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二柱是被冻醒的。
不是骨头缝里的冷，是实实在在的寒气，顺着裤脚往上爬，爬得膝盖发僵。他还靠在灶台边，怀里抱着三奶奶的布鞋，蓝布面被眼泪泡得发沉，绣的小莲花晕开了边，倒比先前更像真的了。灶房的灯早灭了，窗纸透着点青白，能看见墙上的影子还在——三个并排贴着，大的那个微微弓着，像是怕压着旁边两个，倒比夜里看着更柔和些。
他动了动胳膊，骨头“咔吧“响了声。怀里的布鞋忽然沉了沉，像是有人往鞋里塞了块冰。二柱低头，看见鞋尖沾着片黑泥，不是灶房地上的那种，是湿乎乎的，带着水草腥气，还缠着根细头发，黑的，长的，绕在鞋扣上解不开。
“醒了？“
软乎乎的声音在耳边响，不是贴在耳膜上，是在灶膛边。二柱猛地抬头，看见灶门口站着个小小的影子，红袄角扫着地面，拖出串湿脚印，印在地上“滋滋“冒白气。影子抬了抬手，手里攥着半截红头绳，往他面前递了递：“你娘说......扎辫子得用新绳......“
二柱没接。他盯着那串脚印往灶后看，看见东屋的门开着道缝，缝里黑糊糊的，像是有东西堵着。后半夜风停了，可那股甜腥味又浓了，比昨晚更冲，还混着点铁锈味，顺着门缝往外淌，淌到脚边时，地上的黑印忽然动了动，像活物似的往一块儿缩。
“井......“他哑着嗓子开口，喉咙还发堵，“井咋了？“
红袄影子没说话，忽然往旁边退了退。退到灶台边时，影子底下“啪嗒“掉了个东西，滚到二柱脚边——是颗铜扣子，掉了漆的，正是木盒里那颗。可现在扣子上沾着水，亮晶晶的，还缠着根水草，绿的，滑溜溜的，像刚从泥里捞出来。
二柱的心猛地一跳。他记得清清楚楚，木盒昨晚明明放在灶门口，怎么会跑到红袄影子手里？他低头往怀里摸，摸空了——怀里的布鞋还在，可鞋边的黑泥没了，倒多了个牙印，小小的，尖的，像是被老鼠啃过，却比老鼠啃得齐整，牙印里还沾着点白花花的东西，是碎骨渣。
“别摸了。“这次是糙点的声音，从梁上落下来，“鞋帮......被井里的东西啃了口......不碍事......“
二柱抬头看梁。梁上空空的，只有挂着的红薯干晃了晃，掉下来块，砸在地上裂成两半。可他看见梁上印着个影子，大的，佝偻着背，手里像是攥着根针，正往红薯干上扎，扎得红薯干“滴滴答答“往下淌糖水，落在地上汇成小流，流到黑印边就被吸没了。
“井里有啥？“二柱攥紧了怀里的布鞋，指节发白，“昨晚你们说......填井......“
“填了就不响了。“红袄影子忽然往门口跑，跑到门槛边时停住，影子往院外指了指，“你听......“
二柱侧耳听。院里静悄悄的，老槐树叶子没响，芦苇荡的水声也没了，只有院角的磨盘在动——不是渗水，是磨盘自己在转，“咕噜咕噜“的，转得很慢，磨眼里掉下来点东西，黑的，碎的，像是烧过的纸钱。他刚要起身，忽然听见“咚“的一声响。
是从村西头来的，闷的，沉的，像是有东西掉井里了。
响完没停，隔了会儿又“咚“一声，比刚才更响，还带着回音，顺着风往灶房钻，钻得窗纸都颤。二柱想起艳红掉井那天，也是这样的响，响了三声，村里人跑去时，井边只漂着只红绣鞋，艳红的红袄角都没看见。
“第三声了。“梁上的声音叹了口气，“再不去......就捞不着了......“
二柱猛地站起来。怀里的布鞋“啪“地掉在地上，鞋口朝上，里面滚出个东西，圆的，硬的，是颗牙，小的，乳白的，牙根沾着血，还没干。他没敢捡，抓起身旁的锨就往外冲，刚迈过门槛，脚腕忽然被抓住了——凉的，滑的，是根水草，从磨盘底下钻出来的，缠在脚腕上越收越紧，勒得皮肉发疼。
“带......带上这个......“
红袄影子追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二柱低头看，是那个木盒，盒盖关着，却往外渗黑泥，顺着指缝往下淌，淌到地上就变成水，水里浮着根头发，长的，绕在盒锁上，像条小蛇。他攥紧木盒往外跑，水草没再拦，松松地拖在脚后，拖出串黑印，印到院门口就断了。
村路比夜里亮些，天边泛着鱼肚白，能看见路边的芦苇荡在动，不是风刮的，是芦苇自己在摇，摇得秆子“沙沙“响，秆缝里好像有东西在躲，一闪一闪的，是白的，像骨头。二柱没敢看，攥着锨往前冲，跑到槐树下时，忽然看见树底下蹲着个人。
