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身侧的阴影里,骤然立着道比月光更张扬的身影。
那是个金发男子。
发丝像被北欧的风揉过,每一缕都带着狮子鬃毛般的劲挺,在黑暗里泛着冷银似的光泽——指尖若轻轻划过,大概会蹭到细碎的冷光。
他的脸是罗马雕塑的复刻,眉骨锋利如刀削,下颌线却绕着圈柔和的弧度,像是上帝捏完轮廓,又特意用指腹磨了磨。
最慑人的是那双海蓝色的眼,深得能沉下整座冰岛,看过来时,像在检阅一件待估价的古董,傲慢里裹着点漫不经心。
他站在自己的小船上。船身雕着缠枝的蔷薇与家族纹章,木头缝里嵌着细碎的金粉,哪怕在暗河里也亮得扎眼,活脱脱是从威尼斯运河里直接拖来的贵族玩具。
身上的白色晚礼服更不必说,剪裁精准到每一寸衣褶都顺着腰线走,领口的珍珠纽扣闪着温润的光,衬得他肩背挺直,像刚从神话里走下来的奥丁,连呼吸都带着古老家族沉淀的优雅。
他侧过头,目光先扫过楚子航紧绷的下颌,才落到路明非身上。
嘴角勾起的笑意很淡,却带着天生的掌控感,低沉的嗓音像大提琴最低的弦,裹着点岁月的厚重穿透黑暗:“楚子航,你选的继承人就这副模样?”
那声音落在水里,竟激起细碎的回音,“像只刚从下水道里捞出来的受惊兔子。”
路明非在自己那只竹筏上缩了缩。
竹片泛着旧黄,边缘裂着细缝,手抓着浸得发潮的麻绳,指腹能摸到粗糙的纤维——竹片摩擦着尾椎骨,比之前的破船还硌得慌。心脏却跳得比打游戏时被BOSS追还急,喉咙干得像吞了撒哈拉的沙子,他敢肯定,刚才咽口水时,嗓子里响得跟砂纸摩擦似的。
“帅、帅哥好!”他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抖得像按了颤音键,“我是楚子航师弟路明非!那个……咱这是在拍《密室逃脱》番外吗?黑灯瞎火的,我这竹筏连个救生圈都没有,怕水啊!能不能通融下,放我回宿舍打《星际》啊?”
说着他还夸张地瞪圆了眼,视线跟雷达似的扫过四周——入目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连自己的手举起来,都只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
脚下的河水泛着冷腥气,混着点说不清的腐味,像有无数只冰凉的手在竹筏底下挠。竹筏晃了晃,他赶紧攥紧麻绳,指节都泛了白。
不安像潮水似的涌上来,漫过他的脚踝,又往上爬。他突然特想念宿舍楼下的烤肠摊,哪怕是昨天剩的、有点凉的那种——至少烤肠不会让他随时担心掉水里。
就在这时,一道红光亮了起来。
不是火光,是更鲜活的颜色——像把夏天的晚霞揉碎了,缠在女孩的发梢上。那女孩站在艘极简的白船上,船板连花纹都没有,却被她踩出了轻快的节奏。
白色高帮帆布鞋的鞋带系着个小铃铛,每动一下就叮当地响,跟河水的呜咽撞在一起,竟奇异地解了压。
水洗蓝牛仔裤裹着笔直的腿,裤脚卷到脚踝,露出点白皙的皮肤。
白色小背心外罩着件蓝色竖条纹短衬衣,衣角被风掀起来,能看见腰侧细细的银链——链尾挂着片小小的四叶草,和耳垂上的银坠子是一套,晃起来时,在黑暗里划出细碎的光。
她歪着脑袋,棒球帽的帽檐压得低,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点弯着的嘴角。指尖转着帽檐,目光先扫过路明非攥紧麻绳的手——指节发白,却没真的发抖——才慢悠悠开口,声音像刚冰镇过的汽水,透着股清爽的甜:“路明非?都快成瓮里的鳖了,还能想着打游戏,有点意思。”
她顿了顿,银四叶草坠子晃到下巴尖,“说不定真是块屠龙的料——至少胆子没长在别人身上。”
路明非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动作太猛,竹筏晃得更厉害,吓得他赶紧把脚往竹片缝里塞了塞。
“别别别!美女你可别抬举我!”他急得声音都变调了,“屠龙?那是《魔戒》里的剧情!龙要是真存在,早被外卖小哥的电动车撞飞了——你想啊,龙那么大,怎么躲红绿灯?”
