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绿蒂像是没听见那声底气不足的肚子叫——混着街角音像店漏出的蓝调旋律,倒像段即兴的鼓点。
丝帕裹着指尖在石头书封面游走,触感像触碰沉睡的火焰。
她不自觉往悬铃木的浓荫里挪了挪,碎银似的月光从叶缝筛下来,刚好铺在青铜纹路上——那些暗纹里的光泽突然活了,像撒进冰镇苏打水的银箔,在夜色里轻轻晃。
她干脆蹲下身,丝帕扫过膝头的三叶草,冰凉的石头书稳稳落在草叶上。
手包里的放大镜和炼金术笔记被一一摸出,银灰马尾滑过肩前,淡紫瞳孔里只剩那些流动的纹路——它们在光里伸缩,像呼吸的肺叶,比照片里清晰得不止一星半点。
“这里的火焰符文,比照片清楚一百倍。”她忽然开口,先前的不耐烦早被专注磨成了细沙,指尖点在封面左上角,那里的符文边缘带着锯齿状溢痕,“像没擦干净的焦糖,粘在烤箱托盘上的那种。”
手机屏幕亮着老唐拍的照片,她扫了眼便皱起眉:“照片只拍出个影子,这种藏在纹路里的能量流,根本没抓着。”
老唐赶紧凑过去,后脑勺的碎发蹭得树叶沙沙响。他挠了挠头,指节上还沾着早上修相机的机油——那是皇后区跳蚤市场淘来的旧型号,“能拍出个大概样儿就谢天谢地了!这老伙计陪我跑了三年,拍布朗克斯的热狗摊都得贴到摊主鼻子底下才清楚。”
夏绿蒂抬眼时,淡紫瞳孔里的嫌弃都快溢出来了,像装太满的可乐。
“唐先生,您这设备扔给布鲁克林的废品站都嫌占地方,还不如熔了做把开瓶器。”她划着屏幕,照片里的石头书暗得像泡了水的黑麦面包,“这画质比我祖父收藏的柯达老相机还糟,连符文分几层都看不清。”
“哎别介!能干活就是好东西!”老唐立刻把帆布包往怀里拢了拢——那包的拉链换过两次,里面全是他的宝贝工具,“当年这单反在曼哈顿电器行得排队抢,现在照样顶用,就是电池得早晚各充一次,跟我吃汉堡的点一样规律。”
“当年最火?”夏绿蒂挑眉,笔尖在笔记上顿出个小黑点,“我猜猜——机身比地铁里的砖头还沉,内存卡得用读卡器插电脑,传张照片的功夫够我喝完一杯意式浓缩?”她故意顿了顿,看着老唐泛红的耳朵,“还是说,您用的是连自动对焦都没有的胶片机?拍一张得等三天去冲洗店取,跟盼圣诞礼物似的。”
老唐的脸果然红了,却梗着脖子不肯服软:“什么老古董,这叫经典款!机身沉才抗造,上次从地铁台阶摔下去,机身啥事没有,台阶倒磕掉块瓷。”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自己都挠了挠脸,“配置嘛……就是CCD传感器,一千两百万像素。镜头是淘的二手定焦头,光圈还行,拍康尼岛的落日特带感。”
“虽说拍夜景有点糊,像蒙了层哈气,”他补充道,声音软下来,“但拍这石头书真够用了,我保证。”
“一千两百万像素?CCD?”夏绿蒂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荒唐的笑话,放大镜“啪”地扣在笔记上,声音惊飞了枝头的夜鸟。“这种配置五年前就被市场淘汰了!别说抓能量流,晚上开闪光灯拍,颜色都得偏成橘子皮,根本拍不出青铜纹那点柔光。”
“我没扯谎!”老唐急了,帆布包被他翻得哗哗响,一台机身掉漆的单反露了出来——黑色外壳上贴着卷边的《超级马里奥》贴纸,快门键磨得发亮。“您瞧!废品站淘的,机身有点毛病,我自己换的快门组件,现在拍出来可清楚了,比我戴的老花镜还靠谱。”
相机递过来时,夏绿蒂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像碰到了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披萨。她的目光扫过划痕累累的机身、磨白的按键,还有镜头盖边缘的缺口——那是老唐上次修相机时,用钳子夹坏的。眉头皱得更紧:“废品站?唐先生,您对‘能用’的定义,和炼金术手册里的标准恐怕不是一回事。”
