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吧的灯像快熄灭的烛火，昏黄里裹着陈旧烟草的苦气，还有廉价可乐在杯壁凝结的水珠，滴在地板上洇出深色的痕。
路明非走过去。
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带着异次元的滞重——就像有人在他身后拽着根看不见的线，把他往孤独里拖。
他坐下。
椅子“吱呀”一声，那声响像极了他心里没说出口的叹息，细弱，却扎得人疼。
指尖先碰了碰键盘边缘的油渍。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他才机械地敲了回车键。
屏幕亮了。
几个红点在任务栏里跳，像黑暗里蹲守的兽眼，一眨不眨盯着他。其中那个粉色的头像最扎眼——是陈雯雯的，像世界末日前悬在天边的最后一颗星，亮得让他不敢直视。
记忆突然涌上来。
不是潮水，是决堤的河。
那天傍晚的夕阳，红得像泼了满地的血，把操场的铁丝网都染成了金色。他和陈雯雯并肩站着，风卷着她的发丝扫过他的手背，轻得像羽毛。
然后她抬手，把被风吹歪的棒球帽扶正。
就那一秒，时间停了。
余晖在她发梢勾出的金边，像神祇的冠冕。那顶白色的棒球帽，从此成了他心里解不开的结——明明是普通的物件，却被他当成了遥不可及的光。
路明非的手指抖了。
不是普通的抖，是像风中残烛那样，连带着鼠标指针都在陈雯雯的头像上打晃。
他想点进去。
想打“我在”，想打“这几天我遇到了些怪事”，想打“你今天有没有看到好看的云”——千言万语在喉咙里滚，像烧得滚烫的铁，可到了嘴边，全变成了冰冷的沉默。
他算什么？
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的衰仔，凭什么把那些荒诞的冒险说给她听？凭什么用自己的麻烦，去扰她的清净？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
那口气里裹着网吧的浊气，却像攒了全身的勇气，指尖轻轻点在头像上。
屏幕跳转。
没有陈雯雯的照片，只有一幅插画——画里的女孩笑着眼眉弯弯，阳光落在她发上，暖得像春天。
可路明非看愣了。
那笑容在他眼里慢慢晃，晃成陈雯雯扶帽子的模样，又晃成记忆里模糊的剪影，再晃回来时，他的眼神软得能滴出水。
像抓住了世界末日前的最后一点微光。
他就那么盯着，仿佛要把这幅画刻进灵魂里——至少在这一秒，他不用想那些龙啊、危险啊，不用当那个随时会被抛弃的“路明非”。
良久，他眨了眨眼。
手指滑过鼠标，点进聊天框。
陈雯雯的消息排得整整齐齐，像没人签收的明信片，躺在对话框里。
第一条是三天前的，文字好像带着少女的软音：“路明非，你在不在呀？”
第二条是次日清晨，字里行间都是急：“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怎么一直没回消息。”
最新的那条，停在昨天下午：“你到底在哪里呀？看到消息回我一下。”
路明非一个字一个字读。
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他心上。甜里裹着酸，暖里掺着疼——原来还有人记得他，记得这个总是躲在角落的衰仔。
手指悬在键盘上。
他想打：“我遇到了会喷火的怪物，差点死了。”
也想打：“你今天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听那首你喜欢的歌？”
可就在指尖要碰到键盘的瞬间，他瞥见了右下角的时间。
00:23。
深夜的静，像潮水般漫进网吧——连隔壁桌的游戏音效都弱了下去，只剩鼠标偶尔的点击声。
这么晚，她肯定睡了。
他要是发消息过去，会不会吵醒她？会不会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只会添麻烦的人？
路明非的手慢慢放下来。
心里那点刚燃起来的火，被现实浇得只剩灰。
他叹了口气。
那声叹里裹着全天下的落寞，轻得像羽毛，却沉得压垮了他。鼠标点击，聊天框暗下去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像个逃兵——连说“我在”的勇气都没有。
