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这场把空气都熬成浆糊的会诊落幕时,窗外的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了。
不是普通的黑,是像浸了冷水的绒布,裹着窗户往里渗寒气。路明非的腿像绑了铅块,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膝盖骨发出的轻响,像生了锈的合页在挣扎。
他挪回病房。
空的。
连陈雯雯坐过的那把椅子都还留着点余温,可房间里的热闹已经散得干干净净,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只剩死寂压在胸口——比病床上方的输液瓶还沉。
陈雯雯走了。
他又回到原点了。那个连影子都嫌孤单的原点。
路明非把后背抵在病床上。床垫的弹簧闷哼了一声,像在替他叹气。下一秒,孤独感就漫上来了。不是轻飘飘的寂寞,是沉得能灌进骨头缝里的潮,从脚踝开始,一点点漫到胸口,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滞涩。
然而这股潮没漫多久,就被另一种温度顶回去了。
是陈雯雯的温度。
她为了他跑遍医院找专家时,高跟鞋敲在走廊上的声音还在耳边响;众人面前挽住他胳膊时,发梢扫过手腕的痒还在;还有那根抵在他嘴唇上的手指,软得像棉花糖,却让他记到现在,连呼吸都不敢太重,怕吹跑那点虚幻的甜。
路明非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声音轻得像梦呓:“那可是陈雯雯啊……仕兰中学的白月光,我以前连跟她说话都要在心里打三遍草稿的。”
回忆里的甜还没在舌尖化开,敲门声就砸下来了。
不是轻叩,是带着点硬邦邦的力道,像把那点甜硬生生敲碎。路明非下意识喊“请进”,心里却炸了锅——这么晚?陈雯雯折回来了?还是……苏晓樯?那个总把“路明非你真没用”挂在嘴边的大小姐,总不会特意来给他送晚饭吧?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先钻进来的是一抹蓝。不是天空的浅蓝,是深海里藏着星光的蓝,裹在布料上,像把一整个夏夜的温柔都缝进去了。
然后是柳淼淼。
她站在门口,蓝色一字肩礼服刚好裹住肩头,裙摆垂到膝盖,走动时能看见一点纤细的小腿线条,像初春刚抽芽的柳枝。
皮肤白得像蒙了层薄雪,偏偏脸颊泛着粉,连耳尖都是红的,像被夕阳染透的樱桃。眼睛亮得很,藏着星星似的,笑起来时嘴角会弯成月牙,连病房里的寒气都能融掉几分。
路明非的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暗下去。
不是陈雯雯。
那点刚冒头的期待像被针尖戳破的气球,蔫在胸腔里,连带着刚才的甜都淡了些。但他毕竟是路明非,擅长把失落裹进玩笑里——他挠了挠头发,语气里带着点刻意的轻佻:“哟,小美女,这都几点了,你怎么来了?”
柳淼淼的耳尖更红了。她赶紧捋了捋耳边的碎发,指尖绕着发梢转了半圈,声音轻得像羽毛:“我在对面音乐大厅练琴,刚结束……顺路过来看看你。”
她说着,把手里的快餐盒放在桌上。动作轻得很,像怕碰碎了什么,指尖碰到桌面时还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位置。
路明非心里暖了一下,嘴上却习惯性地往外推:“柳淼淼你也太客气了,你学习那么忙,还特意跑一趟……其实真不用,别为我浪费时间。”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瞥那快餐盒。
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这多半是顺路带的,说不定本来是给别人的,我要是接了,一会儿陈雯雯要是回来……
他没敢往下想。可肚子偏不给面子,“咕噜噜”一声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楚,像在大声宣告“我饿了”。
路明非的脸瞬间烧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捂住肚子,后背都弓起来了,像被人戳中了软肋。窘迫感从脖子爬到耳根,连声音都变虚了:“对不住对不住,我今天忙得脚不沾地,连口热饭都没顾上吃……”
柳淼淼“噗嗤”一声笑出来。
笑声脆得很,像山间清泉淌过石头,连带着她眼睛里的星星都晃了晃。她双手捧着快餐盒递过来,眉眼弯弯的:“就知道你肯定饿坏了,快吃吧,别饿着。”
路明非想拒绝。
手指碰到餐盒边缘时像触到炭火,想缩回来——他这辈子好像都在学怎么不扫别人的兴,可现在心里还挂着陈雯雯,总觉得接了这饭,就像背叛了什么。
