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傍晚,暖黄色的夕阳像是被揉碎的金箔。
它均匀地铺洒在仕兰中学高中部的每一寸建筑上。
正因如此,整所校园都被镀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光晕。
篮球场上,少年们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
他们猎豹般的奔跑里,不断溅起细碎的尘土。
每一次投篮,都能撞得篮筐发出嗡嗡的震颤。
同时,周围的呼声潮起潮落。
那声音像是要把这最后一点黄昏的暖意,都掀上天去。
花坛边,少女们相互挽着手走过。
她们的裙角扫过开得正盛的鸢尾花。
清脆的笑声能敲碎傍晚的宁静,惊飞了停在花枝上的雀鸟。
雀鸟扑棱着翅膀划过天际,留下的痕迹比粉笔字消失得还要快。
高二的学生早像脱缰的野马般散去。
然而,高三的教室还亮着昏黄的灯。
黑板右上角贴着高考倒计时的数字,那数字像张狰狞的符咒。
更进一步说,它是悬在所有高三生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只不过,剑刃上沾着的不是血,是三个月后要么碎掉、要么发光的青春。
就算仕兰中学总标榜“接轨国际”,此刻的高三生也只能埋首习题。
他们的教室像囚室般逼仄,油墨味混着汗味在空气中弥漫。
正因如此,本该短暂的晚自习,被熬成了没有尽头的黑夜。
路明非像滩被晒化的烂泥,瘫在自己的课桌上。
刚结束的文学社活动,几乎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
搬桌椅、扫地面,这些别人随手就能干完的活,到他这儿却格外费劲。
每抬一次胳膊,都像在跟地心引力拼命。
浑身的骨头响得跟散了架似的,活脱脱一具被线牵着的破木偶。
路明非的同桌苏晓樯,跷着白皙的腿坐在旁边。
她的指甲油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妖冶的光。
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旋律婉转得像夜莺在唱歌。
这位中葡混血的明艳少女,睫毛刷得纤长,唇釉亮得能映出人影。
周围男生的目光,像磁石似的粘在她身上。
但在路明非眼里,这些吸引力都不存在。
他的眼神空得能塞进整个晚自习的黑暗。
在他心里,“好看”从来不是苏晓樯这种扎眼的漂亮。
那该是种像清晨薄雾里漏下的第一缕光那样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却能一下子把人裹住。
路明非的世界,原本是个密不透风的黑洞。
直到高一那年,他遇见了陈雯雯。
当时,陈雯雯穿着白裙和帆布鞋,坐在香樟树下读《情人》。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的发梢上。
那一刻,路明非的心跳突然跟打鼓似的。
他盯着那抹白裙想:原来真有人能像从童话里走出来的,连翻书的动作都能让人忘了呼吸。
后来,路明非跟苏晓樯说“这指定是未来班花”。
话音刚落,他就挨了苏晓樯狠狠一脚,疼得龇牙咧嘴。
从此,两人成了欢喜冤家。
他喊她“小天女”,她瞪他“衰仔”。
可路明非总在夜里盯着天花板犯嘀咕:苏晓樯哪点不好?
家境好、长得美,还是全校男生的梦中情人。
但他偏偏只对陈雯雯动了心。
直到后来,路明非才懂了那份心动的原因。
初见陈雯雯时,心底那阵颤栗,是被世界温柔碰了一下的感觉。
就像在黑暗里摸爬滚打了好久的人,突然看见远处有盏灯亮着。
哪怕那灯不是为自己开的,也够暖好一阵子了。
那年的路明非,倒霉透顶。
考试挂科、被老师批评,连买瓶可乐中了“再来一瓶”,都找不到兑换点。
活脱脱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孤儿。
也是在那样一个橙红色的傍晚,陈雯雯朝他走了过来。
她问他“要不要加入文学社”。
那一刻,路明非听见自己的心跳快得要撞破胸膛。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被丢在角落的小透明,而是被人需要的。
这份“被需要”的感觉,像团小小的火焰。
它悄悄焐热了路明非心底最凉的地方。
忽然有钟声漫进来。
不是学校钟楼那套电子报时的清脆调子,是沉得能砸进骨头里的轰鸣,裹着三千年未散的潮气,像从太古岩层里抠出来的青铜钟被人撞响。
声音从教室墙壁的缝隙里渗进来,压过窗外最后一声雀鸣,盖过苏晓樯哼着的小调,连课桌上摊开的习题册都跟着轻轻震颤。
路明非后颈的汗毛莫名竖起来,恍惚间竟觉得那钟声不是从远处来,是从自己的骨头缝里往外冒。
迷迷糊糊间,有个声音穿透梦境飘了过来。
那声音缥缈又真切,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喊他。
路明非嘟囔着翻了个身,声音里满是疲惫:“小天女你饶了我吧,文学社这几天的活儿快把我累成狗了,真没力气陪你折腾。”
话音刚落,路明非突然僵住。
这声音低沉粗粝,跟砂纸磨木头似的。
它根本不是苏晓樯那脆生生的银铃嗓,分明是个男人的声音!
