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的土腥味混着那股腥乎乎的水味往鼻子里钻，二柱盯着地上的脚印，脚像钉在原地似的挪不动。那脚印小小的，鞋尖圆溜溜的，正是方才在芦苇荡见着的红袄姑娘穿的样式——村里姑娘早不兴穿这种方口布鞋了，也就老辈人还留着几双。
风从窗缝挤进来，吹得红袄布角“簌簌“响，倒像是有人在轻轻拽那布。二柱眼梢瞥见布包里的铜扣子，那点掉了漆的地方沾着黑泥，泥渍的形状怪眼熟的，猛地想起方才红袄姑娘裤脚沾的碎芦苇——泥里裹着的，正是同样的白絮。
“二柱？磨蹭啥呢？“
三奶奶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吓得二柱手一抖，布包“啪“地掉回柴堆上。他慌忙用柴禾盖住，转身时撞着灶台边的水缸，“哐当“一声，缸沿的葫芦瓢掉在地上，滚出老远。
“没、没啥！“他扯着嗓子应，弯腰去捡葫芦瓢时，眼角扫过门槛——那串脚印停在门外了，泥渍印在青石板上，湿淋淋的，还在慢慢往门里渗。
三奶奶端着个豁口碗走进来，碗里是刚淘好的米，看见他脸发白，皱了皱眉：“咋又愣神？是不是吓着了？“她把碗放进锅里，伸手摸了摸二柱的额头，掌心带着点糙，却比平时凉，“不烧啊。“
二柱没敢说脚印的事，攥着葫芦瓢往水缸里舀水，眼睛盯着水面。水晃悠悠的，映出他自己煞白的脸，还没等他移开眼，水面忽然“咚“地颤了颤——不是他晃的，是缸底像是有东西往上顶了顶。
他猛地把葫芦瓢往缸沿一磕，转身就往灶门口退。三奶奶正往灶膛里添柴，见他这模样，“嗤“了声：“咋跟丢了魂似的？“
“缸、缸里......“二柱指着水缸，话都说不利索。
三奶奶直起腰，往水缸那边瞟了眼，没当回事：“啥缸里？昨儿刚挑的水，浑着呢。“她说着拿起灶台上的火折子，“你三叔去镇上换油了，今黑得咱娘俩先吃。“
火折子“嗤“地燃起来，黄幽幽的光映着她的脸，眼角的细纹看得真切。二柱盯着她往灶膛里塞火折子的手，忽然想起刚才布包里的红袄——那红袄的布是斜纹的，跟三奶奶压箱底那件过年才穿的红夹袄料子一样，只是三奶奶那件没绣花样，而红袄的袖口，他方才瞥见绣着半朵小莲花，跟三奶奶布鞋上的花样，不差分毫。
灶膛里的柴“噼啪“响起来，火光舔着锅底，把三奶奶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二柱缩在灶门口的草堆上，不敢再往门口看，可耳朵却尖得很——墙根下的哼歌声没停，只是低了些，像是贴着地皮在飘，唱两句顿一顿，跟着就有“沙沙“声，像是树枝还在划泥。
“三奶奶，“他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艳红......是咋死的？“
三奶奶往灶膛添柴的手猛地停了，火光照得她侧脸发白，连耳尖都没了血色。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把柴塞进去，声音哑得厉害：“小孩子家问这干啥？死了就是死了。“
“可她找扣子......“
“说了别提！“三奶奶猛地回头，眼睛瞪得通红，方才还软乎乎的手攥成了拳，指节发白，“再提我撕烂你的嘴！“
二柱吓得一哆嗦，再不敢吭声。灶房里静下来，只剩柴火烧得“呼呼“响，还有水缸里的水，不知咋的，总在“咕嘟咕嘟“冒泡，像是有东西在底下吐气。
日头彻底沉下去时，三叔才扛着油罐子回来。他一进门就骂骂咧咧，说镇上的油坊掌柜坑人，给的油掺了水，骂着骂着看见二柱缩在草堆上，愣了愣：“这小子咋在这儿？“
三奶奶没接话，把蒸好的窝头捡出来，往桌上摆了碟咸菜。三叔坐下来拿起窝头就啃，咬了两口忽然说：“对了，今路过西坡，见着芦苇荡边塌了块土，露出来点东西。“
