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风裹着旧报纸的霉味扫过手背,像蘸了凉水的旧棉絮。
陈雯雯捏着书页的指尖突然顿住,绿宝石耳饰在光影里晃出细碎的光斑,像把星星揉碎了挂在耳尖。
她侧过身,白蕾丝裙的裙摆擦过红椅面,留下道轻得几乎看不见的痕。
声音压得比空调外机的嗡鸣还低:“楚子航学长?”
眼底的温柔里浮出点了然,像解开了本藏着暗线的童话书,“是他的话,倒难怪这文字底子……只是这种错,他绝不会犯。”
柳淼淼的米白色毛衣的袖口蹭过脸颊,软乎乎的触感像蹭到了刚晒过太阳的棉花糖。
“仕兰中学的‘传奇会长’啊,”她的气音裹着点怀念,指尖轻轻敲了敲报纸边缘,“之前校庆还见过他回来演讲,连发言稿都没打草稿,逻辑顺得像教科书——会三审三校的错?比我弹错《月光》还难。”
路明非挠了挠后脑勺,油墨渍在耳后蹭出道黑印,像块没擦干净的橡皮擦痕。
“你们都知道?”他的脚尖还往里收着,肩膀却悄悄抬了抬,烂话里掺着点自嘲,“他可是‘此獠当诛榜’常年榜首,我这刚爬上来的第二,在他面前就是奶茶里的珍珠和杯底沉渣的区别——都是配料,档次差了八条街。”
“之前赵孟华霸着第二的时候,天天跟人说‘早晚要超过楚子航’,结果人家毕业那天,他连校门都没敢出,生怕撞见了连招呼都喊不出口。”
——都说“传奇”是别人造的神,可这尊神的影子,连跟在后面的人都觉得晃眼。
苏恩曦弯腰捡薯片袋时,眼角先扫了眼陈雯雯——她正低头翻着插画书,睫毛在书页上投下细弱的影。
又瞥了眼柳淼淼,那姑娘在低头调手机亮度,指尖在屏幕上点得轻极了。
起身时她故意往路明非这边靠了靠,藏青色百褶裙的裙摆轻轻蹭过他的裤脚,像片小叶子扫过。
银色发卡晃着发梢,声音压到只有两人能听见:“所以这楚子航,就是你们学校的‘完美学长’?比小白兔你强八百倍的那种?”
酒德麻衣突然用指尖戳了戳路明非的胳膊,指甲上的红像滴没干的血。
示意他凑近点。
她先往柳陈那边扫了眼,确认没人注意,才倾过身——白色衬衫领口的缝隙几乎贴到他耳边,热气混着香水味钻进来。
黑丝裹着的小腿轻轻勾了下他的脚踝,金色鞋扣的冰凉透过牛仔裤渗进来,像条小蛇悄悄缠上来。
气音细得像羽毛:“完美的人,往往藏着不完美的秘密。”
鲜红指甲在“楚子航”三个字上轻点,声音又压了压:“混血种里,可不缺这种‘天之骄子’——毕竟能把信息改得这么干净,普通人类可没这本事。”
路明非的耳朵唰地红了,像被热水烫过。
他下意识往柳陈那边瞥了眼,见她们没动静,才赶紧往酒德麻衣反方向挪了挪,椅子腿在地板上蹭出的“吱呀”声,被他硬生生憋成了蚊子叫。
“麻衣姐你别瞎猜,”他也学着压低声音,气音里带着点慌,滔滔不绝的烂话裹着“怕被听见”的紧张,“人家现在在卡塞尔学院,听说学的是跟龙有关的专业——总不能是为了改两年前的报纸,特意坐飞机跑回来吧?”
“再说我连他联系方式都没有,总不能堵在人学校门口喊‘师兄你改报纸了吗’,人家不得把我当碰瓷的?还是那种没带脑子出门的碰瓷的?”
