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樯抱着路明非在走。
不是走在地上,是走在黏稠的黑暗里。
每一步都像踩在融化的沥青上,抬脚时能感觉到黑暗在往下扯她的鞋跟。
时间早没了意义,手表在进入这片空间时就停了,指针卡在三点十四分,像被冻住的叹息。
她的双腿像是被古老的诅咒束缚。
不是比喻,是真的像灌了铅水,每一次屈膝都能感觉到筋肉在尖叫。
每一次抬起,都要把指甲掐进路明非的衣角才能借力——那布料早被汗水和黑暗里的潮气浸得发沉。
尽管肉身经过龙血的强化,能扛住普通子弹的冲击,但在这连时间都要凝固的诡异之地,疲惫还是像藤蔓一样缠上来。
从脚踝到后颈,每一寸皮肤都在叫嚣着要停下。
更奇怪的是饿。
黑暗像有生命的巨兽,一口口吞掉她的精力,却偏偏抽走了饥饿的感觉。
胃里空荡荡的,却没有半点想吃东西的欲望,只有疲惫在灵魂深处蔓延,像潮水漫过沙滩,把所有力气都卷走。
不知走了多久,天突然漏了。
不是下雨,是“砸”雨。
雨滴像冰铸的针,从看不见顶的黑暗里扎下来,打在苏晓樯的额头上,疼得她眼尾发颤。
她下意识把路明非往怀里紧了紧——这动作几乎成了本能。
路明非还没醒。
脸色白得像医院的床单,连嘴唇都是青的。
最诡异的是他脸上的龙鳞,青金色的纹路在雨水里亮着微光,像远古石碑上刻的诅咒,每一片鳞的边缘都泛着冷硬的光,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破他的皮肤。
苏晓樯的指腹蹭过一片鳞,触感像磨过钢铁,带着非人的凉。
她的心突然被揪紧了。
不是紧张,是实打实的恐惧,像有只无形的手攥着她的心脏,越攥越紧,连呼吸都发疼。
她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路明非你这家伙,平时跟个闷葫芦似的,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现在倒好,脸都快变成怪物了,出去怎么跟人说?
说我们去拍《异形》续集了?鬼才信!
再说了,你这龙鳞要是被学院那些穿白大褂的看见,不得把你绑在手术台上切片?
他们嘴上说“保护混血种”,背地里指不定把我们当实验品呢。
苏晓樯甩了甩头,想把这些可怕的念头赶出去,却越想越慌——这世界上,真的有能护住他们这种“异类”的地方吗?
突然,雨幕里的光变了。
不是亮了,是“扭”了。
像有人在她眼前揉了团橡皮泥,原本混沌的黑暗突然被扯开一道缝,等她眨完眼,脚下已经是城市的柏油路。
风跟着来了。
不是普通的风,是带着地狱寒气的风,呼啸着卷过街道,把路边的梧桐树吹得东倒西歪。
树枝像垂死的鬼爪,在雨里乱抓,叶子被扯下来,混着雨水砸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黑暗里磨牙。
雨水更猛了。
砸在地面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把整个城市泡成了模糊的水墨画。
苏晓樯抱着路明非,每一步都要把裤脚提起来——水已经漫过脚踝,凉得像冰。
雨点砸在她的后背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像有人在背后用小石子打她。
她开始哼歌。
调子很散,像被风吹断的线,却断断续续能听清几句。
“谁在数着星子落了多少”,一句没唱完就被风吹跑,接着又哼“谁在等着不会来的破晓”。
声音压得很低,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小时候外婆教的调子——外婆说,遇到走不下去的路,就哼这首歌,像给灵魂打个结,别让它飘走。
雨水浸透了他们的衣服。
苏晓樯能感觉到路明非的体温透过湿衣服传过来,不高,却像个小暖炉,抵着她的胸口。
她的体温也传过去,两个人在冷得刺骨的雨里,靠这点温度互相撑着。
城市在雨幕里朦胧得像幻觉,苏晓樯的心思也跟着乱——她这辈子没这么狼狈过,上一次这么慌,还是十五岁那年被死侍追着跑,躲在垃圾桶后面不敢喘气。
不知又走了多久,她低头擦雨水时,突然顿住了。
路明非脸上的龙鳞,没了。
青金色的纹路像被雨水冲散了似的,一点点褪去,露出他原本的脸。
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滑下来,流过鼻梁,滴在她的手背上,凉得很。
他的脸还是白,却透着点平时没有的清俊,像被雨水洗干净的瓷娃娃,连睫毛上挂的雨珠都显得软。
苏晓樯的脚步没停,却忍不住盯着他的脸看。
“见鬼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刚出口就被风吹没,“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好看?”