“就算翻修过,这种老传感器也抓不到炼金物品的隐性特征,”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那些照片……”
“我真没骗您!”老唐急得差点跳起来,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像小石子砸在空垃圾桶上。他捂着肚子垮下脸,活像泄了气的棒球,“我要是有钱换设备,早去第五大道的牛排馆吃七分熟的肋眼了,刀叉都得是银的!还用在这儿跟您掰扯?这相机是我攒了三个月泡面钱修的,拍石头书那天,我蹲在路灯底下熬到后半夜,拍了二十多张才挑出最清楚的,蚊子咬得满后背都是包。”
夏绿蒂愣住了,捏着丝帕的指尖松了松。丝帕上的蕾丝蹭过掌心,有点痒。她看着老唐急得发红的脸,额头上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滑下来,又看了看他手里那台旧得掉渣的相机——突然想起刚才路过街角时,音像店飘来的歌词:“笨小孩总把糖攥出糖汁”。
有些坚持看着没出息,却比精致的谎言更戳人。就像这台老相机,拍不清曼哈顿的星空,却拍得清想把事情做好的心。
石头书的纹路在夜色里轻轻流转,青铜色的光爬上老唐的手腕,刚好遮住他修相机时留下的疤痕。夏绿蒂低头看着那些纹路,又看了看手机里的照片——果然,照片里的青铜色偏暗,却隐约能看出拍摄者的用心,连路灯的角度都找得刚刚好。
她的眉头依旧皱着,嘴里却没再吐出半个嫌弃的字。夏绿蒂的眉头还锁着,像被炼金术固定的金属扣,但那句涌到舌尖的“廉价玩意儿”,硬是被她咽了回去。指尖猛地攥紧丝帕,米白色蕾丝边缘像细小的锯齿,硌得掌心泛起红印。
不是气的——是刚才扫过相机屏幕时,那些暗下去的青铜纹路里,分明浮着符文的残影,像快熄灭的烟头在灰里亮了一下。脑子里“嘭”地一声,像刚摇匀的汽水炸了瓶。
夏绿蒂猛地抬头,淡紫瞳孔里翻着惊涛,连耳尖那点因烦躁泛起的粉红都褪得干干净净。她忽然想起《炼金术源流考》里的铁律,字迹比家族徽章还烫眼:炼金符文裹着元素力的壳,普通相机根本拍不到,就像用漏勺舀月光,连个影子都留不下。
现存那些精确到毫厘的符文图谱,全是老炼金师们趴在冰冷的器物上,用鹅毛笔蘸着松烟墨,一笔一划拓出来的——耗一辈子,可能就拓成半页。
“该死。”她低声骂了句,声音轻得像叹息,尾音却绷得发颤。先前看不上的模糊画质,此刻全成了挠人的钩子——她居然漏看了最关键的东西,这比炼废一炉贤者之石还让她挫败。
对画质的嫌弃早跑没影了,取而代之的是近乎灼热的好奇。她往前凑了半步,丝质裙摆扫过草叶,带起点泥土的腥气。伸手就去够老唐怀里的相机,指尖沾到外壳的机油也浑然不觉——这哪是破相机,是能咬住“影子”的怪物,比她收藏的任何一枚龙鳞碎片都金贵。
“给我看看。”她的声音里藏着急切,尾音都比平时高了半调,像被风吹得发颤的吉他弦。
老唐跟被火烫了似的往后一蹦,把相机死死按在怀里,活像护着最后一块芝士汉堡的流浪狗。“哎哎哎您干嘛?这是我宝贝疙瘩,比我钱包还亲!”他往树荫外挪了挪,肚子很不给面子地“咕噜”一声,响得像小石子滚过空桶。
“再说我肚子都饿瘪了,脑子转不动——您要是给我弄坏了,我都记不清上次是怎么修好它的。”
夏绿蒂的指尖僵在半空,怒火刚要冒头,就被老唐得寸进尺的抱怨浇了半截。“我从早上到现在,就啃了半块比砂纸还干的全麦面包。”他揉着肚子,苦着脸,“拍那石头书的时候蹲得腿都麻了,这肚子比我还没出息,饿起来连体面都不给。”
没出息。这三个字像根细针,戳中了夏绿蒂耳机里正循环的调子——那首没名字的布鲁斯里唱,没出息的坚持,有时藏着大惊喜。
她盯着老唐那张可怜巴巴的喜相脸,又看了看他怀里掉漆的相机,咬了咬后槽牙,把火气硬生生压下去,吐出两个字:“上车。”
老唐愣了愣,眼睛瞪得像铜铃:“啊?”他大概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位穿得像上东区名媛的大小姐,不该是掏出现金甩他脸上让他“去买份像样的午餐”吗?
