋上——杨护士留下的药,用尽了。他的目光又移向阿满脚踝上那卷粗糙的棉布条。他枯槁沾满泥污的手,极其缓慢地伸向裤兜,摸索着。指尖触碰到几张卷了边的毛票和几枚冰冷的硬币,那是他最后一点钱。他摸了出来,将它们一枚一枚、一张一张,极其缓慢地放在破木箱边缘油腻的木头面上。硬币碰撞发出轻微的脆响,在寂静的隔间里格外清晰。

阿满空洞的眼睛看着那几张零钱,又看看陈默枯槁的手。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陈默浑浊的目光转向隔间门口。门外,天色更加阴沉,雪似乎又要落下来了。他枯槁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向通往前店的方向,又极其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

“去…买…药。”

声音撕裂般沙哑,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巨大的阻力。

阿满的身体猛地绷紧了!扶着门框的枯槁双手瞬间用力到指节发白!空洞的眼睛里,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被投入石块的深潭,猛地翻涌上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几乎贴在了冰冷的门框上,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强烈的抗拒姿态。买药?走出这隔间?走出这馄饨店?独自面对外面那个喧嚣、陌生、充满了无数“烫”与“黑手套”恐惧的世界?

陈默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她,那目光里没有逼迫,没有命令,只有一种沉重的、近乎凝固的平静,以及深藏其下的、对那卷灰白棉布条束缚下脚踝的担忧。药,是为了她脚踝的恢复,为了她能站得更稳,走得更远。这平静目光下传递的信息,比任何嘶吼都更沉重。

隔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铅块。只有陈默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和阿满无声却剧烈的抗拒在无声地对抗。破木箱边缘的零钱,在昏暗中反射着微弱的、冰冷的光。

许久,许久。阿满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复了一些。她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破木箱上那几张零钱,又极其缓慢地抬起,看向陈默那双浑浊却平静的眼睛。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恐惧,落在了一个更遥远、更模糊的地方。她的左脚,极其极其艰难地…再次向前蹭了一下!这一次,布鞋鞋底离开了门槛,悬空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然后沉重地落回了门槛内侧的地面上!

一个微小的动作,却是一个信号。

她枯槁的双手,死死抠着门框的木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毫无血色。她极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毁般的巨大阻力,将身体的重心,一点一点地…移向左脚!被粗糙棉布条紧紧缠绕的脚踝承受着身体的重量,传来清晰而坚实的压迫感。接着,她的右脚极其艰难地抬起!悬空!落下!踏在了门槛外冰冷湿滑的泥地上!重心剧烈摇晃,她整个人如同狂风中的枯草,全靠双手死死抠住门框才没有栽倒!

一步。她迈出了隔间的门槛。

冷风瞬间灌满了她单薄的旧衣襟,带着泥土、煤灰和远处市井的喧嚣气息。她枯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空洞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悸,但她抠住门框的手没有松开。

陈默浑浊的眼珠里,那凝固的平静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近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阿满死死抠着门框,枯槁的脖颈上青筋凸起。她再次极其艰难地抬起左脚!悬空!落下!踏在了天井冰冷的泥地上!重心再次剧烈摇晃!她咬着牙,枯槁的手指几乎要抠进木头里!稳住!然后,是下一步!右脚抬起!悬空!落下!重心再次不稳!她整个人向前踉跄了一下,枯槁的左手下意识地松开了一直死死抠着的门框,在空中徒劳地挥舞了一下,试图抓住什么!就在她几乎要扑倒在地的瞬间,她的右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再次抠紧门框边缘一块凸起的木刺!尖锐的木刺瞬间刺破了她的指腹!一点猩红在灰白的木头上晕开!

剧痛让她的身体猛地一僵!但也让她借着这股反作用力,极其惊险地稳住了身形!