陈雯雯到底有什么好?不就是会写点破诗,笑起来柔柔弱弱的吗?
你这家伙平时跟个跟屁虫似的跟着她,穿得跟捡来的似的,头发乱糟糟的,眼镜片上永远有指纹。
就凭你这张脸,稍微收拾收拾,不说迷倒全校,至少本小姐不会总骂你笨吧?
她想着,脸颊突然有点烫——幸好雨水够凉,把那点热意压下去了。
苏晓樯你疯了?你居然觉得路明非好看?你是不是被黑暗里的东西影响了脑子?
可她还是忍不住低头。
眼前的少年闭着眼,呼吸轻得像羽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好像不知道自己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苏晓樯鬼使神差地凑过去。
雨下得这么大,没人会看见。
她的唇碰到他的嘴角时,像碰了块温软的棉花,软得让她心尖发颤。
就一下,像蜻蜓点水,她立刻退开,心跳得像要炸开。
“还……挺软的。”她小声嘀咕,手都开始抖。
然而下一秒,巨响撕裂了雨幕。
是跑车的引擎声,像发狂的野兽在咆哮。
苏晓樯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道黑影从雨里冲出来——速度太快了,快得她只能看见模糊的车灯,像两团猩红的鬼火。
她想躲,却来不及。
冲击力撞在她背上时,苏晓樯听见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不是“咔嚓”,是“咯吱”,像枯树枝被生生掰断,钻心的疼瞬间淹没了她。
但她的手臂没松。
像是被什么力量锁死了似的,她死死抱着路明非,手指扣进他的肩窝,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被抛起来,又重重摔在泥水里。
泥水溅了她一脸,咸腥味钻进鼻子里,她却只盯着路明非——他没被甩出去,还在她怀里。
她想笑,却咳出血来,血混着雨水,在泥水里晕开一小片红。
那辆跑车也停了。
不是自愿停的,像被看不见的手拽了一把,猛地顿在积水里。
车轮疯狂地转,搅起浑浊的水花,在地面上划出两道像鬼爪的弧线——那弧线里混着血,红得刺眼。
车门“砰”的一声被撞开,力道大得几乎要把车门卸下来。
一道黑影从车里窜出来。
脚步踉跄,像喝醉了酒,又像被吓破了胆,差点摔在地上——手撑在泥水里,留下五个黑印。
那人抬起头,看清现场时,身体突然剧烈地抖起来。
不是冷的,是怕的,像狂风里的树叶,抖得连牙齿都在打颤。
苏晓樯能看见他的眼睛。
瞳孔缩得像针尖,里面全是恐惧,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
他的手在身侧乱挥,抓着空气,像溺水的人想抓救命稻草,却什么都抓不到。
苏晓樯想喊,想让他别走,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肋骨断了,刺穿了肺。
然后那人转身了。
不是犹豫,是决绝,像飞蛾扑火似的,朝着跑车狂奔。
轮胎再次转起来,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像野兽在哀嚎,穿透雨幕,刺得苏晓樯耳朵疼。
水花被溅得很高,像一朵狰狞的花,把跑车裹住,再散开时,车已经没影了。
只有尾灯的红点,在雨里闪了两下,就被黑暗吞了。
苏晓樯瞪大了眼。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却没模糊那辆车消失的方向。
她想看清车牌号,想记住那串数字,可雨太大了,那些数字像被施了咒,在她眼里扭曲、散开,怎么都抓不住。
这场雨,根本就是命运设的陷阱。
它用厚厚的雨幕当墙,把肇事的人和被撞的人隔开。
那边看不见她的血,这边看不见那边的脸。
真相和正义?全被雨水冲没了,像从没来过。
苏晓樯突然觉得好笑——他们这些混血种,跟死侍斗,跟龙王斗,最后居然栽在一场车祸里,栽在一个普通人手里,还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人总是在以为能抓住光的时候,被黑暗狠狠拽回去。”她想起楚子航说过的话,现在才懂——尤其是他们这种踩着刀尖走的人。
