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水之错过 第94章 推车

作者:莲梅玄明 分类:都市 更新时间:2025-11-04 07:5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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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声克制而疏离的敲门声,如同冰锥刺入隔间凝重的空气,瞬间冻结了阿满喉咙深处撕裂般的喘息和陈默眼中翻涌的惊涛。灶台上骨头汤的咕嘟声,此刻听来竟像某种不祥的鼓点。

陈默枯槁的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浑浊的眼珠爆射出骇人的锐利,死死钉在通往后院天井的那扇木门上。门锁孔里,还插着那把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阿满沾满面粉的枯槁双手,下意识地更紧地抠住了冰冷的平行扶手,指节用力到失去血色,空洞的眼睛里刚刚因喊出“烫”字而激起的微弱波澜,迅速被深不见底的恐惧吞噬,她整个人微微向后瑟缩,仿佛那扇薄薄的门板外蛰伏着择人而噬的凶兽。

时间在生肉、白菜和面粉混杂的浓烈气息里粘稠地流淌。几息死寂之后,门外并没有进一步的动静,也没有传来任何话语。只有天井里偶尔掠过的、带着腌酸菜和煤灰味道的冷风,呜咽着穿过门缝。

陈默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闷如拉动破风箱的吸气。他枯槁沾满面粉的右手,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抬起,越过破木箱上那两个丑陋的饺子,伸向木箱角落——那里斜靠着他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硬木扁担。五指收拢,粗糙的木质纹理紧贴掌心,带来一种熟悉的、沉甸甸的质感。他浑浊的目光依旧锁死门缝,身体的重心微微下沉,左脚极其轻微地向前挪动了半分,摆出了一个沉默却充满戒备的姿态。

阿满的呼吸几乎停滞,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门缝下那道微弱的光线变化。

又过了漫长的几息。

“老陈?”一个刻意拔高的、带着市井妇人特有粗嘎的嗓音在门外响起,是张桂芬,“开开门!老蔫找你有事!”

紧绷的空气骤然一松,如同绷断的弓弦。陈默握着扁担的手指松了力道,但眼神里的警惕并未完全消散。阿满抠着扶手的指节也微微松弛,但身体依旧僵硬。

陈默极其缓慢地走到门边。他枯槁的手握住门锁上插着的黄铜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他停顿了一瞬,似乎在确认门外的气息,然后才用力一拧。

“咔哒。”

锁舌弹开。

门被拉开一条缝。门外站着的果然是张桂芬,她壮硕的身躯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脸上带着惯常的、混合着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身后半步,站着缩手缩脚、眼神躲闪的老蔫。

“磨蹭啥呢?”张桂芬的目光迅速扫过隔间内部,掠过阿满沾满面粉的枯槁身影和陈默手中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扁担,又落在地上那片沾着面粉和菜汁的狼藉,以及破木箱上那两个丑陋的饺子。她粗声粗气地说,“老蔫说,他今早拉煤球,在街口废品站老王那儿,好像瞅见你那辆破三轮了!堆在废铁堆里,都快散架了!”

“三轮”两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陈默浑浊的眼底激起一圈微澜。那辆精心改造、承载了他几十年风尘和所有家当的货车,那曾经等同于他双脚的移动堡垒…被遗弃在废铁堆里?

老蔫见陈默看过来,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小声嗫嚅道:“就…就远远瞅了一眼…像…有点像…胎瘪了,车斗也歪了…”他不敢确定,声音越来越小。

陈默沉默着。握着扁担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指关节再次泛白。他没有追问,只是浑浊的目光越过张桂芬夫妇,投向天井外灰蒙蒙的天空和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那喧嚣里,仿佛夹杂着货车轮子碾过路面的吱呀声,风吹过车斗篷布的呼啦声,以及他自己日复一日的、沉闷的脚步声。

“知道了。”极其沙哑的三个字从陈默撕裂的喉咙里挤出,带着粗粝的摩擦声。

张桂芬似乎还想说什么,看看陈默那张枯槁却异常平静的脸,再看看隔间里一片狼藉和阿满依旧惊恐未定的样子,最终只是烦躁地挥挥手:“行了行了!赶紧拾掇拾掇!看着就糟心!”说完,拽了一把还在发愣的老蔫,转身蹬蹬蹬地走回灶台那边去了,留下隔间门敞开着,冷风呼呼地灌进来。

