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裹着酒店门廊的潮意,混着水晶吊灯漏下的暖光,往路明非后颈钻。
他像被烙铁烫了似的往前窜,漆皮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噔噔噔”的响——活像只被猫盯上的灰耗子,连脊梁骨都绷得发颤,尾巴尖儿似的神经突突跳。
“师傅!师傅!开快点!越远越好!”
他扒着出租车车门,半个身子探进去。
浴巾还松松垮垮裹在腰间,边角沾着的柑橘味沐浴露香,混着夜风飘进车厢,甜得发腻。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他一眼,眼神里明晃晃写着“刚从温柔乡逃出来的毛头小子”,却没多问,只一脚油门,把车开得像离弦的箭。
车厢里的冷气吹不散路明非浑身的热。
那热不是夏阳晒的燥,是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裹着龙血的烈,烧得他指尖都发麻。
心脏在胸腔里跳得跟打鼓似的,咚、咚、咚,每一下都撞得肋骨发疼,连呼吸都带着颤。
他盯着自己的膝盖,忽然觉着眼眶里烧得慌——不是害臊的温烫,是带着铁锈味的灼痛,像有熔金在虹膜里打转,转得视线都发虚,窗外的路灯全成了模糊的光斑。
“坏了坏了!这龙血怎么还不消停!”
路明非赶紧低下头,用手掌死死捂住眼睛。
指缝里漏出的光里,能看见瞳孔边缘爬着细细的焰纹,跟远古火山刚冒头的岩浆似的,裹着股能让万物低头的威压。
他不敢抬头看司机,怕那点异样被当成妖怪,更怕自己控制不住——万一真把出租车的挡风玻璃烧出个洞,他连赔的钱都没有。
脑子里跟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越理越乱。
陈雯雯的白裙子先飘进来。
上次文学社活动,她递过来的温豆浆还冒着热气,杯壁上的水珠沾在他手背上,凉得软乎乎的;指尖蹭过他指节时,那点轻,比初夏晨露落在草叶上还浅。
接着是柳淼淼的马尾辫。
她低头算数学题时,辫子梢扫过他胳膊,痒得他连习题册都拿歪了;抬头问他“这道题你懂吗”时,睫毛上沾的碎光,比教室窗外的梧桐叶还亮。
这俩姑娘像藏在旧笔记本里的水果糖,得小心翼翼揣着,连舔一下糖纸都怕化了——是他衰仔人生里少有的、能捧着看的光。
但转头,苏恩曦指尖的温度又冒出来。
那是泡在温水里的棉花糖,软得能掐出水,沾着番茄薯片的咸,轻轻碰过来时,他像被电流窜了全身,连头发丝都炸着。
还有酒德麻衣的皮衣。
蹭过他小腿时的凉,像块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薄荷糖,明明该降温,却把他的血烧得更热。
这俩女人不一样。
她们是刚出锅的糖炒栗子,烫得人想扔,可剥开壳的香又勾着人,连指尖都沾着甜腻的热气,躲都躲不开。
原来人的心跟衣柜似的。
左边挂着洗得发白的白衬衫,右边塞着亮闪闪的皮夹克。
你以为能分清楚什么时候穿哪件,结果风一吹,两件全缠在一块儿,连拉链都扯不开。
路明非在心里吐槽,手指抠着浴巾的边角,把布料攥得发皱。
身体里那股热流又窜上来。
跟刚烧开的水似的,在血管里横冲直撞,撞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他赶紧夹紧腿,假装系鞋带,脸烫得能煎鸡蛋——比学校食堂中午的铁板烧还烫,连耳朵尖都红透了,像被夕阳染过的云。
他想,这要是陈雯雯在这儿,肯定会皱着眉说“路明非你怎么这么不学好”;要是柳淼淼,说不定会把数学笔记往他脸上扔,连话都懒得跟他说。
可一想到苏恩曦在浴缸里泛红的脸颊,酒德麻衣倚在门框上的眼神,他又觉得脑子发空。
那些画面像按了循环键,在脑子里转个不停,连带着身体里的龙血都跟着沸腾——像沉睡的火山被捅了个窟窿,热流往外冒,挡都挡不住。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车厢里炸开。
司机吓得手一抖,方向盘都歪了下,从后视镜里瞪他:“小伙子你干啥呢?不想活了?”
“没、没!”路明非赶紧摆手,说话都结巴,舌尖打卷,“就是有些事儿想不明白,给自己醒醒脑!”