是王老实头。
他还穿着那件蓝布褂子，扣子掉了两颗，露出脖子上的黑印，像被人掐过。头发白了大半，沾着泥，垂在脸上挡着眼。二柱停住脚，刚要喊，看见他手里攥着根柳条，正往地上抽，抽得地上的土“簌簌“落，土坑里埋着个东西，红的，是块袄角，被柳条抽得冒血珠。
“王伯？“二柱的声音发颤，“你咋在这儿？“
王老实头没回头，抽得更狠了，嘴里嘟囔着：“作孽......该烧......都该烧......“
二柱往土坑里看。那红袄角他认得，是艳红的，上面还系着红头绳，被柳条抽得破了洞，洞里掉出个东西，扁的，是片指甲，红的，染过花的，是三奶奶的——三奶奶生前总用凤仙花染指甲，染得十个指头红通通的，说死了好认。
“别抽了！“二柱冲过去夺柳条，手刚碰到柳条，忽然觉得烫，像抓着根烧红的铁条。王老实头猛地抬头，二柱吓得往后退了半步——他的眼是白的，没黑的，直勾勾地盯着二柱手里的木盒，嘴角咧开，不是笑，是咧到耳根，露出黑牙床，牙缝里塞着草，还在动。
“拿......拿来......“王老实头伸手抓木盒，指甲又黑又长，像兽爪，“那是......那是井里的......该还回去......“
二柱攥紧木盒往旁边躲，没躲利索，胳膊被他抓了把，抓出五道血印，疼得钻心。他举着锨往王老实头肩上拍，拍得他“嗷“一声叫，松开手往槐树上撞，撞得树干“咚咚“响，树皮掉下来块，露出里面的黑印，像张人脸，正往他这边看。
“他不是王伯......“
软乎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二柱回头，看见红袄影子站在芦苇荡边，红袄角湿得往下滴水，滴在地上汇成小洼，洼里映出个黑东西，圆的，在转，是井轱辘。“他被......被井里的东西勾着了......勾着魂了......“
二柱往王老实头那边看。他还在撞树，撞得头破血流，血顺着脸往下淌，滴在土坑里，把红袄角泡得更红了。土坑忽然冒起泡，“咕嘟咕嘟“的，泡里钻出些头发，黑的，长的，缠在王老实头的脚腕上，往土里拖，拖得他半个身子都快埋进去了。
“救......救他......“二柱急了，举着锨要过去，红袄影子忽然挡在他面前。
影子摇了摇头，红袄角扫过他的手，扫得手心里的木盒发烫：“救不了......他昨晚......往井里扔了东西......扔了他编的筐......筐里......放着三奶奶的鞋底子......“
二柱一愣。他想起三奶奶丢鞋那天，王老实头在槐树下编筐，三奶奶还跟他要了根柳条，说要编个小筐给艳红装花。当时王老实头脸阴沉沉的，没说话，只往井那边瞥了瞥——那时候他就不对劲了？
“咚！“
又一声响从村西头传来，比前三次都响，还带着哭腔，尖尖的，像女人在嚎。王老实头忽然不撞树了，直挺挺地站起来，往井那边走，走得很快，脚不沾地，头发飘在身后，像水草。二柱想追，红袄影子拽住他的胳膊，拽得很紧。
“去晚了......井就满了......“影子的声音发颤，“满了......就都得下去陪它......“
二柱没再犹豫，转身往村西头跑。跑过晒谷场时，看见场边的草垛在冒烟，不是烧着了，是草自己在发黑，发黑的地方爬着些虫子，白的，细的，是蛆，从草缝里钻出来，往井的方向爬。他踩着蛆往前冲，脚底下“咯吱咯吱“响，像踩碎了骨头。
井边围了圈人。
二柱刚跑到近前就停住了——不是村里人，是些影子，黑糊糊的，站在井沿边一动不动，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脖子都歪着，往井里看。井轱辘自己在转，转得飞快，绳子“哗啦啦“往下放，放到底又往上卷，卷上来时绳子上缠着东西，是头发，一缕缕的，缠得像团乱麻，还滴着水，落在地上“啪嗒啪嗒“响。
“二柱......“
有人喊他，是三奶奶的声，从井里传出来的，闷的，像隔着水。二柱往井里看，井不深，能看见水面漂着东西，是双布鞋，蓝布面的，绣着小莲花，正是他昨晚抱的那双——可鞋旁边还漂着个木盒，开着盖，里面的铜扣子不见了，倒灌了半盒黑泥，泥里埋着颗牙，小的，是刚才从鞋里掉出来的那颗。