——有时候你越不想沾麻烦,麻烦就越像口香糖,粘上来就甩不掉。
苏恩曦从包里掏出薯片,撕开包装袋时用手掌挡着,“咔嚓”声闷在指缝里,像怕惊醒了书架上沉睡的旧报纸。
同时小声接话:“万一他就是混血种呢?卡塞尔学院听着就不像普通学校,说不定跟我们找的东西有关——你可得多上点心,别让那两个小姑娘看出不对劲。”
她说着往柳陈那边抬了抬下巴,眼神像在说“别露馅”。
柳淼淼这时刚好调完手机。
抬头时正好对上路明非的目光,笑着把手机递过来——水滴形宝石项链晃了晃,光在屏幕上跳。
“我有他的QQ号。”
“在女生群里不算秘密,就像我们存着顶流明星的号,知道大概率不会回,但总忍不住留着。”
“之前有学妹发消息问学习问题,他居然回了,只是语气跟他本人一样,像在念课本,连个表情都没有。”
路明非赶紧收了刚才的紧张神色,接过手机时指尖还带着点发颤——心里又惊又慌,像突然捡到了别人藏了很久的糖,却怕糖是苦的。
嘴上却忍不住吐槽:“你们怎么都有?”
他刻意提高了点声音,盖过刚才的小声对话,“我之前问赵孟华要,他还跟我说‘楚子航的联系方式是机密,你这种人不配要’,结果你们……你们女生的情报网简直比学校的监控还厉害!”
“合着‘此獠当诛榜’的差距,不止在成绩上,还在情报获取能力上?”
“不止呢。”
陈雯雯轻轻碰了碰路明非的手背,栀子香裹着点凉意渗过来,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栀子花茶。
她的黑眼瞳里映着他的影子,连他耳后的油墨渍都看得清:“你不是认识卡塞尔学院的人吗?周一面试的时候,面试官还问过我对你的看法,当时我就觉得奇怪。”
“现在想想……他们会来招你,大概是因为你爸妈。”
路明非猛地抬头,指尖攥紧了报纸,纸页边缘被捏得发皱,油墨印子蹭到指腹上,像块洗不掉的黑疤。
“我爸妈?”
他的喉结滚了滚,声音压得更哑,心里的疑惑像没拧紧的水龙头似的往外冒——这事儿他活了十八年第一次听说,就像突然被告知家里的老冰箱其实是变形金刚,平时看着普通,拆开全是秘密。
“我爸妈是那的校友?这……这我还是头回听你说啊!”
他急得差点提高音量,又赶紧瞥了眼旁边翻手机的柳淼淼,压低了气音:“我之前只知道他们老跑考古,还以为就是去挖老骨头、找破罐子的,怎么突然就跟卡塞尔学院扯上关系了?”
“我打听的。”
陈雯雯的浅笑里藏着点不容错辨的认真,左手轻轻按住他攥着报纸的手——力度刚好能让他挣不开,像给小鸟套了个温柔的笼子。
栀子香混着旧书味飘过来:“你之前跟我提过爸妈总去偏远地方考古,我就多问了几句面试官,没想到他们居然是卡塞尔的毕业生,还说招你是‘校友推荐’。”
她顿了顿,绿宝石耳饰在空调风里晃得更急,像在数着什么:“他们这次来,本来就是冲着你去的,只是你没答应去而已。”
“路明非,你拒绝的,可是个很特别的世界啊。”
“特别的世界……”
路明非的脑子嗡嗡响,之前面试时听到的“死侍”“龙族”之类的词突然冒出来,混着“校友”的消息,搅得他心乱如麻——所谓“特别的世界”,大概就是别人都知道规则,就你蒙在鼓里的地方。
他攥着报纸的手更紧了,纸角都被捏得发毛,气音里裹着点无措的烂话:“那我爸妈常年跑野外,不是去挖古墓?是去……去干跟那‘特别世界’有关的事?”
“我之前还担心他们被蛇咬、掉坑里,现在倒好——万一他们跟楚子航似的,碰着什么更吓人的东西怎么办?”
“我连自己都护不住,还怎么担心别人?这不就是搞笑吗?”
柳淼淼这时刚好抬头,听到后半句,眼睛弯成月牙,像盛满了暖光。
“叔叔阿姨听着很温柔啊,应该不会遇到危险吧?”她的语气软乎乎的,却像早就知道他会慌似的,“说不定他们只是去做普通考古,只是卡塞尔学院的校友比较特别而已。”
她把手机往路明非手里又递了递,米白色毛衣的袖口蹭过他的指尖:“先加楚子航学长的QQ试试,就算问不出叔叔阿姨的事,说不定也能弄清报纸的问题——总比干等着强。”
路明非握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心里又慌又乱,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万一他回了,我该怎么说?‘师兄你认识我爸妈吗’还是‘师兄你改报纸是不是有原因’?”