她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空洞的眼睛里充满了后怕和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的确认。右手指腹的刺痛清晰地传来,温热的血珠渗了出来。她低头看了看那点猩红,又抬头看向通往前店那扇油腻的木门。那扇门,此刻在她眼中,如同通往深渊的入口。

陈默坐在破椅上,浑浊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阿满在天井泥泞中每一个艰难到惊心动魄的脚印。当看到她抠破手指稳住身形时,他枯槁的手指在膝盖上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阿满喘息稍平。她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前店那扇门。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松开了抠着门框的右手!那只手,指腹带着一点猩红的伤口,垂落在身侧。她不再扶任何东西!重心完全压在左脚上!右脚极其极其艰难地抬起!悬空!落下!踏在泥泞里!接着是左脚抬起!悬空!落下!

她就这样,摇摇晃晃,如同一个随时会散架的、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却异常坚定地,挪向了通往前店的那扇油腻木门!每一步都伴随着重心剧烈的摇晃,每一步都仿佛下一秒就会摔倒,但她死死咬着牙,空洞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走向药!走向那个命令!走向那个平静目光下沉重的期待!

她推开了通往前店的门。更浓郁的油烟味、食物香气和人声的喧嚣瞬间将她吞没。她枯槁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的光影里。

陈默依旧坐在破椅上,浑浊的目光穿透隔间的门框,落在那扇被阿满推开又合拢的门缝上。他枯槁沾满泥污的手,无意识地再次捂住了绞痛的胃部。隔间里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呼吸,以及墙角那卷粗粝麻绳散发出的、冰冷的铁锈与机油气息。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和胃部持续的绞痛中缓慢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陈默枯槁的身体因为疼痛和寒冷微微蜷缩,额角的冷汗干了又湿。他浑浊的目光时而投向通往前店的门缝,时而落在地上阿满留下的、带着泥泞水渍的脚印,时而又移向墙角那卷刺眼的麻绳。

不知过了多久。后院天井里传来老蔫吭哧吭哧搬动空酱缸的声音,还有张桂芬对着灶台方向不耐烦的呵斥:“火!火呢老蔫!眼瞎了?”

终于——

“吱呀。”

通往前店那扇油腻的木门被小心地推开了一条缝。

阿满枯槁的身影出现在门缝里。她背对着隔间的方向,动作极其缓慢而笨拙地关上门。她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比出去时抖得更厉害。枯槁的右手紧紧攥着,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手心里似乎捏着什么东西。

她转过身。空洞的眼睛第一时间投向隔间里的陈默。当看到陈默依旧坐在破椅上时,她眼底那翻涌的、几乎要溢出的巨大恐惧似乎才稍稍平息了一丝。她极其艰难地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回隔间。每一步都比出去时更加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走到陈默面前,停下。剧烈地喘息着。枯槁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颤抖,伸到陈默面前,然后摊开。

掌心,是两张被汗水浸得微微发皱的白色小纸包。纸包上印着模糊的药店标志和几行小字。药。止痛的,消炎的。还有一小卷崭新的、边缘整齐的白色纱布。

她买到了。

陈默浑浊的目光落在那两小包药和那卷纱布上。他没有立刻去接。他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阿满枯槁的脸上。她的脸色比出去时更加苍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额角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几缕汗湿的灰发粘在脸颊上。她的眼神空洞依旧,但深处却沉淀着一种刚刚经历过巨大风暴后的、近乎虚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确认。

陈默枯槁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伸向阿满摊开的掌心。他枯瘦沾满泥污的手指,没有去碰那药和纱布,而是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滞涩,拂过阿满右手指腹上那道新鲜而细小的伤口——伤口边缘凝结着一点暗红色的血痂,周围皮肤微微红肿。

他的指尖冰凉粗糙,拂过伤口的触感极其轻微,却让阿满整个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她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但那只枯槁沾满泥污的手已经极其迅速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覆盖在了她摊开的、带着伤口和药包的掌心之上!

冰冷、粗糙、带着泥污颗粒感和一种奇异沉重温度的手掌,完全包裹住了阿满枯槁的右手!连同那两包药和那卷纱布,都被紧紧包裹在两只枯槁手掌的交叠之中!