陈默站在门口,任由冷风吹拂着他沾满面粉的鬓角。他浑浊的目光从天际收回,落回隔间内。破木箱上,那袋杨护士留下的药品,已经见底。最后一卷弹性绷带,正缠在阿满的脚踝上。药,快用完了。

阿满空洞的眼睛也看着那袋几乎空了的药。她的恐惧似乎被老蔫带来的消息和张桂芬的闯入短暂冲散,又或者被更深层的东西压了下去。她的目光移向破木箱上那两个丑陋的饺子,沾着面粉的枯槁手指,极其缓慢地再次松开了冰冷的扶手。她极其笨拙地弯下腰,用那只相对灵活的左手,极其艰难地,将那个被陈默勉强立起、后来歪倒的大饺子,和那个她自己捏的、软塌塌的小饺子,一个一个地,捡拾起来,放进了那个豁口的粗瓷大碗里。动作专注,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

陈默收回了望向门外的目光。他关上门,但没有再锁。他走回破木箱旁,浑浊的眼珠扫过阿满捡拾饺子的动作,又落在那袋所剩无几的药上。他枯槁的手伸过去,拿出最后两支铝管药膏和仅剩的几片独立包装的白色药片。他沉默地走到墙角的水桶边,舀起半碗凉水。然后,他走到阿满面前,将一片药片和半碗凉水递了过去。

阿满空洞的眼睛看着他,沾着面粉的枯槁左手接过了药片,右手接过了水碗。她没有犹豫,极其笨拙地将药片塞进嘴里,然后低下头,凑近碗沿,小口地吞咽着凉水。吞咽的动作依旧牵动着咽喉,带来细微的刺痛,她只是皱着眉,喉结艰难滚动。

陈默看着阿满咽下药片,浑浊的眼底深处,那凝固的平静裂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他枯槁沾满面粉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伸向破木箱上那个豁口大碗——碗里是阿满捡进去的两个饺子,以及他之前揉搓剩下的、不成形的湿面团。

他的手指,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滞涩和沉重,插入了那团冰冷粘腻的面团里。没有像阿满那样剧烈的颤抖,只有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的青白。他开始揉搓,擀压,舀馅,捏合。动作依旧笨拙不堪,每一个饺子都像饱经折磨的畸形儿,歪歪扭扭地立在撒着干面粉的破木箱上。他沉默地包着,一个接一个,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也像是在榨干这具枯槁身体里最后一点可用的力气。

阿满喝完了水,把空碗放在地上。她没有再坐下,也没有再去扶扶手。她只是站在那里,空洞的眼睛看着陈默枯槁的、沾满面粉和馅料汁水的背影,看着他颤抖的手臂下诞生的一个个丑陋的饺子。她的左脚,极其极其轻微地,向内转动了一下脚踝。然后,右脚也跟着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幅度微小得几乎看不见,像是在模仿某种早已遗忘的韵律。

锅里的水烧开了,蒸汽顶着锅盖发出单调的噗噗声。陈默终于包完了所有能用的面皮和馅料。破木箱上歪歪扭扭地站了十几个奇形怪状的饺子。他枯槁的手端起那个豁口大碗,碗里是这些粗陋的造物。他的脚步异常沉重,走向门口。

阿满空洞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

陈默拉开门,走到后院天井。凛冽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寒噤。张桂芬正在灶台前炸辣椒油,呛人的烟气弥漫。陈默端着碗,沉默地走到灶台边,将那一碗饺子递了过去。

张桂芬正被油烟呛得咳嗽,看到陈默递过来的碗,愣了一下。她看看碗里那些歪瓜裂枣般的饺子,又看看陈默那张沾满面粉、枯槁而平静的脸,脸上的烦躁似乎凝固了。她没说话,只是接过碗,动作粗鲁地掀开旁边另一口滚着骨头汤的大锅锅盖,一股更浓郁的白色蒸汽猛地腾起,带着滚烫的鲜香。她看也没看,手腕一抖,将碗里那十几个饺子“哗啦”一声,全数倾倒入沸腾翻滚的汤水中!白色的面皮瞬间在滚汤中沉浮、膨胀。

“等着!”张桂芬粗声说了一句,盖上了锅盖,继续炸她的辣椒油,仿佛刚才只是倒进去一把白菜。

陈默没有离开。他沉默地站在翻滚的汤锅旁,佝偻着背,沾满面粉的双手垂在身侧。蒸腾的白色水汽模糊了他枯槁的轮廓,只留下一道沉默而坚韧的剪影。锅盖边缘溢出的滚烫水珠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嗤嗤”的轻响。