他心里哀嚎:衰仔啊衰仔,你这巴掌怎么不早点扇?刚才在浴室里要是有这觉悟,也不至于现在跟逃犯似的,裹着条浴巾就跑!
司机“哦”了一声,眼神里的疑惑却没散。
他盯着路明非松垮的浴巾,还有发梢滴下来的水珠,忽然笑了:“我当啥大事呢!刚从那五星级酒店出来,穿成这样,八成是遇上‘好事’了吧?”
路明非刚想反驳,司机又接着说:“我跟你说,小伙子,这年头别太死心眼。遇良人先成家,遇贵人先立业,要是遇着能让你裹着浴巾跑的——那是老天爷赏饭,成家立业一步到位,你还愁啥?”
“叔您这是看太多狗血剧了!”路明非翻了个白眼,一紧张就开始滔滔不绝说烂话,语速快得像倒豆子,“什么成家立业,我这是闯祸逃命!再说了,良人贵人富婆,那都是别人的剧本!我这衰仔剧本里,只有‘刚逃过一劫又怕下一劫’的戏份,连个中场休息都没有!”
他顿了顿,又小声嘀咕,声音跟蚊子哼似的:“再说了,什么‘一步到位’,我这是‘一步闯祸’!人家是抱得美人归,我是抱着‘千万别被美人抓回去算账’的心思逃,能一样吗?”
司机被他逗乐了,没再说话。
车厢里安静下来,只有空调的风声“呼呼”响,还有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混在一块儿,像初夏夜里的虫鸣。
路明非盯着车窗外。
树影往后退得飞快,快得像赶命的蝉,翅膀振得风都发慌。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只笨鸟——明明该往有月光的枝头飞,偏偏撞进挂着彩灯的笼子里;笼子里的人还拿着糖,勾得他连翅膀都忘了怎么扇。
车快到他家小区时,路明非眼眶里的熔金终于慢慢退下去。
可心里的乱还没停,像被风吹皱的池水,一圈圈荡着涟漪。
他攥着兜里皱巴巴的零钱,手心里的汗把浴巾攥得发皱,布料黏在皮肤上,潮得难受。
他想,要是陈雯雯知道他今晚的事,会不会把那杯温豆浆泼他脸上?要是柳淼淼知道,会不会连数学笔记都不借他抄了?
可一想到苏恩曦指尖的温度,酒德麻衣鞋尖的凉,他又觉得脑子发空。
原来有些感觉,就像初夏的蝉鸣。
你知道它会停,却还是忍不住想听;明明知道听完了,夏天就该走了,该凉了,却还是舍不得捂上耳朵。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
路明非付了钱,裹紧浴巾往楼道里跑。
楼道里的声控灯被他的脚步声惊醒,暖黄的光打在他身上,却照不亮他心里的乱——像照不透浓云的月亮,只能看着影子晃来晃去。
他掏出钥匙开门,手还在发颤,钥匙插了三次才插进锁孔。
原来人最狼狈的时候,不是闯祸的时候。
是闯完祸后,一边怕被人发现,一边又忍不住回想那些“祸”的细节,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没救了。
掏钥匙时,指尖捏着钥匙串晃了晃。
金属片撞在一起,叮当作响,像谁在弹走调的儿歌。
钥匙齿对准锁孔时偏了三次,手心里的汗把塑料钥匙柄浸得发滑——连开门这种小事都做不利索,路明非在心里骂自己。
门“咔哒”一声开了,黑暗涌过来,裹住他。
路明非站在门口,忽然想起司机说的话,又想起陈雯雯的白裙子,苏恩曦的指尖。
他叹了口气,把浴巾往沙发上一扔,瘫倒在上面——衰仔的人生,就像没调准的收音机,想收温柔的台,偏窜出劲爆的歌;你想关掉,又忍不住把音量调大,怕错过那点甜,又怕被那声响吵得睡不着。
初夏的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窗帘轻轻晃,像谁在耳边叹着气。
客厅里的落地钟“铛”地响了一声。
那声音沉得像老唱片的底音,慢悠悠勾着人回忆,连空气里都飘着点旧时光的味。
他踢掉鞋往浴室冲。
皮鞋在地板上滑出半米远,鞋尖磕着地毯边,发出闷响。
花洒一开,热水“哗啦啦”砸下来,把头发浇得透湿。