“我说上车。”夏绿蒂转身就走,银灰马尾在身后划出利落的弧线,像一把出鞘的银匕首。“我知道一家餐厅,总比你的泡面和干面包强——别废话。”
林荫道尽头停着辆银灰色的宾利,车身亮得能照见树梢的影子。管家费恩早已恭恭敬敬地打开后座车门,白手套衬得银质门把闪闪发亮。他微微躬身,伸手想扶夏绿蒂的手臂——这是高廷根家族的礼仪,连下车都得像幅流动的油画。
但夏绿蒂径直弯腰坐了进去,拍了拍身边的真皮座椅:“过来。”
老唐站在原地,脚像粘了强力胶,一步挪不了三厘米。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机油和草屑的工装裤,又抬头看了看那比他床垫还软的真皮座椅,突然打了退堂鼓。
“不、不用了吧。”他搓着手,笑得一脸局促,“我随便找个路边摊吃碗意面就行,别把您的车弄脏了——这座椅看着比我一个月房租还贵。”
夏绿蒂抬眼,淡紫瞳孔里的催促像淬了冰的小刀子。老唐被那眼神看得一哆嗦,磨磨蹭蹭地往车门挪,每一步都像在踩地雷。
刚到门边,手腕就被少女一把抓住——她的手指纤细,力道却大得惊人,“哗啦”一声就把他拽上了车。座椅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像被吓到的小兽。
“小姐,注意仪态。”费恩管家不动声色地提醒,关上了车门,将外界的蝉鸣和街头的爵士乐都隔绝在外。他的声音平稳得像教堂里的管风琴,却藏着“您今天有点反常”的潜台词。
“知道了。”夏绿蒂随口应着,手却没闲着。指尖一勾,像偷腥的猫,精准地从老唐怀里抢过相机。她把相机搁在膝头,从手袋里摸出放大镜——那是嵌着碎钻的定制款,此刻却用来怼着一台掉漆的旧相机屏幕。
连老唐震惊到合不拢嘴的表情都没空理会,她头也不抬地说:“费恩,去‘鎏金玫瑰’。”
管家透过车内后视镜应道:“是,小姐。”
引擎发动,平稳得像呼吸,只有仪表盘的蓝光在暗夜里跳了跳。老唐张了张嘴,看着夏绿蒂专注的侧脸——她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小小的阴影,淡紫瞳孔里映着屏幕的光,像盛着两汪碎钻。
他又看了看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那方向分明是市中心最奢华的“鎏金玫瑰”,据说里面一道松露汤,就够他买十台二手相机。摸了摸依旧空空的肚子,老唐突然觉得,这“没出息”的饥饿,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饿肚子的人,运气总不会太差——这是他当年在布鲁克林迷路三天,最后被一家披萨店老板收留时,总结出的歪理。
夏绿蒂的指尖划过相机屏幕,长岛的街灯透过宾利车窗,在玻璃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青铜符文的残影就躲在光斑边缘,像刚从地铁出风口爬出来的流浪猫,缩成一小团,尾巴尖还沾着金属的冷气。
她忽然顿住动作,玳瑁色放大镜往相机机身的缝隙里怼了怼。
淡紫色瞳孔猛地收缩——金属外壳的磨损痕迹下,竟嵌着几道极淡的螺旋纹路,像被捏皱又展平的锡纸,却在光线下透出炼金药剂特有的、类似冰镇波本的冷辉。
“这相机……是你自己改装的?”
她的声音比长岛湾的晨雾还轻,尾音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指尖刚碰到那些纹路,又像被热咖啡烫到似的弹开。
膝头的丝帕早滑落在地毯上,她袖间飘出的迷迭香与薄荷混味,竟和相机散出的青铜气息缠在了一起,像两个迷路的灵魂在车厢里撞了个满怀。
老唐正盯着窗外掠过的热狗摊咽口水,油汪汪的香肠在烤架上滋滋作响,香气隔着玻璃都能钻进来。
闻言他头也不回地摆手:“你可不知道,在法拉盛的老街区,我修东西的名气,比街角卖热狗的戴夫都大!”
终于舍得收回目光,他拍着胸脯,圆脸笑成个刚出炉的芝士汉堡:“楼下玛莎阿姨那台坏风扇,我给换了个线圈,现在吹出来的风,比曼哈顿冬天的空调还凉!隔壁小孩的游戏机白屏死机,我拿酒精棉擦了擦主板,现在按键按起来,比华尔街交易员的鼠标还利索!”