但肚子的抗议声更响了。
那声音像鼓点,敲得他心神不宁。再看柳淼淼的眼睛,亮闪闪的,满是期待,他终究还是把快餐盒接过来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
像在黑暗里待久了的人,只要有人递过来一点光,哪怕只是火柴的火苗,也舍不得推开。明明怕自己握不住,怕火苗烧到手,可还是会先接过来——毕竟,他已经太久没见过光了。
所以他成了班里随叫随到的跑腿,成了文学社里没人记得名字却少不得的理事。别人一句“路明非你帮个忙”,他从来不会说“不”。
路明非刚抽出筷子,快餐盒一打开,香气就涌出来了。
不是食堂那种油腻的香,是带着家味的香——糖醋排骨的甜香裹着酱油的咸,宫保鸡丁里花生米的脆香,还有时蔬的清鲜,像几只小手,勾着他的馋虫。他咽了口口水,刚要夹起一块排骨……
病房门又响了。
这次是“吱呀”一声,轻得很,却像冰锥扎进耳朵里。路明非的筷子顿在半空,排骨的香气还绕在鼻尖,可他突然觉得嘴里发苦。
他抬头。
陈雯雯站在门口。
白裙,长发,像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她总穿白裙,干净得像雪,却偏偏让他这种烂泥一样的人想往上凑。她手里提着保温盒,粉色的,印着小碎花,看起来很轻,可路明非觉得那盒子有千斤重,压得他心脏都往下沉。
筷子停在半空。
柳淼淼的饭在手里,陈雯雯的饭在桌上。
这算什么?
路明非的脑子飞快转着:修罗场?不对不对,修罗场得是两情相悦才叫修罗场。他对陈雯雯是喜欢,可陈雯雯呢?说不定只是可怜他,拉他进文学社也只是为了凑人数。柳淼淼呢?她喜欢的是楚子航,给她送吃的,不过是顺路罢了。
这就是个巧合。
他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可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像要撞碎肋骨。
骗谁呢?
这空气里的酸味都快结出冰了,柳淼淼刚才笑的时候眼角明明扫了陈雯雯一眼,陈雯雯放保温盒时指尖擦过他碰过的桌角——这不就是动漫里写烂了的修罗场吗?
路明非心里疯狂咆哮,脸上却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嘴角的笑容比哭还难看。病房里的空气像被冻住了,稠得能拧出水来,连呼吸都觉得费劲。
还是柳淼淼先开口。
她嘴角挂着笑,很温柔,可指尖却悄悄攥紧了裙摆:“陈雯雯,真巧啊,你也顺路来看路明非?”
“顺路”两个字,她咬得有点重,像在强调什么——强调自己不是特意来的,强调自己没有别的心思。
可路明非知道,她没说谎。
他刚才瞥见她帆布包里露出来的琴谱边角,还沾着点钢琴房特有的檀香,指尖指节处甚至留着弹完琴没擦干净的薄汗——音乐大厅就在医院对面,过条斑马线就能到,确实是顺得不能再顺的路。
陈雯雯的目光掠过柳淼淼,很淡,却像带着钩子,扫过她攥着裙摆的手,又扫过桌上的快餐盒,最后落在路明非身上。她的声音很轻,像春风拂过湖面:“路明非,我给你带了点吃的,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她走过来。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声音很轻,却一步一步踩在路明非的心上。她俯身放保温盒时,发梢扫过他的肩膀,带着洗发水的清香,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气息。
“不好意思,”她开口,声音软下来,像在撒娇,可眼尾却又扫了柳淼淼一眼,“回去做饭耽搁了,来晚了。”
回去做饭。
这四个字像针,扎在路明非心里。也扎在柳淼淼心里——谁都知道,陈雯雯家有阿姨做饭,哪里用得着她自己动手?
路明非坐在病床上,看着眼前两个女孩子。
一个像江南烟雨中的古桥,温柔得能让人卸下所有防备;一个像山林间跳跃的小鹿,灵动得能让人忘记所有烦恼。他忽然觉得,要是能娶到其中一个,这辈子好像就不算白活了。
可他是路明非啊。
他连自己的晚饭都顾不上,连拒绝别人的勇气都没有,凭什么?
“社长,您来得一点不晚,我刚好饿了。”
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话说得像什么?像个等着投喂的宠物,眼巴巴的,把心底那点卑微的渴望全暴露出来了。他看见柳淼淼的指尖松了松,又看见陈雯雯的嘴角弯了弯,那笑容里藏着点他看不懂的东西——像胜利,又像别的什么。
空气更稠了。
路明非低头看着手里的筷子,糖醋排骨的香气还在,可他突然没胃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