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谷城望着路明非垂下去的脑袋,那些滚到舌尖的话像被寒流冻住,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喉结滑动的瞬间,心底漫开酸意——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个监护人,连及格线都够不着。
这些年路明非就像只把自己焊死在壳里的蚌,喜怒哀乐全锁在珍珠层下,连缝隙都不肯露。而他路谷城,竟像个蒙眼走钢丝的人,对蚌壳里堆成山的心事一无所知。
单位张科长家的小子总黏着父母,说学校里的趣事时眼睛亮得像星星,连书包上挂的徽章都要献宝似的给爸妈看。
可自家这俩,路鸣泽至少还会嚷嚷着要新款球鞋,路明非却像被冰山裹着,那座冰山连阳光都照不穿,更别说让旁人进去。
路谷城伸出手,指腹蹭过路明非校服肩上起的球,语气尽量放得轻,像怕吹碎窗上的冰花:“别瞎琢磨了,医生说你明天就能出院,身体没大碍。”
路明非的眼睛猛地抬起来——那双眼刚才还黯淡得像燃尽的灰,此刻却窜起两簇火苗,连声音都发颤,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叔叔!跟我一起进来的女同学呢?”
路谷城愣了愣,脑海里先蹦出柳淼淼那张涂着淡粉唇釉的脸,嘴角不自觉勾出点调侃的笑:“哟,你小子眼光倒准,这就惦记上小美女了?可惜啊,人家早走了。”
“那她去哪儿了?”路明非的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滞了半拍。
“还能去哪儿,回家了呗。”路谷城说得理所当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机壳边缘的划痕。
病房里的空气突然沉下来。
路明非没再说话,可那种不安像藤蔓似的缠上来——那个和他一起在生死边缘攥着栏杆的女孩,怎么会悄无声息地消失?连句“再见”都没有,像从未出现过。他直觉这事儿藏着猫腻,可叔叔的话又像堵墙,让他连反驳的缝隙都找不到。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突然炸响,尖锐得像划破夜空的警报,瞬间撕了病房里的寂静。
路谷城掏手机时手都快抖了,瞥见来电显示的瞬间,脸色骤然黑下来,像被墨汁泼过。他朝路明非歉疚地点点头:“不好意思,接个电话。”
脚步踩过地板的声音很轻,却像踩在路明非的心上。阳台的玻璃门合上时,路明非看见叔叔的背微微佝偻着,像被风雨压弯的老樟树,时而点头,嘴唇动着,却没半点声音传过来。
玻璃门像道结界,把所有真相都隔在外面。
路明非盯着那道模糊的身影,疑惑像泡发的海绵,越胀越大——到底是什么电话,能让向来大大咧咧的叔叔,连腰都不敢挺直?
过了约莫十分钟,路谷城才推开玻璃门。他的神色复杂得很,像暴雨刚过的海面,浪头还没平,却要硬挤出笑容,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孩子,叔叔单位突然有急事,得马上回去……”
路明非立刻懂了,他故意耸耸肩,扯出个亮得刺眼的笑,语气装得满不在乎:“叔叔您快去吧!单位事儿要紧,可别因为我耽误了,事业为重嘛!”
这话像根针,猛地扎进路谷城心里。他皱起眉,盯着路明非的眼睛,声音里带着点急:“说什么浑话!你和鸣泽才是顶重要的,工作算个屁!”
顿了顿,他又像要给自己壮胆似的,拍着胸脯吹嘘:“想当年你叔叔在单位,那可是扛把子!什么棘手事儿到我手里,都跟拆纸盒子似的简单,这次也一样,很快就回来!”
路明非配合地睁大眼睛,语气里满是“崇拜”:“那肯定啊!叔叔您出马,十个问题都能解决!单位离了您可不行!”
这通顺耳的话让路谷城的脸色好看了些,他又兴致勃勃地讲起去年怎么帮单位谈成大项目,唾沫星子都快溅到路明非被子上——仿佛这样,就能把心底那点对侄子的愧疚,全盖过去。
可话还没说完,路谷城的动作突然僵住,像被按了暂停键。他盯着手机屏幕,刚亮起来的脸色瞬间被乌云罩住,连声音都变哑了:“坏了,时间到了!”
话音落,他像被火烧了屁股似的,手忙脚乱地收拾桌上的文件,纸张簌簌响,像在替他着急。
“爸!别忘了尼康Z30微单套机!学校摄影活动等着用呢!”