就在她快要闭眼时,另一辆车停了。
不是跑车,是线条流畅的豪车,像蛰伏在黑暗里的深海巨兽,连车灯都透着冷。
司机从车上跳下来,动作快得像猎豹——黑色西装贴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肩线,雨水顺着西装下摆滴下来,他却像没感觉似的,几步就冲到她面前。
他的目光扫过现场时,苏晓樯看见他的眉头皱起来——不是普通的凝重,是像山被乌云盖住,连眼神都沉了。
他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按得飞快,声音低沉得像钟:“喂,警方吗?梧桐路发生车祸,有两人重伤,需要救护车,立刻。”
每一个字都很稳,稳得让苏晓樯稍微松了口气。
救护车的呼啸声很快就来了。
由远及近,像一道救赎的光,划破了雨夜的死寂。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跑过来,动作轻却快,苏晓樯想把路明非抱得更紧,却没力气了——她的手臂已经动不了了,骨头错位的地方,能摸到突出的骨节,疼得她眼泪都下来了。
“别碰他……他怕疼……”她小声说,没人听见。
而车里,柳淼淼正坐在后座。
她盯着窗外的雨,眼神空洞得像没装灵魂——三天了,路明非和苏晓樯失踪三天了,她每天都坐车在城里转,像个没头苍蝇,却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直到她看见担架上的人。
柳淼淼的心脏突然被攥紧了。
不是疼,是窒息,她连呼吸都忘了,眼睛猛地瞪大,瞳孔缩得像针眼。
是他们!
是路明非和苏晓樯!
她几乎是扑到车窗上,手指按在玻璃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了一点——不是幻觉,是真的,他们还活着!
三天前的雨夜还在她眼前晃。
也是这么大的雨,路明非跟在苏晓樯后面,手里拿着她的伞,两个人走进巷子里,就再也没出来。
学校里都传疯了,有人说苏晓樯被绑架了,路明非是被牵连的;有人说他们遇到了死侍,早就成了怪物的点心。
柳淼淼每天都做噩梦,梦见他们浑身是血,朝她伸手,却怎么都抓不到。
现在他们就在眼前。
柳淼淼顾不上雨,猛地推开车门——雨水灌进车里,浸湿了她的鞋子和裙摆,凉得像冰,她却没感觉。
她跑到担架旁,雨水打在她脸上,混着眼泪,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俯下身,盯着路明非的脸——还是白,却有呼吸,胸口在轻轻起伏。
苏晓樯的脸也肿了,嘴角有血,却还睁着眼,看着她,眼神里有惊讶,还有点别的什么。
“是你们……真的是你们……”柳淼淼的声音在抖,她想碰他们,却不敢——怕一碰,他们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
那熟悉的轮廓,那曾经在教室里见过无数次的脸,现在就在她眼前,真实得让她想哭。
她在心里疯狂地喊:你们回来了!你们终于回来了!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站在雨里,看着担架被抬上救护车,看着车灯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点。
而这时,路明非的眼睫动了动。
没人看见,他闭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金色。
不是普通的金色,是像地狱里烧着的火,灼热、古奥,带着森严的威压。
那金色只闪了一秒,就消失了,像从没出现过。
但苏晓樯能感觉到——抱着他的手臂,突然传来一阵烫意,像被火烤过,连雨水都变得暖了。
她抬头看路明非,他还是闭着眼,像在睡觉,可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