“我连楼下超市打折鸡蛋都抢不过大妈,还屠龙?我顶多给龙递杯水,顺便问它要不要加冰!”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竹筏又晃了晃,“这世界上哪有龙啊!真有的话,它活那么久,会不会也纠结今天吃红烧还是清蒸?毕竟再厉害的生物,也逃不过干饭的终极哲学!”
他双手合十,对着女孩连连作揖,腰弯得快贴到竹筏上,“你们肯定找错人了!放我回去吧,我发誓,今天的事我烂在肚子里,连我家狗都不告诉——哦我没狗,那我连我游戏账号都不告诉!”
“咋地?真有龙蹦出来你就敢上了?”
粗嗓门突然炸响,像有人在耳边敲了下洪钟。
路明非循声看去,只见艘更破的船正慢悠悠飘过来,船上的壮汉跟座黑铁塔似的,灰发乱得像鸟窝,中文里裹着股东北大碴子味——他一跺脚,那小船竟往下沉了沉,溅起的水花带着股冰碴子的凉。
芬格尔眯着眼,目光跟探照灯似的锁着路明非,“俺看你小子不是不敢,是没被逼到份上!再说了,屠龙多简单?说不定龙爱吃外卖,你去送几单就能招安它——毕竟谁能拒绝黄焖鸡的诱惑?”
“还有啊,”他摸着下巴补充,一脸认真的胡扯,“人怕龙,龙说不定还怕期末挂科呢!毕竟谁都怕没毕业证,龙要是毕不了业,不也得被龙爸爸揍?”
路明非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里的火“噌”地就冒了上来。“大哥你这是抬杠啊!”他没好气地喊,“屠龙那活儿,又危险又没工资,还没五险一金!也就小说里的主角愿意干——我就是个NPC,负责在旁边喊666,顺便递瓶矿泉水就行!”
“命就一条,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屠龙不如囤泡面,至少饿了能填肚子——英雄和泡面,饿的时候还是泡面靠谱!”说着他拍了拍胸口,动作大得差点把自己晃下竹筏——那模样,活脱脱是被吓坏的市井小民,连吐槽都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无奈。
楚子航突然抬手,指节在船舷上轻轻敲了敲。那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喧闹里,瞬间压下了所有调笑。他的剑眉皱得很紧,周身的冷意都快凝成冰,连声音都比平时沉了三分:“都别闹了。”
路明非撇了撇嘴,心里嘀咕:闹?明明是你们先搞这神神叨叨的场面!我这竹筏要是翻了,第一个拉你们垫背!
“这不是恶作剧。”楚子航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目光先扫过恺撒的船,才落回他身上——那眼神里藏着点“早知道你会搞事”的了然,“空气里有‘言灵・戒律’的残留气息,我们大概率被困在集体梦境里。”
“什么言灵?什么集体梦境?”路明非赶紧插嘴,声音里满是不信,“你们是不是科幻片看多了?我昨天还跟老唐开黑到三点,我显卡要是知道我在梦里这么倒霉,都得替我委屈——它连3A大作都能带得动,怎么就带不动我逃离这破竹筏?”
楚子航没理他的吐槽,继续说,语气笃定得不容反驳:“所有人都被船困住了,下不去。”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路明非的竹筏上,“但你例外。”
路明非瞬间瞪圆了眼,像被人塞了个烫手的红薯:“不是吧大哥!我这衰仔还能当主角?你看我,考试挂科,追女生被拒,连买瓶可乐都中不了‘再来一瓶’,哪点像特殊的人啊?”
他一边挠头,一边碎碎念:“肯定是你们看错了,要么就是这竹筏有问题——说不定它是竹筏界的天选之子,跟我没关系!”
楚子航没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他的身后。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在指引一条早已注定的路。“你回头看看。”
路明非的身体先于大脑动了。他僵硬地转过头,像个上了发条的木偶——然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竹筏尾不知何时多了个男孩。
男孩穿着黑色的小晚礼服,领口系着素白的领结,连衣角都熨得平平整整,像刚从皇室宴会里走出来的小王子。
他的瞳孔像是两团永不熄灭的黄金业火,古奥的纹路在其中翻涌,仿佛镌刻着神谕与诅咒。那灼人的光芒裹挟着帝王般的威压扑面而来,令人下意识偏头躲避,仿佛直视便是亵渎。
少年唇角噙着非人的冷漠,脸颊的稚气在这威压下诡异地扭曲,宛如深渊中凝视人间的魔神。
那双擦得锃亮的白色方口小皮鞋踩在竹筏上,倒映着周遭扭曲的光影,像是来自地狱的使者,将疯狂与暴力的气息无声蔓延。
男孩抬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路明非,声音软糯得像棉花糖,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威严:“哥哥,你现在才发现我吗?”