阿满空洞的眼睛瞬间睁大!巨大的惊悸和本能的退缩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窒息般的抽气!她试图抽回手,但陈默的手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地、沉重地包裹着她!力量不大,却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无法挣脱的意志!

隔间里一片死寂。只有阿满剧烈压抑的喘息声和两人手掌交叠处细微的摩擦声。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破木箱角落那卷粗粝的麻绳,在昏暗中沉默地注视。

陈默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阿满因惊悸而睁大的眼睛。那目光深不见底,翻涌着痛苦、疲惫、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还有一丝…近乎悲壮的确认。他覆盖在阿满手背上的手,极其极其轻微地…收紧了一下!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力量传递过去,不是安抚,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锚定?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我在”?

阿满的挣扎骤然停止了。她枯槁的身体依旧在剧烈颤抖,空洞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撕裂她的惊悸和茫然。但那只被陈默冰冷沉重手掌包裹住的右手,却不再试图抽离。她只是僵立在那里,如同被无形的冰封住,承受着那沉重手掌带来的、混合着冰冷泥污、奇异温度和巨大压迫的复杂触感。

许久,陈默覆盖在阿满手背上的手,极其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力道。那股沉重的包裹感消失了。他枯槁的手掌移开,露出了阿满掌心里那两小包被汗水浸皱的药和那卷崭新的纱布,以及她指腹上那道细小的伤口。

陈默浑浊的目光低垂,落在那些药上。他枯槁沾满泥污的手,极其缓慢地伸出,拿起其中一包止痛药和那卷纱布。然后,他极其艰难地站起身,动作牵扯着腰背的剧痛,他咬着牙,没有发出声音。他走到墙角的水桶边,舀起一点凉水,倒进豁口的粗瓷碗里。他掰开那包白色的止痛药片,倒出两粒,放进了碗里。药片在凉水中缓慢地溶解。

他端着碗,走回阿满面前。将碗递了过去。

阿满空洞的眼睛看着他,又看看碗里溶解的药片。她枯槁的左手抬起,接过了碗。她没有犹豫,低下头,凑近碗沿,极其缓慢地啜饮着苦涩的药水。吞咽的动作依旧牵动咽喉,带来刺痛,她只是皱着眉,喉结艰难滚动。

陈默看着她喝下药水。然后,他枯槁的手拿起那卷崭新的纱布,走到阿满面前,蹲下身。蹲下的过程伴随着清晰的、令人牙酸的关节摩擦声和压抑的痛哼。他极其缓慢地解开阿满右脚踝上那卷已经脏污、边缘磨损起毛的灰白棉布条。旧布条解开,露出下面瘦弱的脚踝,皮肤被粗糙的棉布摩擦得微微发红。他拿起新纱布,一圈一圈,极其缓慢而专注地缠绕上去。新纱布洁白柔软,带着淡淡的药水气味,缠绕的松紧度也似乎比之前更得法一些。虽然动作依旧笨拙,却透着一股凝重的认真。

缠好右脚,然后是左脚。当他终于缠好,试图站起来时,那股熟悉的僵直和剧痛再次袭来。他双手撑向膝盖,身体剧烈地摇晃!

一只冰冷而枯槁的手,带着巨大的阻力,再次轻轻搭在了他佝偻的右肩上。

陈默撑起的动作顿住了。他浑浊的眼珠抬起。

阿满空洞的眼睛也看着他,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指腹上那道细小的伤口清晰可见。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这一次,那搭在他肩上的手,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那股微弱却清晰的助力,再次传递过来。

陈默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腰腹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借着肩上那一点牵引,猛地站了起来!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死死咬住牙,稳住了身形。

阿满搭在他肩上的手迅速缩回,重新垂落在身侧。她空洞的眼睛低垂着,看着自己脚踝上那洁白柔软的新纱布。

陈默大口喘息着,额角的冷汗涔涔而下。他浑浊的目光扫过隔间角落那卷粗粝的麻绳,又投向窗外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雪,终于再次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