阿满不知何时挪到了隔间门口。她没有走出来,只是扶着歪斜的门框,空洞的眼睛穿过弥漫的油烟和水汽,落在陈默被蒸汽模糊的背影上。她的右脚,无意识地向前蹭了蹭,布鞋鞋底摩擦着粗糙的门槛。

饺子在滚汤中沉沉浮浮,面皮渐渐变得半透明,透出里面粗糙的馅料颜色。张桂芬用漏勺搅动了几下,动作依旧粗鲁,然后捞起一个煮得鼓胀的饺子,用筷子戳了戳,嘟囔了一句“熟了”,便拿起两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动作麻利地捞起饺子。

她将两大碗热气腾腾、飘着零星油花和几片葱花(显然是临时撒上去的)的饺子放在灶台边油腻的台面上,对着陈默抬了抬下巴:“端走!杵在这儿当门神啊?碍事!”

陈默枯槁的手端起那两碗滚烫的饺子。碗壁灼热的温度透过粗糙的瓷体,清晰地传递到他布满老茧的掌心。他端着碗,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平稳地走回隔间。滚烫的汤汁在碗沿晃动,却没有一滴洒落。

他将一碗饺子放在破木箱上,另一碗递向扶着门框的阿满。

阿满空洞的眼睛看着那碗冒着灼热蒸汽的饺子,又看看陈默被烫得微微发红却纹丝不动的手。她枯槁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抬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接过了那碗滚烫的食物。碗壁传来的灼热感让她手指本能地蜷缩了一下,但她没有松手,反而更紧地握住了粗糙的碗沿。

陈默端起自己那碗,没有立刻吃。他浑浊的目光落在阿满端着碗的手上,看着她枯槁的手指被碗壁烫得微微发红。他枯槁沾着面粉的右手抬起,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笨拙的示范意味,用两根手指捏住碗沿最厚的部分,然后凑近碗边,小心翼翼地吹着气。动作生硬,却清晰地传达着“烫,吹凉”的意思。

阿满空洞的眼睛看着陈默吹气的动作。片刻后,她也极其缓慢地、笨拙地低下头,对着自己碗里滚烫的汤和饺子,鼓起腮帮,极其微弱地吹了一口气。灼热的水汽扑上她的脸颊,带着浓郁的、混合着肉味和面香的市井气息。她的喉咙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

两人就这样,隔着破木箱上散落的面粉和那袋几乎空了的药品,各自对着碗里的饺子,沉默地、笨拙地吹着气。隔间里充满了灼热的水汽和食物原始的香气。窗外,天色更加阴沉,酝酿着一场冬雪。

饺子皮厚馅糙,煮得有些过头,口感并不好。但陈默沉默地大口吞咽着,冰冷的油脂和滚烫的内馅交替刺激着他脆弱的胃,带来阵阵熟悉的绞痛,他只是皱着眉,喉结艰难地滚动。阿满小口地啜饮着温下来的汤,然后极其小心地用筷子(陈默递给她的一根磨圆的旧木棍)去戳碗里一个漂浮的饺子。她的手指依旧笨拙,木棍几次从滑腻的饺子皮上滑开。她并不气馁,只是更加专注地尝试着,终于将木棍插进了一个饺子的边缘,极其缓慢地将它挑起,凑近嘴边,小口地咬了下去。

粗糙的面皮,带着韧劲的肉馅,滚烫的汤汁瞬间溢满口腔。她被烫得猛地缩了一下脖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但空洞的眼底却没有出现剧烈的恐惧,只有一丝被烫到的、生理性的不适。她学着陈默的样子,对着咬开的饺子吹了吹,然后才继续小口地咀嚼、吞咽。

破木箱上,那袋杨护士留下的药,彻底空了。只剩下一个揉皱的塑料袋。

***

雪终究是落了下来。开始是零星的雪沫,很快变成了细密的雪霰,敲打着馄饨店油腻的窗玻璃,发出沙沙的轻响。后院天井的地面很快铺上了一层薄薄的、脏兮兮的白。

隔间里比往日更阴冷。寒气从门缝、窗缝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渗入骨头缝里。陈默的风湿在寒气里蠢蠢欲动,腰背深处的钝痛像生了锈的锯子,一下下缓慢地拉扯着。他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椅子上,枯槁的手指笨拙地整理着那个旧帆布包。包里的针头线脑、几颗掉了漆的玻璃珠、几块磨得光滑的小木块…这些曾经赖以糊口的微末之物,此刻在冰冷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黯淡渺小。