三奶奶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啥东西？“
“像段草席，“三叔含糊不清地说，“还沾着块红布，不知是谁家丢的破烂。我本想拾回来烧火，又怕沾着晦气，就没动。“
“别碰！“三奶奶突然拔高声音，吓得三叔手一抖，窝头掉在桌上。她自己也愣了愣，赶紧低下头扒拉碗里的粥，声音低下去，“那地方邪性，别沾。“
三叔撇撇嘴，没再追问，可二柱的心却沉得厉害——草席裹着埋的，不就是艳红吗？塌了土，露出来的红布，准是她那件红袄。
夜里二柱没敢回自己家，三奶奶让他跟三叔挤在西屋的土炕上。三叔喝了点酒，沾着炕就打起呼噜，震得炕沿都颤。二柱瞪着黑黢黢的房梁，耳朵里总响着哼歌声，还有“嗒嗒“的脚步声，像是从院子里往屋里走。
他悄悄爬起来，扒着窗缝往外看。院子里没点灯，只有月亮透过树杈洒下来点光，青石板上湿漉漉的，像是刚下过雨。而三奶奶的房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点昏黄的光，还飘出来三奶奶的声音，像是在跟谁说话，软乎乎的，跟白天哄他时一个调。
二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轻手轻脚溜下炕，贴着墙根往堂屋挪。刚到三奶奶房门口，就听见里头说：“......扣子给你缝上了，别找了......“
他犹豫了一下，用指尖捅了捅门缝，往里看——三奶奶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件红袄，正是他在柴堆里见着的那件。月光从窗纸透进来，照在红袄上，亮得吓人，而三奶奶的旁边，像是坐着个人，头发垂在炕沿上，黑沉沉的，发梢还滴着水。
“不是这个......“有个声音软乎乎地说，带着点委屈，“我的扣子......是铜的......“
三奶奶的肩膀抖了抖，把手里的红袄往旁边递了递：“是铜的，你看......“
二柱顺着她的手看过去，那红袄的左襟上，缝着颗铜扣子——正是三奶奶袖口上那颗！不知啥时候拆下来的，还沾着点蓝布的线头。
“不对......“那声音又说，“我的袄......有袖子......“
三奶奶忽然哭了，不是嚎啕大哭，是“呜呜“地抽噎，肩膀一抽一抽的：“袖子找不着了......当年水太急......冲跑了......“
“在井里......“那声音轻轻说，“我看见......在井里泡着......“
二柱吓得差点叫出声——村口那口老井！白天老婆子们还在井台边嘀咕！
三奶奶猛地抬起头，脸对着门口的方向，二柱吓得赶紧缩回来，后背撞着墙，疼得龇牙咧嘴。屋里的灯“噗“地灭了，再没了声音，只有一阵腥乎乎的水味飘出来，越来越浓。
他连滚带爬跑回西屋，刚爬上炕，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东西掉进了井里。三叔翻了个身，嘟囔了句“啥响“，又接着打呼噜。
二柱瞪着眼睛到天亮，天刚蒙蒙亮就爬起来，抄起墙角的扁担就往村口跑。老井边围了几个挑水的老婆子，正指着井里咋咋呼呼。
“咋了？“二柱挤进去问。
一个老婆子指着井水面，脸色煞白：“你看......井里飘着啥......“
二柱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头皮“唰“地麻了——水面上飘着半截红布，是袄袖子，袖口上绣着半朵小莲花，还沾着几根碎芦苇。而红布旁边，沉着颗铜扣子，掉了漆的，在水里晃悠悠的，像是在朝他笑。
“是艳红的袄袖子！“有个老婆子尖叫起来，“昨儿后半夜我听见井里响！准是她自己捞上来了！“
“快！快叫先生来！“
