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柱蹲在老槐树下撒尿时，总爱往树根那丛野菊里瞟。不是看花，是看菊丛后头那块青石板——三奶奶总在日头最毒的晌午搬个小马扎坐那儿，撩着蓝布褂子襟儿扇风，露出半截白生生的肚皮。
十四岁的半大小子，眼里像揣了钩子。尤其三奶奶那双手，比村东头河里的鹅卵石还滑，去年收玉米时二柱帮她家扛麻袋，三奶奶递水时指尖蹭过他手背，他愣是红着脸跑了半里地，夜里躺炕上还直摩挲那处，觉得比摸自家老黄牛的皮毛还舒坦。
“二柱！发啥愣？”
三奶奶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刚从井里提上来的黄瓜。二柱手忙脚乱提上裤腰，转头见她正往青石板上摆针线笸箩，蓝布褂子的领口开着，能看见里头红底带碎花的肚兜边。他喉结滚了滚，没敢答话，蹲下身假装拔鞋缝里的泥。
“你娘让你去西坡割草？”三奶奶穿了双绣着小莲花的布鞋，脚尖轻轻磕着石板，“西坡那片别去，昨儿听你三叔说，芦苇荡边的土松了，怕是要塌。”
二柱“嗯”了一声，眼睛却黏在她捏针的手上。三奶奶的指甲总剪得圆圆的，指缝里带着点皂角的白印子，穿针时舌尖轻轻顶着下唇，那点粉嫩嫩的肉看得他心尖发颤。他想起前几日在河边摸鱼，撞见三奶奶蹲在柳树下洗衣裳，湿了的裤脚贴在小腿上，能看见里头白胖的肉晃悠悠的，吓得他一头扎进水里，半天不敢冒头。
“傻小子，看啥呢？”三奶奶忽然笑了，伸手拍了拍他后脑勺，“脸跟猴屁股似的，是不是偷摸看谁家姑娘了？“
她的手带着点晒过的暖，二柱却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脖子，闷声说：“没......没看谁。”
“没看才怪。”三奶奶捏起块顶针戴上，开始缝手里的布衫，“你三叔年轻时也这样，看我一眼能红半天脸，结果呢？”她嗤笑一声，声音低了些，“还不是......”
后半句没说完，她忽然顿住了，指尖的针“咚“地掉在笸箩里。二柱抬头，见她望着西坡的方向发愣，脸色白了点，刚才还带笑的眼角耷拉下来，倒像是看见啥吓人的东西。
“三奶奶？”二柱小声唤了句。
“没事。”三奶奶猛地回神，捡起针时手有点抖，“快去吧，早去早回，别让你娘等急了。“
二柱应着站起身，扛起草镰往西坡走。路过村口老井时，听见几个老婆子凑在井台边嘀咕，说昨儿后半夜看见西坡芦苇荡那边有红光，像有人穿红衣裳在走，走一步还掉块啥东西，“嗒嗒“响，跟穿了木屐似的。
“准是艳红那丫头不安生。”一个老婆子啐了口，“死了还作妖，当年要不是她......”