阿满扶着冰冷的平行扶手,进行着“踩烟头”的练习。陈默丢在地上的廉价烟蒂早已被踩得粉碎,只留下一小撮灰黑色的痕迹。她的动作依旧笨拙滞涩,每一次抬脚都伴随着重心不稳的摇晃,需要死死抓住扶手才能避免跌倒。偶尔一次鞋底成功覆盖在灰烬上,她空洞的眼底那瞬间闪过的微光,也很快被冰冷的空气和持续的疲惫冻结。

脚踝上缠着的弹性绷带已经有些松弛。杨护士留下的绷带用完了。陈默枯槁的手曾拿起那个空塑料袋,浑浊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许久,最终只是沉默地将其揉成一团,塞进了破木箱的角落。

门被推开一条缝,带着一股冷风和炸辣椒的呛人气味。张桂芬探进头,脸上带着被寒气冻出的红晕和惯常的烦躁:“喂!老陈!老蔫腿脚不利索,雪天怕摔,今儿个去不了街口废品站了!你那破车…唉!”她没说完,只是烦躁地摆摆手,意思不言而喻。她缩回头,正要关门,目光扫过阿满扶着扶手练习站立的枯槁身影,又看看她脚踝上明显松垮的绷带,嘴里嘟囔了一句:“这破天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隔绝了部分寒气,也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过了一会儿,隔间门又被小心地推开一条缝。这次是老蔫。他缩着脖子,手里捏着一卷灰白色的、看起来像是从旧衣服上拆下来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棉布条。他飞快地将那卷布条从门缝里塞进来,丢在地上,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缩回头,脚步声消失在灶台方向。

陈默浑浊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卷灰白的棉布条上。粗糙,廉价,带着陈旧布料的气息。他枯槁的手伸过去,捡了起来。布条入手微凉,带着老蔫手上残留的、混合着煤灰和冻疮药膏的味道。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阿满面前。

阿满空洞的眼睛看着他手里的布条,又看看自己脚踝上松垮的旧绷带。她扶着扶手,极其缓慢地将右脚向前挪了半步,重心微微移过去。

陈默蹲下身。蹲下的动作牵扯着腰背的旧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动作停滞了一瞬,才极其艰难地完成。枯槁的手指解开阿满脚踝上那已经失去弹性的旧绷带,露出下面消退了大半瘀痕、却依旧显得瘦弱松弛的关节。

他拿起那卷灰白的棉布条。没有弹性,没有专业的缠绕手法。他只能凭借感觉,一圈一圈,极其缓慢而用力地缠绕上去,用布条的摩擦力来替代弹性绷带的束缚。缠绕得很厚实,很紧,尽量模仿着杨护士之前缠绕的形态。粗糙的棉布边缘摩擦着皮肤,阿满空洞的眼睛低垂着,看着陈默枯槁的、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指在自己脚踝上笨拙地动作,感受着那不同于弹性绷带的、更加生硬直接的束缚感。

缠好右脚,然后是左脚。陈默额头的冷汗更多了。当他终于缠好,试图站起来时,那股熟悉的僵直和虚弱感再次袭来,腰背的肌肉发出无声的呻吟,他双手撑向膝盖,身体晃了晃。

一只枯槁的手,带着冰冷的温度和巨大的阻力,再次轻轻搭在了他佝偻的右肩上。

陈默撑起的动作顿住了。他浑浊的眼珠抬起。

阿满空洞的眼睛也看着他,那只搭在他肩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这一次,没有气流声,但那搭在他肩上的手,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那股微弱却清晰的助力,再次顺着她枯槁的手臂传递过来。

陈默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腰腹核心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借着肩上那一点牵引,猛地站了起来!剧烈的动作牵扯着腰背的伤处,带来一阵天旋地转般的剧痛和眩晕,他眼前发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栽倒!

