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轿车碾过晚高峰后残留的霓虹碎片,像头舔舐伤口的巨兽,在城市血管的末梢骤然停驻。
轮胎蹭过路面的轻响,很快被夜风吹散。
车内的空气冻住了。
是那种无形的寒霜,裹着皮革座椅的冷硬味道,往肺里钻。
压抑感像浸了水的棉絮,堵在喉咙口——你明明能呼吸,却觉得每口空气都不够用。
司机的目光从后视镜里飘出来。
像幽灵的指尖,轻轻搭在路明非肩上。
那眼神看着随意,底下藏着的锐利,能把人从里到外剖成两半——就像老猎手打量草丛里的兔子,连兔子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猎手全看在眼里。
路明非坐在后座,柳淼淼在他旁边。
他的目光像没牵线的风筝,总往柳淼淼那边飘。
飘过去又赶紧收回来,跟做贼似的。
那眼神里有啥?
好奇是有的,像猫盯着窗台上的鸟;紧张也藏不住,手都在腿缝里攥出了汗;更多的是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像暗巷里偷偷开的花,明明怕光,偏要往亮处凑。
司机把这一切都收进眼里,心里的算盘噼里啪啦响。
“这黄毛小子,怕不是对小姐动了歪心思?”
“嘴上喊着去加州阳光,莫不是想一步登天见家长?”
这念头刚冒出来,司机嘴角就抽了抽。
他脑子里已经冒出幅画面——路明非站在柳家那栋跟城堡似的别墅前,脚边歪着辆破鬼火摩托车。
摩托车引擎还在突突响,跟得了哮喘似的。
路明非扯着嗓子喊:“老登!我这鬼火停这儿不会被偷吧?我要带柳淼淼兜风!”
画面太荒唐,司机打了个寒颤。
柳淼淼可是他看着长大的,跟掌上明珠似的。
这愣头青要是真敢这么闯,别说柳先生得炸,他自己都能气到把方向盘捏碎。
柳淼淼忽然转头。
她的目光像钢琴上弹出的高音,脆生生地刺过来。
“你跟踪过我?”
声音好听,却带着不容反驳的硬气——像把裹了丝绸的刀,一下子划破了车里的微妙空气。
路明非心里“咯噔”一声。
像偷食的老鼠被猫抓了现行。
但他脸上立马堆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跟戴了层铁面具似的。
“小美女,这话可不能乱说!我路明非虽说没什么大本事,也不至于干偷偷摸摸的事儿啊!”
嘴上这么说,心里早骂开了:“完了完了,这姑奶奶今天开了天眼?怎么比班主任还敏锐!”
柳淼淼皱起眉。
怀疑的眼神没少半分,跟探照灯似的罩着他。
“我家在加州阳光,你怎么突然要去那儿?”
语气跟侦探审嫌疑人似的,一点空子都不留。
路明非挠了挠头,脸上瞬间摆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演技,能骗过大半同班同学。
“哦!你说这个啊!初中我就知道你家在那儿了。”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车窗外的夜空。
夜空里飘着没名字的旋律,像星星落在湖面碎成的光。
“那时候班里有个家伙,不知道从哪儿弄来大家的家庭情况,还排了个破榜。我这种小透明,自然是垫脚石,没人多看一眼。但我瞅过那榜。”
声音里带了点自嘲,像秋天的叶子落在地上,沙沙的,有点涩。
那时候的班级像个华丽的鱼缸。
有人是缸里最耀武扬威的金鱼,喊一声就有一群鱼跟着;有人是飘在水面的睡莲,谁见了都想多看两眼;也有人是鱼缸里的彩灯,走到哪儿都亮得晃眼。
而路明非呢?
他是沉在缸底的石头,连青苔都懒得在他身上长。
明明在一个空间里,却像活在两个世界。
可排名表上柳淼淼的名字,偏偏让他心里动了一下。
他记得自家以前也在城西的加州阳光。
是栋爬满爬山虎的小楼。
风一吹,叶子就沙沙响,像谁在窗外偷偷说话。
看到柳淼淼的名字时,他总觉得有点不一样——像在茫茫大海里漂了好久,突然看到远处有座灯塔。
那灯塔不亮,却带着家的影子,哪怕远,也有点暖。
有时候,他会鼓起勇气跟柳淼淼说两句话。
那时候的勇气,跟点燃的火柴似的,风一吹就灭,可点燃的瞬间,总归有点光。
他觉得那样就能离过去的温暖,近那么一厘米。
然而时间是最狠的贼。
它偷光了所有熟悉的东西,连回忆都偷得七零八落。
那次打人事件后,路明非就像被狼群抛弃的小狼。
他把自己裹起来,像裹了层厚厚的冰壳。
世界是世界,他是他,两不相干。
“我以前也在加州阳光住过。”
路明非说这话时,语气轻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仿佛那栋爬满爬山虎的小楼,只是他路过时看到的风景。
司机的眼神瞬间变了。
像鹰隼盯上了猎物,锐利得能扎进人骨头里。
他从后视镜里冷冷打量路明非——这小子穿的衣服洗得发白,住的小区墙皮都掉了,怎么看都跟加州阳光那种高档别墅区不沾边。
司机又想起路明非现在住的地方,眉头拧成了“川”字,能夹死蚊子。
“小子,你家在加州阳光哪一栋哪一楼?”