雪断断续续又下了两天。馄饨店后院天井彻底变成了一个泥泞的冰窖,踩上去嘎吱作响,寒气刺骨。陈默的风湿在湿冷中变本加厉,腰背的疼痛几乎成了持续不断的背景音,胃部的绞痛也如影随形。止痛药片压制着最尖锐的痛楚,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和疲惫。阿满脚踝上的新纱布换了一次,伤口愈合得很好,她扶着扶手站立的时间越来越长,重心转移也似乎更稳了些。但“踩烟头”的练习依旧艰难,十次里勉强能成功三四次。那卷粗粝的麻绳,一直沉默地躺在破木箱的角落,像一块沉重的墓碑。

第三天下午,雪终于彻底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几道缝隙,吝啬地透下几缕苍白无力的阳光,照在泥泞的天井里,反射出冰冷的光。陈默靠坐在破椅上,闭着眼,忍受着一波又一波的钝痛。破木箱上,阿满买回来的止痛药只剩下最后两片。

后院天井里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嘈杂声。不是张桂芬的吆喝,也不是老蔫的吭哧声,而是几个陌生的、带着市井底层特有粗粝感的男人嗓门,混杂着金属部件碰撞的叮当脆响和某种低沉的、持续的嗡鸣声。

“…就放这儿!对,就这旮旯!”

“小心点!别蹭着墙!”

“钥匙呢?给主家!”

“这玩意儿劲儿大,老爷子悠着点骑!”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就在隔间门外。

陈默浑浊的眼珠缓缓睁开。阿满也扶着冰冷的平行扶手,空洞的眼睛转向门口方向,带着一丝警惕和茫然。

隔间那扇歪斜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门口的光线被几个壮硕的身影挡住。张桂芬挤在最前面,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惊奇、羡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的复杂表情。她身后站着三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袖口沾满油污的男人。他们正合力将一个庞然大物——确切地说,是半辆庞然大物——小心翼翼地挪进狭窄的后院天井。

那是一辆三轮车。

崭新的电动三轮车。

车体是沉稳的深灰色,金属框架在苍白的天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宽大的车斗用厚实的铁板焊接而成,边缘打磨得光滑,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车斗两侧,焊接着一对坚固的、漆成黑色的金属扶手——那扶手的设计,与隔间里那对冰冷的平行扶手,有着惊人的神似!前把粗壮结实,上面安装着一个黑色的控制器,连接着下方一块方方正正的、沉甸甸的电池组。宽厚的轮胎上还带着崭新的橡胶花纹,此刻沾满了天井泥泞的雪水。

一个工头模样的男人从兜里掏出一把崭新的、带着塑料挂链的银色钥匙,上面还挂着一个小小的、印着品牌标志的塑料牌。他脸上堆着客套的笑容,目光越过张桂芬,投向光线昏暗的隔间内部,落在靠坐在破椅上、枯槁如鬼的陈默身上。

“老爷子!您的东西送到了!”工头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市井商贩特有的热情,“按您家…呃…按吩咐装的!扶手焊得结实!电池满电!您试试?”他晃了晃手里的钥匙,银色的金属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微光。

整个后院天井瞬间安静下来。张桂芬张着嘴,看看那辆崭新、气派、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电动三轮车,又看看隔间里沉默枯槁的陈默,再看看那几个等着回话的工人,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老蔫缩在灶台角落,只露出半个脑袋,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茫然。连空气中弥漫的腌酸菜气味,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的金属气息冲淡了。

陈默浑浊的眼珠,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他的目光扫过那深灰色的金属车体,扫过宽大的车斗,最后,死死地钉在了车斗两侧那对漆成黑色的、坚固的金属扶手上!那扶手的形状、高度,甚至那冰冷的金属质感…都与隔间里那对禁锢了他们无数日夜、承载了所有痛苦挣扎的平行扶手,几乎一模一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冲击感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他的胸口!他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浑浊的眼珠瞬间收缩!那目光里没有惊喜,没有感激,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冰海!是儿子!是陈志强!只有他!只有那个世界里的人,才会用这种方式!才会记得他需要扶手!才会用这种冰冷的、带着距离感的、如同施舍般的“关心”,再次粗暴地介入他刚刚挣扎着爬起一点的生活!