阿满搭在他肩上的手瞬间用力到极致!枯槁的手指死死抠进他肩头单薄的旧棉衣!她整个身体也因为用力而绷紧前倾,另一只手更紧地抓住冰冷的扶手,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陈默大口喘息着,眩晕感慢慢退去。他站稳了。肩头传来阿满手指冰冷而用力的触感。他浑浊的眼珠深处,翻涌着痛苦、疲惫,还有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他没有立刻推开阿满的手。

隔间里只剩下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气中交织。

许久,陈默极其缓慢地侧了侧身体。阿满那只死死抠着他肩头的手,才如同被烫到般,猛地松开,迅速缩了回去,重新紧紧抓住冰冷的平行扶手,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接触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

陈默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回破椅子坐下。腰背的剧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他枯槁的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胃部,那里也因为寒冷和刚才的剧烈动作而开始隐隐绞痛。他闭着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花白的鬓角被冷汗浸湿,粘着几缕灰发。

阿满依旧扶着扶手站着,空洞的眼睛看着陈默痛苦蜷缩的身影。她的脚,被粗糙的棉布条紧紧缠绕着,传来一种陌生而坚实的束缚感。她极其极其缓慢地,尝试着将重心完全移到右脚。被厚厚布条包裹的脚踝承受着身体的重量,传来一种不同于弹性绷带的、更加清晰的、带着微微压迫感的支撑力。很硬,不舒服,但…似乎能站得更稳一些?

她空洞的眼底,似乎有极淡的微光在冰冷中凝结。

***

雪下了一夜,又断断续续下了一天。第三天清晨,雪停了。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但阳光,极其艰难地,从厚重的云层缝隙里刺出几道微弱的、带着寒意的金芒,斜斜地照进馄饨店后院湿漉漉的天井。积雪融化了大半,地面泥泞不堪,混杂着煤灰和脚印,一片狼藉。

陈默醒得很早。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腰背的钝痛和胃部的绞痛在寒冷的后半夜如同跗骨之蛆,反复啃噬。他枯槁的手抚摸着腰背护具冰冷的边缘,目光落在墙角那个空了的药袋上,又移向通往前店的后门方向。

阿满也醒了。她靠在板床上,空洞的眼睛望着窗外那几道微弱的晨光。她脚踝上缠绕的灰白棉布条,经过一夜,边缘更加毛糙了。

陈默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牵扯着无处不在的疼痛,他闷哼一声,额角青筋跳动。但他没有停下。他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到破木箱旁,拿起那个旧帆布包,挎在肩上。然后,他枯槁的手伸向裤兜,摸出那把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他没有犹豫,走到隔间门口,将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

门开了。

凛冽清新的空气混杂着雪后泥土和煤烟的气息,猛地灌入。陈默深深地、带着刺痛地吸了一口。他浑浊的目光扫过泥泞的天井,然后,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迈出了门槛!双脚踩在冰冷湿滑的泥地上,布鞋鞋底传来粗粝的触感和刺骨的寒意。

他没有回头,一步一步,朝着通往前店的那扇油腻木门走去。脚步蹒跚,腰背佝偻得更深,每一步都伴随着关节摩擦的细微声响和沉重的喘息,但他没有停下,也没有扶墙。

阿满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陈默消失在通往前店门后的背影。隔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冰冷的空气包裹着她。她扶着冰冷的平行扶手,枯槁的双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许久,她极其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那片被反复踩踏、沾满灰尘和面粉的灰白地面。地面上,有她练习“踩烟头”留下的凌乱脚印,也有陈默走向门口时留下的、带着泥泞水渍的新脚印。

她的左脚,极其极其艰难地,向前抬起!悬空!落下!一步!重心剧烈摇晃,双手死死抓住扶手才稳住。接着是右脚。抬起!悬空!落下!又一步!

她就这样,扶着扶手,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到了隔间门口。门外,是同样冰冷泥泞的天井。冷风吹拂着她枯槁的脸颊。她空洞的眼睛,投向陈默消失的那扇门,又投向天井外更广阔、更喧嚣的市井天空。

前店传来模糊的说话声,是张桂芬粗嘎的嗓门和一个陌生的、带着讨好意味的男声。

陈默站在油腻的馄饨店前堂中央。一个穿着脏兮兮蓝布工装、戴着顶破棉帽的中年男人,正搓着手,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对张桂芬说着什么。男人脚边放着一个沉重的工具包。

“…张姐,真不怪我!那车…那车是王哥收的!就街口废品站!堆在废铁堆最里头!胎瘪了,车斗也歪了,锁也锈死了…王哥说看着实在没用了,就…就当废铁拆了架子了…剩下的…就…就剩个车斗了…”男人声音越说越小,眼神躲闪着不敢看陈默。

张桂芬双手叉腰,一脸“我就知道”的烦躁:“拆了?!谁让他拆的?那车是老陈的命根子!你们废品站是收破烂还是抢东西啊?”

