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骤然凝固。
路鸣泽宛如一缕掺了金粉的轻烟,指尖还残留着触碰过路明非袖口的凉意,便瞬间消散在空气里。
路明非的视网膜还烙着那道烟痕,没等他揉掉眼底的酸胀,周遭的景象突然像被狂风撕碎的油彩画——
天翻地覆般扭曲、褶皱。
沙粒的灼热先于视觉撞进感知,等他眨眼时,鞋面已陷进一片烫得发疼的金黄里。
这里是沙滩。
烈日悬在头顶,像枚烧红的硬币,每一粒沙砾都吸饱了光,踩上去时,热度顺着鞋底缝往脚踝钻。
海浪拍着海岸,声音沉得像老教堂里的铜钟,一下下撞在耳膜上。
海风裹着海盐与阳光烤过的干燥气息,撩得路明非额前的碎发贴在皮肤上,痒得他想抬手,却先摸到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是件艳得晃眼的短袖印花T恤,图案是歪歪扭扭的卡通龙,龙鳞在阳光下泛着廉价却鲜活的光。
下身是浅蓝沙滩裤,裤脚还沾着未干的沙粒。
不远处的路鸣泽穿着同款,却裹着件深灰色细条纹定制西装马甲,领口别着枚银质小徽记,像从老派贵族画册里走出来的正太——明明是孩子气的着装,偏被他穿出了王座旁侍者的威严。
这时路明非才惊觉,自己怀里还抱着个人。
是苏晓樯。
之前裹在她身上的破上衣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件剪裁利落的比基尼,布料贴着肌肤,将腰线的弧度衬得像被月光磨过的玉。
她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薄瓷般的光,外罩的宽松罩衫被海风掀起来,边角扫过路明非的手腕,软得像云朵。
但她动也不动。
眼瞳是空的,像两汪干涸的泉,连海风都吹不散那股渗人的僵冷。
路明非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
他没法否认苏晓樯的好看——是那种能让男生偷偷攥紧衣角的好看。
可他的脑子立刻跳出来吐槽:路明非你疯了?陈雯雯的生日贺卡还在你抽屉里压着,现在对着别人心跳加速,跟路鸣泽那小鬼的坏心思有什么区别?
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平时的怂样:连跟陈雯雯借笔记都要结巴三分钟,现在却抱着个一动不动的“小天女”,活像偷了糖的小偷。
“哥哥,还抱着呢?”
路鸣泽的声音悠悠飘过来,带着点咬字不清的正太音,却裹着不容置疑的诱惑。
他皱着鼻子,鼻尖上沾了粒沙,却没伸手擦,反而往路明非这边凑了凑:“现在不用遮那件破衣服啦,你这……难不成是想借着‘救人’的名头,占嫂子便宜?”
他的眼神扫过苏晓樯的罩衫,银徽在阳光下闪了闪,像在暗示什么。
路明非的脸“腾”地烧起来,比头顶的太阳还烫。
他像被电到似的松开手,脚步往后踉跄了两步,沙滩裤蹭过沙粒,发出沙沙的响。
“你胡说什么!”他瞪着路鸣泽,手指攥得发紧,指节泛白,“这是意外!谁跟你一样满脑子坏水?”
心里却在骂自己:路明非你没出息,被个小鬼戳穿心思就慌成这样,跟中学时被老师抓包上课看漫画似的。
路鸣泽没接话,反而哼着段不成调的曲子,调子飘得像悬在半空的线,优哉游哉地走向恺撒。
恺撒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左手插在裤袋里,嘴角勾着那副“全世界都得围着我转”的笑,连睫毛的阴影都没动过分毫,像被施了时间魔法的雕塑。
路鸣泽伸出指尖,轻轻戳了戳恺撒的脸颊,指尖碰到皮肤时,恺撒的轮廓没泛起半点涟漪。
“哥哥,瞧见没?”路鸣泽扭头,眼底突然闪过一点金芒,快得像火星,“在这地方,只有我们两个是活的。”
他张开双臂,西装马甲的下摆被风吹得展开,像只收拢的黑翼:“这里是世界的核心,是悬在所有命运之上的塔——我们是塔尖上唯一的活物。”
路明非正皱着眉琢磨“塔”的意思,路鸣泽的手里突然多了支画笔。
笔杆是珍珠白的,刷毛上沾着五颜六色的颜料,在他指间转了个圈,活像有了生命。
没等路明非反应,路鸣泽已经凑到恺撒面前,笔尖在恺撒脸上飞快地涂画。
不过两秒。
恺撒那张帅得能上杂志封面的脸,多了两撇墨黑的八字胡,腮红红得像被夕阳烧过的云,连眉梢都被画了道歪歪扭扭的弧线。
滑稽得让人想笑,却又透着股诡异的荒诞——毕竟那是恺撒,是永远站在人群中心的人。
“喂!你住手!”