“拉......拉我一把......“
井里又响了声，是娘的声音！二柱心里一紧，刚要抓井绳，忽然看见水面浮起个东西，白的，是只手，从水里伸出来，抓着井沿往上爬，指甲缝里沾着泥，还缠着根红头绳，正是红袄影子手里那半截。
“别碰！“红袄影子忽然尖叫，声音尖得像猫叫，“那不是你娘！是井皮......是井皮扒了她的皮......装的！“
二柱的手停在半空。那只手已经爬上来半节胳膊，胳膊上有个疤，圆的，是娘当年做饭时被油烫的——他认得这个疤，小时候总摸着玩，说像颗痣。可疤旁边的皮肉在掉，一块一块往井里落，落进水里“咚“一声，跟刚才听见的响一模一样。
“傻小子......愣着干啥......“
娘的声音又响了，这次更近，就在耳边。二柱转头，看见娘站在他身后，穿着那件灰布褂子，扣子扣得整整齐齐，就是脸太白了，白得像纸，嘴角还挂着笑，跟断气前一模一样。她往井里指了指：“你看......井里有红糖......你小时候藏的那种......去捞啊......“
二柱盯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干净，没沾泥，可指甲缝里是黑的，像抠过坟土。他忽然想起昨晚钉扣子时，针是锈的，扎进布眼里却没流血——娘生前最怕锈针，说扎了会烂手，怎么会用锈针？
“你不是娘......“二柱往后退了步，攥紧手里的木盒，盒盖被他攥得发响，“娘不会......让我捞井里的东西......“
“嘿......“
“娘“忽然笑了，笑出声来，不是娘的声，是尖的，细的，像艳红，又比艳红更冷。她的脸开始变，皮肉往两边扯，扯得眼睛都眯成了缝，露出里面的白仁，跟王老实头一样：“不捞也行......那我就......把你娘的骨头......磨成粉......撒井里......让你永远......找不着......“
话音落时，井里忽然“咕噜“翻了个泡，泡里浮起个东西，白的，是根骨头，细的，是娘的指骨——娘左手小指少了半截，当年被磨盘轧的，他认得。二柱的眼瞬间红了，举着锨就往“娘“身上拍，拍得她“嗷“一声叫，往后退了两步，退到井沿边时没站稳，掉了下去——不是掉进井里，是穿过井沿，像穿过影子似的，钻进了地里，地里立刻冒出串黑泡，泡里飘出根头发，长的，绕在井绳上。
“快......填井！“红袄影子冲过来，往他手里塞了把土，土是湿的，沾着血，“用这个......用坟头的土......能压得住......“
二柱没犹豫，抓着土就往井里撒。土落在水面上“滋滋“响，像烧着了，水面开始冒泡，冒得越来越急，泡里钻出些东西，是手，一只接一只，白的，黑的，有的断了指，有的没了掌，都往井外爬，抓着井沿往上拽，拽得井绳“嗡嗡“响。
“还有这个！“梁上的声音忽然传来，比刚才清楚，是三奶奶的声。二柱抬头，看见三奶奶站在井边的老榆树上，手里举着双鞋，蓝布面的，是她的另一只布鞋，鞋里塞着些东西，黑的，是纸钱，还沾着根针，锈的，正是昨晚钉扣子的那根。“扔进去！鞋能镇住......镇住井皮的魂！“
二柱接过布鞋往井里扔。鞋刚落进水里，忽然“啪“地炸开，变成无数碎片，碎片里飞出些红光，是绣的莲花，落在水面上就着了，烧得“噼啪“响，烧得那些手往回缩，缩得慢的被烧着了，发出“滋滋“的味，像烤糊的肉。
“咚！“
井里又响了声，这次最响，还带着震，震得井沿都在颤。二柱看见水面往下沉，沉得很快，露出井壁上的东西——不是石头，是人脸，一张挨着一张，有的睁着眼，有的闭着眼，都是村里走了的人，王老实头的娘，三奶奶的孙子，还有艳红的爹，他们的脸都泡得发白，嘴却张着，像是在喊，喊得井里“嗡嗡“响。
“填！快填！“红袄影子往他手里塞锨，锨头沾着黑泥，泥里缠着根细骨，“它要出来了！井皮要出来了！“
二柱举着锨往井里填土，填得飞快，土落在井里“咚咚“响，压得水面越来越低，压得那些人脸往井壁里缩，缩得只剩个印，像被刻上去的。填到一半时，锨头忽然碰到个硬东西，“哐当“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