“真…真不知道是这位大哥的…看着扔那儿好久了,风吹雨打的…以为没人要了…”男人嗫嚅着,目光飞快地扫过陈默枯槁却挺直如古松的背影,被他身上那股沉默的寒意慑住,又赶紧低下头。

陈默没有说话。他浑浊的目光越过争吵的两人,投向店门外泥泞的街道。阳光微弱,照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反射着冰冷的光。他枯槁的手无意识地握紧了肩上的帆布包带。

“那…那车斗还在!王哥说…说还能用…就是…就是没轮子了,得…得弄个板车拖着走…”男人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补充道,试图弥补,“您看…要不…我带您去看看?就在街口…”

陈默浑浊的眼珠转动,终于落在这个蓝布工装男人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男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带路。”极其沙哑的两个字,从陈默撕裂的喉咙里挤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男人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哈腰:“哎!哎!这就走!这就走!”他提起沉重的工具包,当先一步推开油腻的店门走了出去。

陈默枯槁的左脚抬起,悬空,落下,踏入了店门外泥泞湿冷的街道。寒风卷着雪后的清冽和城市的尘埃扑面而来,吹动他花白凌乱的头发和单薄的旧棉衣。他佝偻着腰背,脚步沉重而滞涩,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泥水里,溅起细小的污浊水花。但他没有停顿,一步一步,跟在那蓝布工装男人的身后,融入了铅灰色天幕下、刚刚苏醒的、喧闹而粗粝的市井长巷。

张桂芬追到店门口,看着陈默在泥泞中蹒跚却异常坚定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喊出来,只是烦躁地对着灶台方向吼了一嗓子:“老蔫!死灶膛前挺尸呢?火都快灭了!”

馄饨店后院天井里,阿满扶着冰冷的门框,空洞的眼睛穿过狭窄的过道,死死盯着前店那扇敞开的、透出外面世界光亮和喧嚣的门。冷风吹得她枯槁的身体微微发抖。她脚踝上,那粗糙的灰白布条紧紧缠绕着。

街口废品站弥漫着铁锈、机油和陈年垃圾混合的刺鼻气味。堆积如山的废铁、破塑料、旧纸板在雪后湿冷的空气里沉默地腐烂。蓝布工装男人领着陈默,深一脚浅一脚地绕过几座小山般的废品堆,来到角落一处污水横流的空地。

“喏,就…就那儿…”男人指着空地中央。

那里,孤零零地躺着一个东西。

是陈默那辆货车的车斗。

曾经精心焊接加固的角铁框架锈迹斑斑,覆盖其上的深绿色厚帆布篷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像垂死的巨鸟残破的翅膀,肮脏地搭在扭曲变形的车斗边缘。车斗本身也严重变形,一侧被砸得深深凹陷下去,露出里面同样锈蚀的骨架。三个轮子不翼而飞,只剩下光秃秃、锈死的轮轴,像被砍断的肢体,凄惨地戳在泥水里。连接车斗和前把的粗壮铰链早已断裂,只剩下几截扭曲的钢筋残骸散落在旁边。

它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的模样。只是一堆被遗弃、被分解、被暴力蹂躏过的废铁残骸。冰冷,死寂,散发着末路的腐朽气息。只有车斗侧面一角,一块被油污和铁锈覆盖的、巴掌大的地方,隐约还能看到一点点残留的、模糊不清的深绿色油漆——那是它曾经属于“陈默的货车”的最后一点印记。

蓝布工装男人搓着手,有些尴尬地看着陈默:“王哥说…架子实在锈死了,拆都费劲…就…就剩这个了…您看…这…”

陈默沉默地站在泥水里,距离那堆残骸几步之遥。寒风卷起破碎篷布的一角,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枯槁的身体如同脚下冰冷的废铁般凝固。浑浊的眼珠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明显的波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封的荒原。他肩上的旧帆布包带,被枯槁的手指攥得死紧。