工头被陈默那骇人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有些尴尬地又晃了晃手里的钥匙:“老爷子…钥匙…您收好?”

陈默枯槁的手死死抠住破椅的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喉咙里滚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胃部的绞痛在这一刻骤然加剧,如同烧红的铁钳在腹腔里搅动!他佝偻着腰背,枯槁的身体因为剧痛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张桂芬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脸上挤出笑容,对工头说:“哎!给我吧给我吧!老陈他…他腿脚不方便!我替他收着!”她一把从工头手里夺过那把崭新的银色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也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工头如释重负,连忙招呼另外两个工人:“行了行了!东西送到!撤了撤了!”三人像逃离什么不祥之地,飞快地收拾好工具,踩着泥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后院天井。

张桂芬捏着那把冰凉的钥匙,看着眼前这辆崭新的、沉默的电动三轮车,又看看隔间里痛苦蜷缩、剧烈颤抖的陈默,再看看旁边扶着扶手、空洞的眼睛里也充满了巨大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恐惧的阿满,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最终只是粗声粗气地对着灶台方向吼了一句:“老蔫!死哪儿去了!看着点锅!”然后,她犹豫了一下,走到隔间门口,将那把崭新的银色钥匙,轻轻放在了门槛内侧的地上,离那卷粗粝的麻绳不远。

“钥匙…搁这儿了…”她丢下一句,也转身快步走回了灶台那边,仿佛那崭新的三轮车和隔间里沉重的气氛都带着某种无形的压力。

天井里只剩下那辆深灰色的电动三轮车沉默地矗立在泥泞中,崭新而冰冷。电池组发出极其微弱的、持续的嗡鸣声,像某种沉睡巨兽的低沉呼吸。隔间里,陈默的喘息声粗重而压抑,带着剧痛引发的颤抖。阿满扶着冰冷的平行扶手,空洞的眼睛从那辆崭新的三轮车,移向门槛内侧地上那把崭新的银色钥匙,又移向痛苦蜷缩的陈默,最后,落在了破木箱角落那卷粗粝的、深棕色的麻绳上。

陈默的颤抖终于稍稍平息了一些,剧痛转为更深的、持续不断的钝痛。他枯槁沾满冷汗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向门槛内侧地上那把崭新的银色钥匙。他的目光,却穿透了钥匙,死死钉在阿满身上。极其艰难地,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去…拿…车…”

拿车?去碰那把钥匙?去碰那辆崭新的、散发着冰冷金属气息和儿子世界烙印的三轮车?

阿满空洞的眼睛里瞬间再次被巨大的恐惧填满!她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紧紧贴住了冰冷的平行扶手!那辆崭新的三轮车,那对黑色的扶手,在她眼中仿佛化作了“玻璃房”里灼热的光线和“黑手套”的狰狞阴影!是陷阱!是另一个深渊的入口!

陈默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她,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拿车!不是接受施舍!是拿回工具!是拿回在这冰冷泥泞世界里继续前行的可能!那卷粗粝的麻绳,是绝望的挽歌;而这把钥匙,是冰冷的现实!没有选择!

巨大的恐惧和那沉重目光下的命令在阿满空洞的眼底激烈地冲撞。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烛。她枯槁的双手死死抠住冰冷的扶手,指节用力到失去所有血色。许久,许久。一股近乎自毁般的决绝,如同冰冷的火焰,在她空洞的眼底深处燃起。她极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滞涩,松开了抓住扶手的左手!