路明非又气又急,声音都有点发颤。
他几步冲过去,伸手想打掉路鸣泽手里的笔,指尖快碰到笔杆时,却被路鸣泽侧身躲开。
“怕什么?”路鸣泽耸耸肩,笔尖还沾着红色颜料,“他又感觉不到,不过是给这座‘塔’添点乐子。”
可路明非的目光太烫,像带着火星,路鸣泽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停了手,随手把画笔往身后一扔。
画笔在空中划过道彩色的弧线,没等落地,就像被空气吞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路鸣泽拍了拍手,颜料屑从他掌心飘下来,落在沙上,瞬间被烫沙烘成了灰。
他凑到路明非跟前,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说什么秘密:“哥哥,你要是想要,我能帮你。”
他的手指向不远处的陈墨瞳,指尖的金芒又亮了亮:“比如恺撒——只要你说句话,我能用契约之力让他像刚才那支画笔一样,永远消失。”
“到时候,诺诺就会看见你了。”
陈墨瞳就站在离他们十米远的地方。
海风把她的长发吹得飘起来,黑色的发丝像流动的绸缎,贴在她的肩颈上。
她穿着平时的黑色短裙,裙摆被沙粒沾了点白,却依旧美得像从神话里走出来的——不是温柔的仙子,是带着剑的那种,连静止时都透着股锋利。
路明非却愣了。
“我要她干什么?”他挠了挠头,眼神开始躲闪,不敢去看陈墨瞳的方向,“我跟她又不熟,你别瞎撮合。”
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下:路明非你撒谎,你明明记得她帮你挡过死侍的刀,记得她笑的时候眼角的弧度,可你连跟她打招呼都要在心里练十遍——你配吗?
路鸣泽像看外星人似的盯着他,银徽在领口晃了晃:“哥哥,你装什么糊涂?”
他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路明非的胳膊,语气里的诱惑更浓了:“你为了她,把四次生命交易用了两次——上次在芝加哥,她快被奥丁的枪刺穿时,是谁跪着求我救她的?”
这句话像道雷,劈得路明非脑子嗡嗡响。
他猛地晃了晃头,想把那些陌生的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有个模糊的影子,跪在满是血的地上,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遍遍地喊“救她”。
可那不是他。
至少他不记得。
“你在胡说什么?”路明非的声音发紧,攥着拳头的手开始发抖,“我什么时候求过你?我连奥丁的枪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你别编故事骗我!”
他怕的不是路鸣泽的话,是那些话里的“熟悉感”——就像你突然发现自己的日记里,多了篇不是自己写的、却签着自己名字的文章。
路鸣泽重重叹了口气。
那声音沉得像从地底冒出来的,带着股恨铁不成钢的遗憾:“哥哥,你真的不考虑?”
他往前凑了凑,眼底的金芒突然炸开,变成两团灼热的光——那是黄金瞳!
瞳仁里翻涌着像地狱里烧着的火,古奥的纹路在虹膜上流转,威严得让人不敢直视,连周围的沙粒都仿佛被烤得更烫了。
“只要你点头,我能让你站在所有人的头顶。诺诺会跟着你,恺撒会消失,你再也不用当那个躲在角落里的路明非——这是权,是力,是你这辈子都摸不到的东西。”
路明非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黄金瞳的光太亮,刺得他想闭眼,可他偏偏盯着路鸣泽的眼睛,像在跟什么东西较劲。
“我不要。”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把路鸣泽眼底的火光都压下去了点。
“我不要这种东西。”他重复了一遍,手指松开又攥紧,“用别人的消失换自己想要的,跟抢小孩糖的混蛋有什么区别?”
路鸣泽的黄金瞳慢慢暗下去,银徽在领口恢复了冷光:“为什么?”
他的语气里少了点诱惑,多了点执拗,像个没得到答案的孩子:“你难道不想被人看见吗?不想不用再自卑,不用再看着别人的背影发呆吗?”
