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的目光钉在病房雪白的床单上，线缝里嵌着的灰絮像极了他那些没处安放的回忆——全是些发潮的、见不得光的片段。
消毒水的味道从门缝里钻进来，混着窗外飘的雨丝气息，把空气泡得发涩。
突然，病房门被一股蛮力“刷”地扯开。
那声响像生锈的铁盒砸在水泥地上，在近乎凝滞的寂静里炸开。路明非的肩膀下意识抖了一下，像被针扎到的木偶，缓慢地、带着预感到灾难的沉重，抬起头。
婶婶的脸先于身影挤进门框，乌云似的皱纹堆在眉骨下，连鬓角的碎发都透着不耐烦的戾气。
路明非的心脏猛地往下沉，像被一只浸了冰水的手攥住，寒意顺着血管爬遍四肢。
他太熟悉这张脸了——每次这张脸摆出来，他的世界就会下一场没带伞的雨。
他赶紧低下头，下巴快抵到胸口，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边缘的线头。
像只遇到鹰的兔子，明明知道躲不过，还是想把自己缩成一个没人看见的小团子。
“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婶婶的声音炸开来，尖得能划破病房的空气，“我大老远坐公交来医院看你，你就给我装哑巴？”
路明非喉咙里滚出一声“婶婶”，轻得像深秋挂在枝头的最后一片叶子，风一吹就要碎。
“你这是喊魂呢？”婶婶往前跨了一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噔噔”响，“摆着张死人脸给谁看？我欠你的还是怎么着？”
她翻了个白眼，双手往腰上一叉，肩膀微微耸着——路明非太熟悉这个姿势了，这是她要开启“机关枪模式”的前奏。
以往无数次经验告诉他，此刻但凡敢反驳一个字，接下来的责骂能绕着医院跑三圈。
在婶婶的世界里，他从来都是个“错误载体”。吃多了是错，吃少了是错，连晚上开灯看书，都会被说成“浪费电费的讨债鬼”。
“你瞅瞅你！”果然，婶婶的话像子弹一样射过来，“这次住院花了两千三！你叔叔每天起早贪黑搬砖，钱是大风刮来的？供你吃供你穿，你还整天惹是生非，你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路明非咬着下唇，心里闷得发慌。有个声音在喉咙里打转：“照您这么说，我连喘气都得先跟您报备呗？”
声音很小，却像颗小石子投进死水潭，还是被婶婶听见了。她的耳朵尖得像雷达，专挑路明非的“错处”捕捉。
“你说什么？”婶婶猛地往前凑了凑，脸涨成煮熟的螃蟹，“你还敢跟我顶嘴？要不是看在你叔叔的面子上，我早把你赶出去了！翅膀硬了是吧？”
路明非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知道争辩没用，就像对着墙壁说话，最后只会让自己的声音反弹回来，砸得更疼。
婶婶一家待他的态度，从来都是寒冬腊月，连点阳光都吝啬给。
这种感觉，就像他是个闯进别人剧本的演员，台词说错了要挨骂，沉默着也要挨骂——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这个剧本里。
“你还来劲了是吧？”婶婶见他不说话，怒火更旺了，双手在空中挥着，“再装哑巴我真不管你了！你就自生自灭去！”
以往每次这样，路明非都会把自己缩得更紧，用沉默筑一道薄薄的墙。可今天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太浓，压得他胸口发闷，连沉默都变得沉重。
婶婶骂得累了，扶着床头柜喘了口气。突然，她的眼神变了，像鹰盯上兔子似的，直勾勾地盯着路明非：“说，这三天你到底去哪了？”
路明非的心脏“咯噔”一下，像被无形的手攥住。
他能说什么？说他跟着苏晓樯在高速路上跟怪物打架？说他看见奥丁骑着八足马，镰刀上的寒气差点把他冻成冰块？
这些话要是说出来，婶婶只会骂他“发神经”，说不定还会拉着他去看精神科。
他摇了摇头，眼帘垂得更低，声音里带着刚睡醒似的迷茫：“婶婶，我……我记不清了。脑袋受伤之后，这几天的事都跟被橡皮擦过似的。”
婶婶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刚要开口，敲门声突然响了。
“咚咚咚”，轻得像雨滴打在玻璃上。
路明非抬起头，看见门口站着陈雯雯。她穿了条白裙，裙摆垂到脚踝，风吹进来的时候，裙摆轻轻晃了晃，像朵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百合花。
手里的水果篮装着青提和草莓，红色的果蒂上还沾着水珠，透着股新鲜的甜气。
婶婶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刚才的怒气一下子没了，换上一副有些僵硬的笑：“哎呀，是同学吧？快进来坐！”
路鸣泽原本趴在床尾玩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戳着，听到声音才不耐烦地抬头。可当他看见陈雯雯时，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手机“啪”地掉在床单上。
他赶紧把手机塞进兜里，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角，脸上堆起讨好的笑：“陈……陈同学，你坐！我去给你倒杯水！”
陈雯雯轻轻点头，目光越过路鸣泽，落在路明非身上。路明非正盯着床单上的一个墨点发呆，像是要把那个墨点盯出个洞来。
“阿姨，我是路明非的同学，也是文学社的社长。”陈雯雯的声音很轻，像山涧里的泉水，慢慢淌进病房里，“听说他受伤了，就过来看看。”
婶婶拍了下手，笑着说：“哦！原来是文化社团的啊！路明非这孩子，平时也不跟我们说这些。”
“是文学社，阿姨。”陈雯雯纠正道，语气还是那么温柔，可眼神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像初春冰面下的水流，看着软，其实有自己的方向。
路明非偷偷抬了下头，正好对上陈雯雯的目光。她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星光，可看他的眼神却有点沉，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装进去。
路明非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又低下头——他总觉得陈雯雯看他的眼神，不像看普通同学，倒像看一件早就定下的东西。
这种感觉让他有点慌，又有点说不出的别扭。就像小时候被邻居家的猫盯上，那猫明明看起来很温顺，却总在他不注意的时候，用爪子轻轻挠他一下，留下道浅浅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