司机的声音像寒冬的风,刮得人耳朵疼。
每个字都带着质疑,像在审问犯人。
路明非慌了。
像踩空了楼梯,整个人都往下坠。
他尴尬地挠挠头,脸一下子红了,像熟透的西红柿。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胡诌:“时间太久了,真记不清了……就记得是栋爬满爬山虎的小楼,叶子长得特别密,跟给楼穿了件绿衣服似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动作里的慌张,跟漏了气的气球似的,藏都藏不住。
柳淼淼和司机对视一眼。
两人眼里都有惊讶。
柳淼淼的惊讶里,好奇多一点。
在她眼里,路明非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生,甚至有点“衰”——考试总考不好,跟人说话总紧张,怎么看都跟加州阳光沾不上边。
她心里琢磨:“原来以前住得这么近?怎么从没碰到过?”
人总说世界很大,可有时候又小得离谱。
有些人天天见面,却跟陌生人似的;有些人明明该是陌生人,却偏偏有了交集。
柳淼淼其实知道路明非对陈雯雯的心思。
那心思写在脸上,跟贴了标签似的。
陈雯雯看路明非的眼神,也藏着点喜欢,像藏在花瓣里的露珠,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可现实是块大石头,硬生生把两个人的路隔开了。
柳淼淼清楚,陈雯雯盼着跟路明非一起考去大学,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可她自己呢?
像被什么东西牵着,不由自主地往路明非那边靠。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不知道钢琴上的某个音符,为什么偏偏能打动人心。
司机坐在驾驶座上,愣了一下。
他的怀疑更深了,像投入水里的墨,越散越黑。
手指下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敲着,“哒哒”声在安静的车里格外明显。
“这小子怎么会知道那栋爬山虎小楼?”
那栋楼在加州阳光里最奇怪。
物业定期修剪爬山虎,物业费也有人按时交,可这么多年,从没见过有人住。
像个谜,藏在小区里。
这小子是提前踩过点,还是有别的猫腻?
加州阳光的安保严得很,苍蝇都难飞进去,他真住过?
这些疑问像针一样扎在司机心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柳淼淼家的别墅在加州阳光里很显眼。
院墙圈着大片土地,建筑是欧式风格,尖顶、雕花、廊柱,每一处都透着贵气。
远远看去,像一座落在人间的小宫殿。
而她家隔壁,正好就是那栋爬满爬山虎的小楼。
以前路过时,柳淼淼总会放慢脚步。
她看着那些爬满墙壁的绿色植物,心里总有点好奇:“这房子的主人是谁?为什么买了却不住?”
岁月在墙上留下痕迹,爬山虎长得越来越密,可房子始终空着,像个被遗忘的秘密。
她从没没想过,路明非会说自己在那栋楼里住过。
柳淼淼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路明非。
她的眼睛很亮,像装了星星,好奇像火苗似的,越烧越旺。
“他以前过的是什么生活?为什么现在住得那么差?”
这落差像条鸿沟,横在她面前。
她想知道答案,想知道路明非藏在普通外表下的故事。
路明非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清楚柳淼淼和司机眼里的怀疑——他们肯定觉得他在吹牛,在撒谎。
慌乱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淹没了他。
他的手在兜里疯了似的乱摸,像溺水的人抓最后一根稻草。
终于,他触到了熟悉的触感。
钥匙和门卡被他一把掏出来,递到两人面前时,手都在抖。
“我真有钥匙和门卡!你们看!”
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像在说“别不信我”。
柳淼淼的目光落在门卡和钥匙上。
她微微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这确实是加州阳光的门卡,只是款式很旧,边角磨损得厉害,像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那磨损的痕迹,藏着好多没说出口的时光。
司机也看到了。
他原本紧绷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眼里的疑虑像雾一样,渐渐散了。
他轻轻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证据。
柳淼淼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浅笑。
像夜空里突然亮起来的星,有点神秘,又有点狡黠。
她轻声开口,声音像钢琴上的低音区,柔柔软软,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赵叔,先送路同学过去吧。”
“正好我也想看看,爬满爬山虎的楼里,是不是藏着比月光还老的故事。”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路明非和司机的心里。
涟漪一圈圈散开,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路明非愣在那里,忘了紧张,忘了胡诌,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像春天的冰,开始融化了。
人总说回忆是糖,可有些回忆是粘在牙上的糖渣,甜过之后只剩硌得慌。
路明非以前觉得,加州阳光的回忆就是那样的糖渣。
可现在,他忽然觉得,或许那糖渣里,还藏着一点没化完的甜。
就像柳淼淼眼里的光,就像那栋爬满爬山虎的小楼,就像此刻车里没说破的沉默。
都带着点不一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