路鸣泽的声音突然从门口冒出来,尖锐得像警报,他手指还在手机屏幕上戳着,眼睛盯着《植物大战僵尸》的画面,连头都没抬——仿佛路明非的病房,只是他路过的游戏厅。
“知道了知道了!”路谷城头也不回地应着,脚步急促得像在赶火车,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只剩下走廊里渐远的脚步声,像一串断了线的珠子。
路明非望着那道消失的门,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很轻,刚飘到空中,就被路鸣泽的游戏音效盖了过去。
他低下头,指尖摩挲着被子上的格子纹——他对相机不懂行,可也知道专业机型的价格,像悬在天上的星星,普通人家够不着。路鸣泽要的这台,保守算也得六千,够他们家吃两个月的菜。
这小子,肯定是在婶婶那儿碰了钉子,才转头找叔叔撒娇。路明非无奈地摇头,心里吐槽:路鸣泽这脾气,跟婶婶真是一个模子刻的,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可“尼康”“相机”这两个词,像道闪电劈进路明非的脑子里。
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突然亮起来,文学社活动室的阳光、旧木桌的味道,还有赵孟华手里那台黑得发亮的相机,全涌了上来。
那天他好奇地接过相机,想给社员们拍张合影。
可那台尼康像故意跟他作对,对焦点总像调皮的兔子,在背景的窗帘上蹦跶,画面里的人却模糊得像蒙了层雾。路明非当时还不服气——这么贵的相机,怎么连人都对不准?肯定是相机的问题,跟他没关系,就像那些永远看不上他的人,都是对方眼瞎。
想到这儿,路明非的眼眸又暗下去,像被乌云遮住的月亮。
周围的声音突然消失了——路鸣泽的游戏音效、走廊里护士的脚步声、窗外的车鸣,全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在耳朵里咚咚响。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空荡荡的,连风都能从指缝里漏过去。那种空虚感像潮水,一下子把他淹没。
“什么嘛,原来我到最后,还是一无所有啊。”他的声音很轻,像随时会碎的玻璃,落在空气里没半点回响。
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回那个满是阳光的下午。
文学社活动室的窗户是老式的木框,玻璃上有几道细微的裂纹。阳光透过裂纹洒进来,在地上拼出不规则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碎金,慢慢爬过积着薄尘的课桌椅。
路明非刚把最后一张椅子推回桌下,指节还沾着木缝里的灰。他靠在窗台上,想眯会儿——活动还有半小时才开始,正好能补补觉。
可教室门突然“吱呀”一声,不是被推开,是被风轻轻撞开的,像有人藏在门后碰了下。
陈雯雯走在前面,白裙子扫过门槛时带起一点风,裙摆上的蕾丝像展翅的蝴蝶。赵孟华跟在她身侧,手里拎着黑色的相机包,肩线绷得笔直。
阳光从他们背后涌进来,把两人的影子叠在地上,像幅没画完的素描,路明非连插足的地方都没有。
赵孟华正说着什么,嘴角勾着自信的笑,声音里满是炫耀:“我爸刚给我换的镜头,拍人像特别清楚,等会儿给你拍几张。”
陈雯雯轻轻点头,笑声像风铃撞在月光上,软乎乎的:“好啊,听说你上次拍的照片,还拿了学校的奖。”
路明非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全落在陈雯雯身上——她今天戴了顶米白色的贝雷帽,帽檐压得有点低,遮住了一点眉毛,却显得眼睛更亮,像盛着星星。
他的心跳突然快起来,像有只小鹿在胸腔里乱撞,连呼吸都变轻了。心里嘀咕:怎么来得这么早?早知道就不收拾这么快了,觉也睡不成了。
可这点不满,在看到陈雯雯笑容的瞬间,全化成了水——陈雯雯在他心里,就像黑夜里唯一亮着的灯,再暗的路,只要想到她,就敢走两步。
路明非深吸一口气,手指捏了捏校服的衣角,快步走到陈雯雯身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轻得像怕惊到她:“社长,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呀?”
他等着她的回答,连耳朵都竖了起来,却没料到赵孟华先开了口,语气里的傲慢像冰锥,直戳戳地扎过来:“当然是有事。”
赵孟华微微扬着下巴,眼神扫过路明非时,带着点不屑——仿佛路明非问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种冒犯。
路明非的好奇心却被勾了起来,像个盼着听故事的小孩,眼睛亮了亮,追问:“什么事啊?”
他没看见,陈雯雯的指尖轻轻碰了下贝雷帽的檐,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半秒,才转向赵孟华,声音软得像棉花:“是要整理新到的诗集,上次跟你说过的,泰戈尔的译本。”
路明非心里“哦”了一声,可又有点疑惑——整理诗集需要两个人来这么早吗?而且赵孟华手里拎的是相机包,不是书袋。
但他没敢问,只是站在原地,像个多余的标点符号,夹在两人的对话里,连插嘴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