夏绿蒂的放大镜还黏在相机上,耳尖却悄悄竖了起来,像捕捉猎物的猞猁。
“我小时候养父母就不在了——高中一毕业,就得自己混饭吃。那时候为了买个iPod,我攒了三个月小费才凑够钱。后来我发现废品站就是宝地啊——从坏冰箱里拆压缩机,从旧电视上扒电路板,把这些零件捣鼓到一块儿,比玩乐高有意思多了。”
他挠了挠后脑勺,指节上的机油蹭到耳后,像沾了点巧克力酱。
一开始就是个爱好,结果邻居们都知道了——他们把家里的破烂一股脑儿全堆我门口。有次我帮乔治大叔修好了他的古董钟,现在走时比收音机报时还准。他乐颠颠地塞给我两块刚烤好的巧克力曲奇,说‘上帝给了你这手艺,肯定会罩着你的’。
说到这儿他忽然笑了,眼角堆起的褶子里全是故事:“但修废品赚的钱,还不够买半份战斧牛排。后来认识几个跑江湖的朋友,拉我进了猎人网站,才算混上顿热乎的。”
运气这东西就像自动贩卖机,你以为是手气好,其实是有人早给你塞了硬币。夏绿蒂在心里默默接了句。
“这本石头书是上次新泽西任务弄来的。”老唐拍着咕噜叫的肚子,语气垮了下来,“当时老板催得紧,为了抢它,我差点在地下迷宫迷路三天。结果他一看见封面上的刻痕,脸白得跟张原味芝士片似的,死活不肯要这东西。”
他戳了戳相机屏幕:“我这才想着拍清楚点,包装成‘神秘古物’,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换台新相机——哎,您咋不说话了?”
夏绿蒂没应声,淡紫瞳孔里的光暗了暗,像被乌云遮住的灯塔。
她忽然开口,声音裹着长岛的寒气:“你改装相机时,有没有遇到过‘元素共鸣’?比如零件自己往一起粘,或者电流稳得不像话?”
顿了顿,她抛出更专业的词,像抛出测试深浅的石子:“就是‘三重阈值’下的能量回流,你应该见过吧?”
老唐的脸瞬间变成了茫然表情包,眼睛瞪得像两枚刚从自动售货机掉出来的硬币。
“啥……啥共鸣?元素?是化学课学的氢氦锂铍硼吗?”他使劲挠头,头发乱得像刚被地铁门夹过,“我就高中文凭,那些公式早还给戴金丝眼镜的班主任了。我修东西全凭感觉,零件合适就怼,不合适就磨,哪懂什么‘阈值’——那是种新出的汉堡酱吗?”
夏绿蒂的指尖猛地攥紧相机,指节泛白得像撒了糖霜的饼干。
宾利刚好停在“鎏金蔷薇”餐厅门口,服务生恭敬地走上前。
车门打开的瞬间,街旁音像店的bass震得地面发颤,Old School的节奏撞在耳膜上:“Brooklyn kids holdin’ sugar till it melts—sweet’s the dregs of a hard-fought dealt”
她心里那点灼热的期待,像被冰水浇过的火星,连烟都没冒就灭了。
放大镜从相机上移开,嵌着碎钻的镜柄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这相机上的炼金符文绝不会是巧合,可眼前这货,连最基础的炼金术常识都不知道,顶多是个运气好到离谱的“工具人”。
有时候真相就藏在傻瓜身后,像躲在路灯影子里的猫,你盯着人看,就漏了最重要的东西。
说不定,是某个隐世的炼金大师故意把他推到台前,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掩盖真相。
夏绿蒂的眉头重新锁起,像被炼金术凝固的金属扣。她把相机塞回老唐怀里,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清冷:“下车,吃饭。”
老唐被塞得一个趔趄,抱着相机乐颠颠地蹦下去,鞋跟踩在大理石台阶上咚咚响,压根没察觉夏绿蒂的情绪翻了个来回。
他盯着餐厅黄铜雕花大门映出的自己,肚子又“咕噜”嚎了一声——这次的期待里,除了饿,还掺着“说不定能蹭到T-bone steak”的小算盘,眼睛亮得像Times Square的霓虹灯。
夏绿蒂走在后面,指尖残留着相机上的符文触感,像一道没被破译的摩斯密码。
她的完美主义又开始作祟——这个老唐,还有他背后可能藏着的人,她必须查清楚。就像猎人盯上了猎物,一旦锁定,绝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