水珠顺着额角往下淌,钻进衣领里,烫得他脖子一缩。
其实刚在酒店浴室里的温度,还粘在他皮肤上。
苏恩曦指尖的软,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奶糖,碰着他胳膊时,甜得发腻。
酒德麻衣皮衣的凉,裹着点雪松味,蹭过他手腕时,像冰碴子轻划。
可他就是想再洗一遍。
好像多冲会儿,就能把那些慢放似的画面冲掉——苏恩曦泡在水里泛红的脸颊,酒德麻衣倚在门框上挑着眉的眼神,还有自己裹着浴巾、跟被猫追的耗子似的逃跑模样。
泡沫顺着胳膊滑下去,像攥不住的时光,在瓷砖上碎成一滩。
路明非盯着花洒发愣:“衰仔的定律就是,好福气留不住,烂摊子甩不掉,连洗个澡都得跟自己较劲。”
洗漱完往床上倒。
床垫陷下去一块,软得像吸了水的海绵,跟他此刻的心思似的,沉得慌。
床头的旧游戏光盘还堆在那儿,封面磨得发白,是去年打通关的《星际争霸》。
光盘边缘的划痕,是上次跟老唐视频时,被他不小心摔的——那会儿老唐还在电话里笑他“连光盘都拿不稳的废物”。
他伸手摸了摸光盘,指尖蹭过划痕,忽然想起文学社活动室的光。
那天下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子上画了道一道的亮线。
陈雯雯递过来的笔记本,边缘沾着她的浅粉色指甲油,页脚夹着片干了的蒲公英。
风一吹,蒲公英的细绒就飘起来,粘在他手背上,痒得像羽毛。
扉页上的字软乎乎的:“路明非同学,文学社理事的职责要加油呀”,跟她递热豆浆时的手似的,暖得他指尖发颤。
她把理事的塑料牌牌塞过来时,指尖在他掌心多留了半秒。
那触感轻得像偷来的月光,却缠得人心里发紧——连空气里都飘着她身上的栀子香,淡得像没说出口的话。
那会儿路明非还觉得是做梦。
自己就是个连老师点名都要往课本后躲的小透明,回答问题时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可陈雯雯在社团大会上,拍着桌子说“路明非能行”。
她抬着头,马尾辫上的蝴蝶结晃了晃,眼神亮得像星星,连反驳的人都被她堵得说不出话。
路明非那会儿攥着理事牌牌,连谢谢都忘了说,只觉得掌心的塑料牌,烫得像块小火炭。
后来回教室,柳淼淼正坐在他座位旁。
她把他落在桌上的外套叠得整整齐齐,袖口沾着点粉笔灰,像撒了层细雪。
她抬头时,睫毛上沾着窗外的碎光,比梧桐叶的影子还软。
“你外套扣子快掉了,”她说,声音里裹着点刚热过的牛奶甜香,连吐字都轻得像弹钢琴的弱音,“我帮你缝了两针,针脚有点歪。”
路明非低头看外套袖口,果然有两圈浅灰色的线,歪歪扭扭的,像刚学写字的小孩画的线。
那会儿他心里暖乎乎的,跟揣了杯热奶茶似的,可又不敢多想——他这样的衰仔,哪配得上人家练钢琴的好姑娘?
他从小到大,早就习惯了被忽略。
凡他做的事,错了是“路明非你怎么这么笨”,对了是“这小子走狗屎运”。
凡他在乎的人,要么把他当空气,要么拿他当猴耍。
以前打游戏,队友总在语音里骂他“废物辅助”,就算赢了比赛,也会说“要不是我们carry,你早被对面按在地上打”。
他早学会了把自己缩成一团,像冬天躲在暖气片后的猫,生怕碍着别人的眼。
可今晚这一遭,像有人往他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扔了颗炮仗。
酒德麻衣倚在门框上的眼神,带着点嘲讽,又有点说不清的热,像烧到末尾的烟头。
苏恩曦泡在浴缸里的笑,嘴角勾着,指尖划着水面,连水花溅起的声音都甜得发腻。
还有出租车司机说的“老天爷赏饭”,像根针,扎得他脑子发涨。
路明非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的裂纹琢磨:“人家要的,是我血管里那点会冒火星的玩意儿吧?什么高贵血脉,我连袜子都经常穿反,吃饭能把酱油洒在衬衫上,高贵能当泡面调料包吗?”