重心瞬间不稳!她整个人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右脚被粗糙的棉布条缠绕的脚踝传来清晰的支撑力!她死死咬着牙,枯槁的脖颈上青筋暴起!稳住!然后,她极其艰难地抬起左脚!悬空!落下!一步!重心剧烈摇晃!再抬起右脚!悬空!落下!又一步!

她就这样,摇摇晃晃,如同扑火的飞蛾,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到了隔间门口。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门槛内侧地上那把崭新的银色钥匙,如同盯着一条盘踞的毒蛇。她枯槁沾着面粉和旧污的左手,极其极其缓慢地伸出,带着巨大的、本能的颤抖,探向那把钥匙!

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金属的瞬间,她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要隔绝那钥匙带来的所有恐惧!枯槁的手指猛地一抓!将那把崭新的、带着塑料挂链的银色钥匙,死死地攥在了冰冷的掌心!钥匙棱角分明的边缘硌着她掌心的皮肤,冰凉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传遍全身!

她猛地睁开眼!空洞的眼底充满了巨大的惊悸和一种豁出去的、近乎麻木的决绝!她攥着钥匙,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陈默,不再看隔间里任何东西,只是死死盯着天井泥泞中那辆沉默矗立、散发着低沉嗡鸣的深灰色电动三轮车!

她摇摇晃晃地向前迈步!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泥水里!她攥着钥匙的手,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崭新的塑料挂链在她枯槁的指缝间晃动,反射着苍白的天光。

她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到了那辆三轮车前。崭新的金属车体散发着冰冷的气息,那对黑色的扶手如同冰冷的墓碑般矗立。她枯槁的身体在三轮车高大的身影下显得格外渺小脆弱。她颤抖着抬起攥着钥匙的左手,伸向车把控制器旁那个小小的钥匙孔。

钥匙尖颤抖着,几次对不准锁孔。她枯槁的手指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僵硬不听使唤。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空洞的眼睛里只剩下那个小小的锁孔!终于!钥匙尖“咔哒”一声,插了进去!

她枯槁沾满污迹的手指,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拧!

“嗡——!”

一声低沉而有力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声,瞬间从那块方方正正的电池组深处响起!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发出了第一声宣告存在的低吼!这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冰冷的机械质感,瞬间压过了后院天井里所有的市井杂音,也穿透了隔间单薄的门板!

隔间里,靠在破椅上忍受剧痛的陈默,浑浊的眼珠猛地抬起!那持续不断的、沉稳有力的嗡鸣声,如同电流般瞬间击中了他!这不是旧货车轮子碾过路面的吱呀,也不是他沉重脚步踏在泥泞里的闷响,而是一种全新的、冰冷的、属于钢铁和电流的脉动!一种在绝望泥泞中,由那个他无法面对的世界送来的、沉重的、却带着动力的回响!

阿满站在三轮车前,枯槁的身体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嗡鸣声震得微微一颤!她空洞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悸,但攥着钥匙的手却没有松开。她猛地回头,望向隔间方向!仿佛在确认这嗡鸣声带来的,究竟是什么。

陈默枯槁沾满冷汗的手,死死抠住了破椅的扶手。他浑浊的眼珠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抗拒,还有一种被这冰冷嗡鸣强行唤醒的、深埋于骨髓的、对“行走”本身的、近乎本能的渴望!那卷躺在破木箱角落的、粗粝的麻绳,在持续不断的嗡鸣声中,似乎彻底失去了声息。

张桂芬从灶台那边探出头,脸上带着错愕,看着天井里站在嗡鸣三轮车前、如同石化般的阿满,又看看隔间方向,最终只是烦躁地嘟囔了一句:“吵死了!”用力关上了灶间的门。

低沉的嗡鸣声持续不断地响着,在雪后冰冷的馄饨店后院天井里回荡,如同一个沉重而崭新的心跳,宣告着一个冰冷而未知的开始。阿满枯槁的手依旧死死攥着那把崭新的钥匙,指关节用力到泛出青白。崭新的塑料挂链在她冰冷的掌心晃动。她空洞的眼睛望着隔间敞开的门,那里面,陈默枯槁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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