乱哄哄的声音里，二柱看见三奶奶从村里走过来，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她看见井里的红布，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哇“地哭出声：“是我对不起你......当年要是我拉住你......“
二柱忽然想起十年前——他那时才四岁，记不太清了，只模模糊糊记得有天暴雨，村里人都往河边跑，说有人掉水里了。他扒着娘的腿往外看，看见三奶奶跪在河边哭，手里攥着半截红布，水顺着她的裤脚往下淌，滴在泥地上，“嗒嗒“响，跟昨儿听见的声音一模一样。
“三奶奶！“有人喊，“先生来了！“
一个穿蓝布长衫的先生背着个布包走过来，围着井转了两圈，从包里掏出张黄纸，用朱砂画了道符，往井里一扔。黄纸飘在水面上，没一会儿就沉下去了，水面却突然“咕嘟咕嘟“冒起泡，像是有东西要往上爬。
“不好！“先生脸色一变，“她要出来！快拿石头！压住！“
村里人赶紧搬来石头往井里扔，“咚咚“的响。二柱站在旁边，看见水面上的红布慢慢沉下去，铜扣子却浮了上来，顺着水波往井边漂，最后贴在井壁上，正好对着他的脸。
他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哼歌，软乎乎的，带着点笑：“找到了......我的扣子......“
二柱猛地低头，看见自己的鞋上沾着个泥印，小小的，圆溜溜的，正是红袄姑娘的脚印。而那泥印上，还沾着根碎芦苇，白生生的，跟他昨儿在芦苇荡里踩的一样。
三奶奶还在地上哭，抽噎着说：“当年你说要跟人走......我不该拦你......不该推你......“
二柱的脑子“嗡“地一声——不是被男人推下去的，是三奶奶推的？
先生还在往井里扔符，嘴里念念有词。二柱却盯着井里的铜扣子，忽然觉得那扣子有点眼熟——跟他去年在三奶奶的针线笸箩里见着的那颗，一模一样。那时他还问三奶奶是啥，三奶奶说捡的，随手就扔在了柴堆里。
原来不是捡的，是从艳红的袄上拆下来的。
日头升起来时，井里终于不冒泡了。先生说压下去了，让村里人往井里填了土，又在上面压了块大石头。三奶奶被人扶回了家，一路上还在哭，嘴里反复念叨着“扣子“。
二柱没跟回去，蹲在老槐树下，看着树根那丛野菊。菊丛后头的青石板空着，三奶奶没再来坐。他伸手扒开菊丛，想看看石板底下有没有啥，手指却摸到个硬东西，挖出来一看——是半块红袄碎片，沾着泥，还带着点腥乎乎的水味。
碎片上缝着颗铜扣子，掉了漆的，跟井里那颗，跟三奶奶袖口那颗，一模一样。
风一吹，槐树叶“沙沙“响，像是有人在哼歌。二柱把红袄碎片往菊丛里一塞，站起身往家走。路过三奶奶家门口时，看见她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件蓝布衫，正往袖口上缝扣子——是颗新的，亮晶晶的，不是铜的。
她看见二柱，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却比哭还难看：“二柱，来吃窝头不？“
二柱摇摇头，接着往前走。身后传来三奶奶的声音，软乎乎的，像是在跟谁说话：“这回......不会再掉了......“
他没回头，可后颈却凉飕飕的，像是有人在吹气。低头一看，鞋上又多了个泥印，小小的，圆溜溜的，一步一步，跟着他往家走。
他知道，艳红没被压住。她找到了她的扣子，也找到了她的袄袖子，接下来，该找她的三奶奶了。而那半块红袄碎片，还在槐树根下埋着，沾着他的指纹，就像他亲眼看见的那些事，再也埋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