网吧依旧吵。
键盘敲击声、男人的吼叫声、游戏里的爆炸声，缠成一团乱麻。
但路明非听不见了。
那些声音像隔了层厚厚的玻璃，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回响——就像他永远融不进去的班级，永远够不到的光。
屏幕的亮映在他脸上，惨白得像纸。
他的心，正往下坠。
坠进没有底的黑暗里，连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原来孤独这东西，是会让人沉底的。
路明非又点开红点。
是班级大群，老师的艾特像道刺眼的命令，“路明非，看到消息回一下”。
他没回。
只是缩在椅子里窥屏，像只躲在阴影里的老鼠——群里的消息冷得像死水，全是“作业好难”“明天要考试”的抱怨，没人提他失踪的事。
他突然拍了下脑袋。
暗骂自己蠢。
老师在的群里，谁会说真话？真正的八卦从来不在监管底下——因此手指下意识点了那个备注“高二（3）班秘密基地”的小群。
界面跳出来的瞬间，另一种气息扑了满脸。
是赵孟华的头像在刷屏，他总爱用自己打篮球的照片当头像，配着嚣张的字：“周末去KTV，要去的报名！”
群里炸开了。
有人说“雨太大，练舞的地方关门了”，语气像被抢了玩具的小孩；有人发“谁有数学最后一题答案？急！”，连标点都透着慌；还有人在聊新出的电影，字里行间都是青春的躁。
路明非往上翻。
手指在鼠标滚轮上滑了三分钟，才在三天前的消息里，找到自己的名字。
那天也在下雨。
雨大得像要把世界淹了，他没回家，群里就像泼了盆热油——
“路明非是不是离家出走了？”
“我听说他打了赵孟华，不敢来学校了！”
路明非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一股无名火窜上来，烧得他喉咙发紧。
他在心里骂：“放狗屁！我什么时候打过赵孟华？他自己下楼梯踩空摔了，关我屁事！”
可骂完又蔫了。
那些猜测像带刺的藤，缠得他喘不过气——原来在别人眼里，他就是这样的人？一个会离家出走、会打架的“怪胎”？
像个透明人。
被误解，被忽视，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荒诞又可悲。
他想起白天在校园里走的路。
林荫道的树影落在地上，斑驳得像碎掉的镜子。周围的同学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笑声像风铃那样脆，可没有一个人朝他看。
他就像个幽灵。
飘在人群里，连影子都快被阳光晒化了——原来“格格不入”这四个字，刻在他骨子里。
像无根的浮萍。
在“人际关系”的海里漂，连个能停靠的石头都找不到。
路明非又坐直了些。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惨白里透着点急——手指在鼠标上摩挲，一遍又一遍刷新小群的消息。
他在等苏晓樯的头像亮起来。
那个总爱扎高马尾、说话像小炮仗的女孩，之前还在群里怼过说他坏话的人。
可屏幕上，甚至没有她的头像。
像一缕轻烟，从班级的记忆里散了，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路明非的心猛地一紧。
像被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呼吸都慢了半拍。失望顺着血管往全身爬，最后裹住了他的喉咙——原来连愿意为他说句话的人，都要消失吗？
他长叹一声。
那声叹里裹着全天下的无奈，轻得像要飘走。鼠标点击“退出群聊”，界面暗下去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又被世界推开了一步。
就在这时。
屏幕右上角突然跳出来个小红点。
像黑暗里突然亮起的警示灯，扎得他眼睛疼。
路明非眯起眼。
是好友请求——头像里的女孩抱着本书，侧脸在阳光下透着浅淡的白，是柳淼淼。
他的脑子空了一秒。
记忆像被风吹开的书页——三年同窗，他连跟柳淼淼说句话都要在心里打十遍草稿，更别说加好友了。
他算什么？
一个成绩中游、长相普通的衰仔，凭什么去碰“班级小美女”的社交圈？