心脏猛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路明非费力地睁开眼,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
眼前的景象让他倒抽一口凉气,血液瞬间冻住。
熟悉的教室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
海水稠得像融化的沥青,泛着冷幽幽的光。
连星星落在上面,都碎成了细小的渣。
海面上漂着密密麻麻的小船。
有的船上雕着繁复的花纹,木头泛着陈年的光;
有的则简陋得只剩块木板。
可无一例外,每艘船都只容得下一个人。
船与船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谁也碰不到谁。
这时,路明非才发现自己的处境。
他正坐在一艘小竹筏上。
竹片泛着潮绿的霉斑,缝隙里卡着碎贝壳。
竹筏划开海水时,会发出“咯吱”的轻响。
这声音跟周围的死寂比起来,格外刺耳。
更奇怪的是,竹筏上摆着三把背对背的椅子。
椅子的雕工精致得吓人,木头泛着温润的光。
椅腿上刻着看不懂的古奥纹路,倒像是皇帝用的龙椅。
这精致的椅子,跟他这破竹筏格格不入得可笑。
“路明非!”
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它像从地狱深处爬上来,带着灼热的温度。
路明非浑身一震,僵硬地转头望去。
黑色的海面上,一艘小船静静停着。
船上站着个瘦高的身影。
黑色短发像钢针似的竖着,前额开阔,眉骨高挺。
脸部线条硬得像用石头凿出来的。
但最让人不敢直视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双怎样的黄金瞳?
亮得像地狱深处爬上来的业火。
灼热感能直接烫穿人的皮肤。
瞳仁里翻涌着未加掩饰的疯狂与暴力。
可这份灼热之下,又裹着非人的冷漠。
古奥的纹路在瞳仁里缓缓流转,像刻了千年的符咒。
既有着皇帝般的威严,又透着神魔般的诡异。
路明非只看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
睫毛像被火燎到似的发颤。
他不敢再看——那眼神太吓人了,像要把他的灵魂都看穿,又像要把他拖进火里烧掉。
“这眼睛……晚上看漫画都不用开灯。”
路明非小声嘀咕着。
“就是太晃眼了,跟物理老师的红外线似的,能把人烤化。”
心里却慌得一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这会儿还能吐槽,大概是紧张到极致,就只能靠说烂话掩饰。
对面的楚子航皱了皱眉。
黄金瞳里的光瞬间更盛,像要烧起来似的。
周围的空气瞬间冷了下来。
连原本微微晃动的海水,都好像不怎么动了。
就在这死寂快要把路明非压垮时,爽朗的笑声突然炸开。
那笑声带着股浓浓的东北口音:“哎哟我去!这小老弟咋这么虎呢?”
路明非循声望去。
另一艘小船上,站着个魁梧的灰发外国人。
他笑得前仰后合,肚子上的肉都跟着颤。
“师弟,你这眼睛搁我学的那个东北话里,那叫‘贼拉吓人’!”
他指着路明非,继续说道:“也就这小老弟敢跟你唠嗑,换别人早吓得腿软了!”
路明非又偷摸瞟了眼楚子航的黄金瞳。
心里的熟悉感越来越强。
突然,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是楚子航!
仕兰中学“此獠当诛榜”上排第一的楚子航!
那个传说中打架超狠、成绩超好的学长。
他跟自己这种衰仔,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楚子航为啥会在这儿?
又为啥会喊自己的名字?
路明非心里打鼓,自卑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
他算个啥啊?一个连文学社活动都能累成狗的衰仔。
楚子航怎么会认识他?
紧张感像潮水似的漫上来,路明非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说烂话。
“师、师兄早啊!没想到能在这儿着你……”
“你这眼睛也太酷了,比漫画里的超级英雄还帅!”
“对了师兄,能给我签个名不?回头拿到班上去卖,说不定能赚几顿饭钱。”
“我最近连泡面都快吃不起了……”
他越说越慌,眼神不停躲闪,根本不敢看楚子航的黄金瞳。
心里还在疯狂吐槽自己:路明非你是不是傻?
这时候提签名卖钱,万一楚子航生气了,用那眼睛烧了你的破竹筏咋办?
可话已经说出去了,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当然师兄你要是不乐意就算了,我就是随口唠唠。”
“主要是觉得师兄你太厉害了,跟神似的……”
楚子航始终没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黄金瞳里的灼热丝毫未减,依旧透着非人的冷漠。
路明非被那道目光钉在竹筏上,浑身不自在。
心里的孤单和无望,再次涌了上来。
这黑色的海,这碰不到彼此的小船,还有这像神又像魔的楚子航。
他就像个误入别人故事的路人,连自己下一步要去哪都不知道。
路明非盯着竹筏上的裂缝,心里泛起一阵酸涩。
原来最孤独的不是没人陪。
是所有人都在你身边,却谁也碰不到谁。
我这辈子就像这破竹筏。
看着能漂,其实连自己要去哪都不知道。
可偏偏眼底还藏着点狮子似的劲儿。
总想着说不定哪天能撞上好运,哪怕只是错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