烂话又开始往外冒,他却没像以前那样退缩——指尖在“添加好友”按钮上悬着,眼底的狮子露了半光。
“不过……试试总比干等着强,对吧?”
“万一真能问出点什么,不管是报纸的事,还是我爸妈的事,都算有点头绪了。”
——风从窗外漏进来,带着蝉鸣掠过发梢,像有人在耳边轻轻说“别怕”。落叶在窗台上打着旋儿,像把没说出口的话都揉进了风里。
苏恩曦嗤笑一声,从包里掏出另一包薯片,撕开的声音在安静的阅览区里轻极了,像片叶子落在地上。
“小白兔终于有点胆子了,”她把薯片递了路明非一片,银色发卡晃了晃,“别到时候人家一回复,你吓得把手机扔了——上次给你发语音,你还以为是诈骗电话,差点把手机摔地上。”
酒德麻衣斜靠在书架上,黑色细跟高跟鞋在地板上轻轻碾了碾,鞋跟敲出的声像滴落在玻璃上的雨。
白色衬衫的下摆扫过超短裙的边缘,露出截黑丝裹着的腿。
她没再提混血种的事,只用气音跟苏恩曦斗嘴:“至少比薯片妞你强,上次跟人谈生意,还因为吃薯片把番茄酱蹭到西装上,差点让人以为你是来捣乱的——精英范儿全给薯片毁了。”
蝉鸣还在窗外响着,空调风卷着旧报纸的油墨味,落在几人身上。
路明非盯着手机屏幕,指尖终于按了下去——屏幕亮了下,像颗星星落进了手里。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这事多离谱,不管楚子航会不会回,不管爸妈的世界多特别,他都得试试。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知道爸妈的秘密,也是第一次敢主动去抓点什么——不是躲在后面吐槽,不是看着别人的背影发呆,而是真的伸手去碰。
——有些路,你总得走第一步,哪怕前面是黑的,哪怕你连灯都没有。但说不定走下去,风会给你带路呢?
初夏的晚风裹着美国郊外的青草气,从宿舍落地窗缝钻进来——不是猛灌,是像有人踮着脚走,轻轻撩动桌角摊开的《龙族基因图谱解析》。书页晃了晃,停在印满公式的那页,像被什么东西拽住了似的。
银灰色台灯的光不是铺洒,是像手术刀似的切在黑檀木书桌上。楚子航坐在光里,侧脸上的线条冷得像铸了钢,指节分明的手捏着钢笔,笔杆凉得贴皮肤。笔尖悬在草稿纸上方,刚要触到“第三代混血种龙血浓度阈值”那行字,手机突然在桌面震了一下。
不是诺玛的紧急通讯提示音。
那声音很轻,像只刚睡醒的小虫子在桌面爬,一下子把满屋子的安静戳了个小窟窿——刚才安静得能听见钢笔尖划过纸的沙沙声,能闻见书页里旧油墨的味道。
他眉峰动了动,不是惊讶,是像计算器算错了数似的,微不可察地顿了半秒。目光从公式里拔出来,落在桌角的黑色手机上。屏幕亮着,顶端弹出条通知,图标陌生得快被遗忘——是QQ。
手指叩了叩桌面,节奏慢得像在解一道没给条件的微分方程。美国这边没人用这个软件,卡塞尔的校友要么靠诺玛传消息,要么在加密论坛留言,连他妈妈发视频都用跨国通话软件。会是诺玛的新测试?比如模拟普通人类的社交,就像让猛虎学猫叫,别扭又没必要。
楚子航拿起手机,解锁时指纹识别的光映在他眼底,没什么情绪。指尖碰到手机壳,磨砂的颗粒感蹭过指腹——这壳还是去年回国时,妈妈硬塞给他的,说“年轻人都用这种,不滑手”。现在想想,妈妈大概是怕他拿手机的姿势太僵,像捏着刀。
点开通知栏,“新朋友”三个字跳出来,下面跟着个陌生的QQ号。申请消息只有一句,短得像张便签:“你好,我是路明非。”
钢笔尖在草稿纸上洇出个墨点。
不是手抖,是他指尖停了太久,墨水自己渗进纸里。
他盯着“路明非”三个字看了足足半分钟。
怎么会是路明非?