路明非自嘲地笑了笑。
笑声轻得像气音，连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手指在“同意”键上悬了三秒。
手心沁出的汗把鼠标垫浸出个浅印，他像做了个天大的决定，指尖往下按——通过验证的瞬间，他飞快地打了“谢了”两个字，然后立刻切屏。
像在逃离什么。
逃离柳淼淼可能的回复，逃离自己那点可笑的紧张。
星际群的界面跳出来。
老唐的熊猫头头像正在疯狂刷屏，一行行字嚣张得像要跳出屏幕：“还有谁？！老子纵横星际这么久，王座早就该刻上我的名字了！”
路明非的眼睛突然亮了。
像快熄灭的灯被重新点燃，疲惫顺着指尖溜走——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像在打一场救命的仗：“老唐你吹什么牛！真正的王者刚从异世界回来，今天就把你揍得喊爸爸！”
老唐的回复秒到：“明明你少装！就你以前那操作，在我面前就是蝼蚁——现在顶多算只大点的蝼蚁！”
路明非的嘴角翘了起来。
那是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带着点不服输的劲：“大言不惭！我在另一个世界掀翻过龙的巢穴，你这点人族兵，不够我虫族塞牙缝的！”
发完这句话，他靠在椅背上。
眼里闪着快意的光——只有在这个虚拟的战场上，他不用当那个“路明非”，不用自卑，不用害怕被抛弃。
他就是主宰。
两人没再废话，同时点了“开始游戏”。
路明非的鼠标移到虫族图标上。
没有丝毫犹豫，点击。
那是他最熟悉的种族——像他自己，渺小，却能爆发出让人害怕的力量。
老唐选了人族。
头像旁跳出一行字：“孙子哎，今天让你见识下什么叫钢铁防线！”
地图开始载入。
进度条走满的瞬间，路明非的手指动了。
工蜂像饥饿的狼群，从基地里涌出来，直奔矿脉——他的眼神专注得像在解一道生死题，鼠标点击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三倍。
孵化池迅速拍下。
他要打小狗rush。
要在老唐反应过来之前，把对方的基地拆了——就像他想在那些危险找到他之前，先抓住点什么。
“老唐，准备好哭吧。”他在心里默念。
可老唐比他更快。
人族兵营在基地门口立了起来，枪兵像潮水般涌出来，紧接着是地堡——灰色的钢铁结构在屏幕上成型，像不可攻破的墙。
路明非盯着屏幕。
密密麻麻的小狗冲过去，像黑色的潮水漫向地堡。
他的心跳得飞快。
“冲啊！”他低声喊了句，手指在键盘上敲得更急。
然而。
现实给了他一记重锤。
地堡里的枪兵开始射击。
子弹像雨点般倾泻而出，落在小狗身上——那些他引以为傲的“利刃”，连地堡的边都没碰到，就成片倒下。
像秋风扫过的落叶，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路明非的眼睛瞪大了。
满是不可置信——他明明算好了时间，明明老唐以前没这么快的操作！
“GG。”
他的手指僵硬地敲下这两个字母，屏幕上跳出“失败”的提示，红得像血。
输得干干净净。
“没想到你进步这么快。”他在聊天框里打，字里行间都是不服气——像个输了仗却不肯低头的士兵。
老唐没退。
反而发过来一长段话：“明明，你前期思路没问题，小狗rush够狠，但手速慢了0.5秒，微操也差了点——刚才要是分一队绕后，地堡就破了。还有，农民采矿太散，经济没跟上，后续没兵补。”
路明非的不服输劲“噌”地冒了上来。
他凭什么被老唐教训？
以前都是他让着老唐的！
就在这时，他的瞳孔忽然缩了缩。
眼前闪过一点灼热的金芒。
像地狱里窜出的火苗，快得像错觉——那光芒里裹着古奥的森严，还有种非人的冷漠，差点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他眨了眨眼。
金芒又没了。
只剩屏幕的光，惨白地映在他脸上。
没有丝毫犹豫，他点击了“再次对战”。
手指在键盘上按得更紧，指甲都泛了白——他要赢回来，不仅赢老唐，还要赢那个总在自卑里打转的自己。
老唐的回复秒到：“有种！再来！”
新的战局，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