时间在废品站污浊的空气里停滞了许久。

终于,陈默极其缓慢地动了。他枯槁的右脚抬起,向前迈出一步,踏进更深的泥泞里。一步,又一步。他走到那堆残骸面前,蹲下身。蹲下的动作牵扯着腰背的剧痛,他身体晃了晃,枯槁的手猛地撑在冰冷湿滑、布满铁锈的车斗边缘,才稳住身形。

他枯槁沾满泥污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抚过车斗边缘粗糙冰冷的铁锈,抚过深陷的凹痕,抚过断裂铰链的狰狞断口。指尖传来金属的冰冷、锈蚀的颗粒感和暴力破坏留下的尖锐毛刺。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的触摸,仿佛在抚摸一具早已冰冷的尸体。

最后,他的手指停留在那块残留着一点模糊深绿色油漆的地方。指腹在上面极其缓慢地、反复地摩挲着。粗糙的漆面混合着铁锈和油污,刮擦着他布满老茧的皮肤。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在冰冷的泥水和废铁的包围中,蹲了很久。寒风呼啸着穿过废品堆的缝隙,卷起破碎的纸片和塑料袋。蓝布工装男人缩着脖子站在不远处,冻得跺脚,却不敢出声催促。

当陈默终于极其艰难地站起身时,他的腰背佝偻得仿佛又老了几岁。他浑浊的目光再次扫过这堆冰冷的残骸,然后,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他没有再看那蓝布工装男人一眼,也没有再看那堆残骸。他枯槁的左脚抬起,悬空,落下,踏在泥泞里。一步。接着是右脚。一步。他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沉默地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每一步都像拖拽着千钧重物,在泥泞的地面上留下深深的水痕。

肩上的旧帆布包,随着他蹒跚的步伐,轻微地晃动着。

他走回馄饨店那条喧闹的长巷时,已是午后。阳光依旧微弱,但街面上的积雪融化得更多,泥泞也更甚。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自行车铃声、板车轱辘碾过路面的吱呀声…各种市井的声响混杂着食物的香气和人体的汗味,形成一股巨大而浑浊的声浪,扑面而来。

陈默佝偻着腰背,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这喧嚣的洪流中缓慢穿行。他枯槁的身影与周围鲜活忙碌的人群格格不入,像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沉默地行走在生者的世界边缘。路人投来或好奇、或漠然、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的目光,他浑然不觉。浑浊的眼珠只是低垂着,看着脚下不断延伸的、泥泞而粗粝的路面。

他的脚步在一家五金杂货铺斑驳油腻的门面前停住了。铺子里光线昏暗,货架上堆满了各种锈迹斑斑的工具、铁丝、螺丝和叫不出名字的金属零件。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正趴在柜台上打盹。

陈默枯槁的手伸进裤兜,摸索着。他掏出了所有的钱——几张卷了边的毛票和几枚冰冷的硬币。他沾满泥污的手指将这些钱,一枚一枚、一张一张,极其缓慢地放在油腻的柜台上。硬币碰撞发出轻微的脆响。

打盹的老头被惊醒,抬起惺忪的睡眼,看到柜台上的零钱和站在门口阴影里、枯槁如鬼的陈默,明显愣了一下。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买…买点啥?”

陈默浑浊的目光扫过货架上堆积的工具。最后,他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向货架最底层角落里堆着的一捆东西。

那是一捆粗粝的、深棕色的麻绳。绳股粗糙,打着结,沾满了灰尘和油污。

老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又看看柜台上那点可怜的零钱,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摇摇头,嘟囔了一句:“这点钱…也就够买几尺…”但他还是慢吞吞地站起身,走到货架旁,费力地拖出那捆沉重的麻绳,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剪刀,“咔嚓”一声,剪下大约两米长的一段。他将那段麻绳卷了卷,丢在柜台上,正好压在那几张毛票上。

“喏,拿走!”老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又趴回柜台打盹去了。

陈默枯槁的手拿起那卷粗糙的麻绳。麻绳入手沉重,带着刺鼻的麻纤维和机油混合的气味,绳股粗粝,摩擦着他掌心的老茧。他将其紧紧攥在枯槁的手里。然后,他转过身,佝偻着腰背,拖着沉重的脚步,再次汇入了喧闹而泥泞的市井长巷。夕阳的余晖,艰难地刺破铅灰色的云层,将他枯槁的身影在泥泞的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斜斜地指向馄饨店的方向。

那卷粗糙的麻绳,随着他蹒跚的步伐,在他身侧沉重地晃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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