指尖碰到枕头下的旧手机。
屏幕亮了亮,锁屏壁纸是去年拍的仕兰中学樱花树,树下站着苏晓樯——她那会儿还没消失,扎着高马尾,举着棉花糖笑,牙齿白得像雪。
消息栏里,还存着她最后发的那条:“路明非,雨好大,你在哪儿?”
路明非的指尖顿了顿,想起那个雨夜。
两人躲在便利店屋檐下,雨砸在伞上噼里啪啦响,像谁在敲鼓。
苏晓樯把半把伞都往他这边递,自己的肩膀湿了一大片,头发上滴着水,却还笑着说“你别感冒了”。
后来她就没影了,跟蒸发似的,连伞都留在了便利店门口。
那是第一次,有人愿意把温暖分他一半,愿意跟他共一把漏雨的伞。
他怎么能放下?
还有柳淼淼。
上次数学考砸了,路明非趴在桌上装死,课本盖着脸,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她悄悄把错题本推过来,纸页上的红笔字整整齐齐,比她的马尾辫还利落。
“这道题跟上次讲的题型一样,”她在纸条上写,“你把辅助线画错了,我标在旁边了。”
纸条末尾画了个小太阳,用的是她常涂的浅橙色荧光笔,软乎乎的。
路明非那会儿偷偷看她,她正低头练琴,指尖在琴键上跳,阳光落在她发梢,连琴键都沾着点牛奶甜香。
他当时没敢跟她说谢谢,只觉得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可又怕这满,是自己偷来的,早晚要还回去。
可现在不一样了。
陈雯雯看他的眼神,多了点说不清的东西。
上次文学社活动,她递给他的笔记本里,夹了张写着“今晚有空吗”的便签,字迹软乎乎的,却像根细线,缠得他心口发紧。
柳淼淼递笔记时,指尖会故意蹭过他的手背,像不小心似的,然后红着脸低下头,连耳朵尖都透着粉。
还有苏晓樯没说出口的话,像藏在旧伞里的雨,总在夜里冒出来,打湿他的回忆。
这些喜欢,像一颗颗裹着糖衣的药,甜得人想咬,又怕咬开后是苦的。
路明非摸了摸胸口。
心脏还在跳,没了昨晚龙血沸腾的燥,却沉得慌,像压了块浸了水的棉絮。
越攥越沉,连呼吸都觉得累。
“原来想要的太多,比什么都没有还惨,”他小声嘀咕,声音被窗外的虫鸣吞了进去,“以前是没人理,现在是理的人多了,反而像站在十字路口,红灯绿灯一起亮,连往哪走都怕错。”
床头的旧闹钟滴答响。
像把老唱片的针搭在纹路上,慢悠悠转着——“当初的愿望实现了吗”,那调子藏在钟摆声里,勾得人心里发空。
路明非琢磨着,当初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被人当透明。
上课能不被老师忽略,打游戏能不被队友骂,放学路上能有人跟他说句话。
现在倒是实现了,喜欢他的人能组个小队,可他连选哪个“队友”都想不明白。
以前混日子,最大的盼头是放学买瓶冰镇营养快线,打游戏赢了能跟老唐吹三天。
现在倒好,营养快线还在便利店冷柜里,可他连去买的心思都没了——心里头的事,比游戏输了还让人烦。
窗外的天慢慢亮了。
晨光透过窗帘缝钻进来,在地板上画了道亮线,像谁用粉笔描的。
路明非盯着那道亮线发愣——人总说熬夜能想通很多事,可他睁着眼想了整整一夜,没理清半点头绪,只等来了天亮。就像解不出的数学题,不是算出了答案,是上课铃响了,再难也得把卷子收起来,硬着头皮往教室走。
他坐起来,摸了摸脸。
混血种的体质让他看不出熬夜的倦,眼不红,脸不肿,跟昨晚没熬过半宿似的。
可他自己清楚,心里头的沉,比上次帮诺诺扛行李箱还累。
行李箱是实的,扛不动了能放地上歇会儿;这心事是虚的,搁哪儿都硌得慌,连喘气都觉得闷。
“凡我在乎的人,以前是躲着我,现在是让我选,”他抓起书包往门口走,鞋跟磕在门槛上,发出“咚”的一声,跟敲在他心上似的,“这他妈的人生,就是把你最不想要的,硬塞给你;把你想要的,拆成好几份,让你选得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