路明非沉默了。
海风还在吹,海浪的声音依旧沉得像铜钟。
他想起中学时,自己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看着陈雯雯跟班长讨论题目时的样子——那时候他也想上前,可脚像灌了铅,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他也羡慕过恺撒,羡慕他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人围着他转。
可羡慕归羡慕。
“我也想被人看见。”路明非缓缓开口,声音有点哑,“但不是这样的。”
他抬起头,不再躲闪路鸣泽的目光,眼底藏着的那点“狮子”终于露了出来——不是凶,是倔。
“喜欢一个人,应该是你敢跟她打招呼,敢跟她分享你喜欢的漫画,而不是把她身边的人都赶走,让她只能看着你。”
路鸣泽的眼睛眨了眨,像是没听懂。
“人与人之间得平等啊。”路明非挠了挠头,说得有点乱,却很认真,“就像你跟我,你总说你是我弟弟,可你从来没真的听我过一次——这种不对等的关系,就算得到了,也会像沙子做的城堡,海浪一冲就没了。”
他想起苏晓樯空洞的眼睛,心里发紧:“如果诺诺是因为恺撒消失才跟我走,那她喜欢的不是我,是‘没有恺撒的世界’——我不要这种喜欢,跟捡别人剩下的东西没区别。”
路鸣泽突然拍了拍手。
清脆的声音在沙滩上荡开,盖过了海浪的铜钟声。
他脸上露出狡黠的笑,黄金瞳彻底隐去,又变回那个穿着西装马甲的正太:“哥哥,这个比喻够笨,却够真实——像把钝刀子,慢慢割开那些装模作样的东西。”
他往后退了两步,马甲下摆扫过沙粒:“其实我根本没办法让恺撒消失,也没办法逼诺诺跟你走。”
“我只是想看看,你心底的那只‘狮子’,还活着没。”
路明非的脸瞬间又烧了起来。
这次不是羞的,是气的。
“你耍我?”他冲过去想揪路鸣泽的衣领,手指却抓了个空——路鸣泽像烟似的往后飘了半米。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路明非的声音拔高了点,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像在说烂话,“小天女还僵在那儿,奥丁的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你倒好,跟我在这儿演小品!我看你不是我弟弟,是戏精学院毕业的!”
他越说越急,连自己都没发现,说话的语气像极了平时跟同桌吐槽时的样子——只有在紧张到极致时,他才会用滔滔不绝的烂话掩饰慌乱。
路鸣泽耸了耸肩,往苏晓樯的方向瞥了一眼:“难不成,你其实盼着我真能把诺诺给你?”
他歪着头,似笑非笑:“刚才我提到恺撒消失时,你眼里亮了一下——别想骗我,我可是最了解你的人。”
路明非的话卡在喉咙里。
他确实愣了一下。
就像有人问你“要不要天上的月亮”,你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会下意识地抬头看一眼。
可那不是想要,是好奇——好奇自己如果真的拥有那些,会是什么样子。
“少转移话题!”路明非别开脸,踢了踢脚边的沙粒,沙粒溅起来,又落回滚烫的沙滩上,“重点是昆古尼尔!那玩意儿像颗定时炸弹,悬在小天女头顶,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他的声音软了点,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无奈——他其实知道,路鸣泽如果真的没办法,再逼也没用,可他除了逼这个小鬼,什么都做不了。
路鸣泽摊开双手,银徽在阳光下闪了闪,语气里带着点自嘲:“哥哥,我都说了,我办不到。”
“昆古尼尔是命运之枪,是奥丁钉死命运的钉子——我能带你进这座‘塔’,却拔不掉那根钉子。”
他往路明非这边走了两步,声音压低了点,少了点玩世不恭,多了点认真:“我不是神,也不是魔,我只是个守着契约的侍者——能给你的,只有你自己愿意换的东西。”
路明非跺了跺脚。
沙粒被踩得发出咯吱的响,热度顺着鞋底往上窜,却暖不了他心里的慌。
“那你拉我来干什么?”他吼道,声音在沙滩上荡开,却被海浪声盖过了大半,“让我来看你耍杂技?我自己找办法都比跟你在这儿扯皮强!”
他转身就走,脚步踩得又快又重,沙滩裤的裤脚扫过沙粒,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
走了两步,他却停住了。
身后没有路鸣泽的声音。
只有海浪拍岸的铜钟声,还有阳光烤着沙子的味道。
他回头时,只看见路鸣泽站在原地,西装马甲的下摆被风吹得飘起来,像只孤零零的黑鸟。
路鸣泽的声音突然飘过来,调子又变回了之前那首不成调的曲子:“哥哥,这座塔的门,只有你能关上。”
路明非皱着眉,没听懂。
可没等他追问,路鸣泽已经转身,朝着沙滩的尽头走去——那里的沙粒正慢慢变得透明,像要融进空气里。
“别让我等太久啊。”路鸣泽的声音越来越远,“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