路明非的嘴角狠狠一抽,感觉自己的脑子都快转不动了:“小朋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可不认识你啊!我连对象都没有,哪来的弟弟?再说了,我这竹筏这么小,你站上来都快没我位置了!”
男孩没生气,只是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似的。他知道,路明非迟早会明白他们之间那血脉相连的羁绊——就像星星迟早会找到属于自己的轨道。
“哥哥,低头看看竹筏下。”他轻声说,声音里藏着点依赖,又裹着点不容拒绝的引导。
路明非的心里像被猫抓了下,他犹豫着低下头——先闻到了一股锈铁味。不是河水的冷腥,是青铜特有的、带着岁月腐气的锈味。
河面上飘着一朵朵青铜莲花灯。灯盏是古旧的青铜色,花瓣上刻着细碎的纹路,连灯芯都是青铜铸的,却诡异地亮着淡淡的光。路明非对古董一窍不通,可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喊:这是商周时期的青铜,是能镇住河神的东西!
但真正让他心脏骤停的,不是这些灯。
是他的同班同学。
苏晓樯、还有平时总板着脸训人的赵孟华——也就是他们班那位把“纪律”刻进DNA的班长,都静静地飘在水面上。他们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身体随着水流轻轻晃动,像被抽去了灵魂的木偶,在黑暗的河面上跳着诡异的舞。
“扑通”一声,路明非跌坐在竹筏上。竹片硌得他尾椎骨生疼,心脏却在胸腔里疯跳,像只撞着牢笼的困兽。每一下跳动都带着钝痛,震得肋骨发麻。
“人还没死。”男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像在黑暗里敲响的银铃,“但你要是再不去救,他们就会变成河底的青铜灯油,永远陪着这条死河啦。”
路明非下意识地想喊楚子航,想让那个总是冷冰冰的师兄来救场——可身体却先动了。他像被什么东西推着似的,纵身跳进了水里。
刚入水的瞬间,他就后悔了。
“我靠!我不会游泳啊!”
这是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河水冷得像吞了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铁块,刺得喉咙发疼。他的四肢像灌了铅似的,胡乱地扑腾着,每一次张嘴呼救,都只会呛进更多的河水。恐惧像水草似的缠上来,缠住他的脚踝,往河底拽。
“路明非!别慌!”楚子航的声音穿透水面,带着罕见的急切,“放松身体,手脚配合着划水!”
路明非抬起头,模糊中看见楚子航在船上做着示范,他的动作很标准,像教科书里的插图。可路明非哪顾得上看?他一边扑腾,一边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哭腔,又满是愤怒:“你们倒是下来帮我啊!光说不练假把式!我这要是淹死了,下次你们屠龙可没人递水了!”
“俺们也想下去啊!”芬格尔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带着点无奈的哭腔,“可这破船跟焊在水上似的,挪一步都费劲!再说了,你不是会‘竹筏漂流’吗?游泳肯定也会!”
路明非又呛了口水,冰冷的河水顺着喉咙灌进肺里,疼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那凭什么我就能下水啊!这不公平!龙要是真在这,怎么不先把你们这些会游泳的抓走?”
“因为你是特殊的。”楚子航的声音很沉,却像道光,穿透了汹涌的河水,“命运总把最沉重的钥匙,交给看起来最握不住的人。”
“屁嘞!”路明非在心里狠狠吐槽,“命运要是真有眼睛,怎么不先给我个游戏皮肤?”
可他没时间再多想了。
不知怎么回事,在一阵疯狂的挣扎后,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沉下去。身体像被什么东西托着似的,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上。他来不及细想这诡异的现象,只是手脚并用地朝着苏晓樯游去——动作笨拙得像只刚学会游泳的旱鸭子,每划一下手臂,都像是在跟水打架。
好不容易游到苏晓樯身边,他伸手去捞。可苏晓樯的身体很沉,他一使劲,两人差点一起往下沉。
路明非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怒吼——那声音里藏着他二十年来所有的不甘与倔强,藏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狮子般的韧性。
“给我起来!”
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将苏晓樯拖到了竹筏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