仕兰中学的记忆突然翻涌上来。
不是哗啦啦地翻书,是像被晚风掀动的旧相册,一页停半秒,每个画面都带着夏天的汗味和粉笔灰的味道。
那个总缩在教室最后排的男生,校服领口总有点歪,上课爱盯着窗外的梧桐树发呆。被老师点名时会慌慌张张站起来,烂话一串接一串,从“今天天气真好”说到“这题好像见过”,就是说不到正点上。
可楚子航记得他眼底的光。
某次篮球赛,路明非替补上场,球衣晃悠悠地挂在身上,手都在抖,却在队友被撞倒时,突然像头炸毛的小兽,冲上去把对方球员推开。推完自己也慌了,站在原地挠头,好像刚才冲上去的是另一个人。
像极了某个雨夜的自己。
那年他失去父亲,全世界都在说“你爸根本不存在”,档案库里查不到,邻居记不清,连妈妈提起时,语气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只有他攥着父亲留下的那把刀,在夜里一遍遍地想高架桥的画面——雨那么大,把世界都浇成了灰色。
而路明非,那个被爸妈扔在叔叔家的衰仔,每次有人问“你爸妈呢”,他都会梗着脖子说“去考古了,超厉害”,眼底的落寞却藏不住,像把星星揉碎了,又假装那是碎玻璃。
他们是一样的人。
都在黑暗里攥着点什么,不肯松手。就像两只躲在不同角落的猫,明明都怕黑,却都假装自己不怕。
楚子航的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又想起那个暴雨倾盆的傍晚。
柳淼淼站在教学楼门口,白色连衣裙被雨打湿了边,头发贴在脸颊上,像朵被淋了的栀子花。路明非挠着头凑过去,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柳淼淼同学,能蹭个车吗?”
柳淼淼没看他,眼睛盯着不远处的自己,脸红红的,摇了摇头就跑了,裙摆扫过积水,溅起小水花。
他当时握着手机,刚拨通父亲的电话,本来想开口让路明非一起走——那雨太大了,能把人浇透,浇得连骨头都发冷。
可还没等他说话,路明非就抱着书包冲进了雨里。
背影晃悠悠的,像只被遗弃的小狗,却又带着股不服输的劲,跑起来的时候,书包带滑下来都没顾上拉。
现在想来,幸好他跑了。
不然那晚高架桥上的死侍,会把那个少年撕成碎片。
有些幸运就是这样,你以为是自己逃掉的,其实是命运悄悄偏了偏头。
楚子航按下“同意”按钮,动作慢得像在处理精密的实验数据——指尖先碰到屏幕,停顿,再轻轻按下去,像怕碰碎什么。
他点开对话框,输入框里的光标闪了又闪。
先打了“你怎么知道我QQ号”,想了想,删掉了——太啰嗦,像查户口。
又打了“仕兰的?”,还是删掉——废话,除了仕兰,没人会这么叫他。
最后只留下最直接的问句,像在问一道物理题,没多余的情绪:“现在国内时间是周六早上十点,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窗外的风又吹进来。
这次风大了点,把草稿纸上的公式吹得晃了晃,像落叶在地上打旋,没个准头。
楚子航把手机放回桌面,重新拿起钢笔,却没再往下写。
笔尖悬在纸上,墨水在笔尖聚成小滴,他却没心思管。目光不自觉地飘向屏幕,等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头像亮起——头像是只吐舌头的柴犬,耳朵耷拉着,傻兮兮的,和路明非一个样。
他没说的是,其实他早就记着路明非的QQ号了。
去年校庆回仕兰,女生群里传他的联系方式时,他无意间看到过那个备注“路明非”的账号。当时没加,觉得没必要——两个沉默的人,凑在一起,说不定只会更沉默。就像两杯冷水,倒在一个杯子里,还是冷的。
可现在,屏幕上那个“正在输入”的提示,却让他的指尖悄悄放慢了叩击桌面的节奏。
原来有些联系不是没必要,是怕一开口,就把藏在心里的孤独说漏了。
风还在吹,像有人在耳边哼半首没唱完的歌,软乎乎的,却又带着点凉。
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自己居然在等一个衰仔的消息,就像等一场明知会迟到的雨。
可雨要是真来了,好像也没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