“嘘！”另一个赶紧拽了她一把，往三奶奶家的方向瞟了瞟，“别瞎说，当心让她听见。”
二柱脚步顿了顿。艳红这个名儿他知道，是三奶奶的远房侄女，十年前死在芦苇荡里的。村里人都说是跟人私奔跑了，被男人推水里淹死的，下葬时连口正经棺材都没有，就用草席裹着埋在荡边老槐树下。去年二柱割草时还见过那坟，小小的一个土堆，连块碑都没有，上头长了丛野蒿，风一吹摇摇晃晃的，看着怪可怜。
可三奶奶不乐意提她。有回二柱问起，三奶奶抓起扫帚就打他，骂他小孩子家瞎打听，那回是她头回对二柱发脾气，吓得他再不敢提艳红的名儿。
西坡的草长得旺，二柱挥着草镰割了没一会儿，汗就顺着脖颈往下淌。日头爬到头顶时，他听见芦苇荡那边有动静，“沙沙”的，像是有人在里头走。他本来不想多事，可那声音离得越来越近，还夹着点哼歌声，软乎乎的，跟三奶奶缝衣裳时哼的调子有点像。
十四岁的年纪，好奇压过了怕。二柱捏着草镰，猫着腰往荡边挪。芦苇长得比人还高，绿森森的挡着眼，他扒开一片苇叶往里看，心猛地跳了跳——
荡边的泥地上，蹲着个穿红袄的姑娘。
那红袄看着旧，却亮得扎眼，像是浸过血似的。姑娘背对着他，梳着两条黑沉沉的辫子，垂在腰上，发梢沾着点泥。她正用根小树枝划泥地，嘴里哼着那调子，哼两句停一下，用树枝戳戳地，像是在找啥东西。
二柱攥着草镰的手紧了紧。村里的姑娘没有穿红袄的，更没有这么长的辫子。他忽然想起刚才老婆子们说的红光，后颈的汗毛“唰“地竖起来——该不会是......
“你找谁？”
他没敢出声，那姑娘却先开口了。声音软得像棉花，还带着点黏糊的湿意，像是刚喝过水。二柱吓得往后缩了缩，却撞着身后的苇杆，“哗啦”响了一片。
姑娘慢慢转过头来。
二柱看清了她的脸，愣了愣。不丑，甚至挺好看，就是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却红得很，像是抹了胭脂。她眼睛挺大，直勾勾地盯着二柱，忽然笑了笑，嘴角咧得有点怪，露出两颗尖尖的牙。
“我找我的扣子。”她指了指自己的袄襟，“掉了颗铜扣子，去年还在，今年就没了。”
二柱顺着她的手看过去，见她红袄的左襟上果然缺了颗扣子，留下个小小的布眼。他忽然想起三奶奶常穿的那件蓝布衫——领口也有颗铜扣子，跟他去年在集上看见的样式有点像。
“没......没看见。”二柱结结巴巴地说，往后退了一步，脚却踩在软泥上，“噗通“坐了个屁股墩。
姑娘站起身，往他这边走了两步。她走得很慢，脚像是沾在泥里似的，每走一步，地上就“嗒”一声，真跟老婆子说的一样。二柱看见她的裤脚全湿了，还滴着泥水，裤腿上沾着几根碎芦苇，看着凉飕飕的。
“你帮我找找呗？”姑娘蹲下来，离他就剩两步远，一股腥乎乎的水味飘过来，呛得二柱直皱眉，“找到给你糖吃，三奶奶给我的糖，还有好几块呢。”
二柱的心“咯噔”一下。三奶奶？她怎么知道三奶奶？
“我不找。”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扛起草镰就往外跑，也顾不上身后的草镰掉了，只听见那姑娘在身后哼起了调子，哼得比刚才响，还夹着点笑，“找不到呀......找不到呀......”
他一口气跑回村口，撞见三奶奶正站在老槐树下张望，看见他脸煞白地跑回来，赶紧迎上来：“咋了？被蛇咬了？”
“没......没......”二柱喘得厉害，指着西坡的方向，“荡边......有个穿红袄的姑娘......找扣子......”
三奶奶的脸“唰”地白了，比刚才那姑娘的脸还白。她抓着二柱胳膊的手紧得发颤，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你见着她了？你跟她说话了？“
“就......就说了两句......”二柱被她吓着了，“她说找铜扣子，还说......还说三奶奶给她糖......”
“闭嘴！”三奶奶厉声打断他，声音都劈了，“不许说！啥也没看见！听见没？”
二柱从没见三奶奶这么凶过，眼圈一红，差点哭出来。三奶奶却忽然松了手，后退两步，背过身去抹了把脸，再转过来时，眼睛红了，声音也软了：“二柱，听三奶奶的，别去西坡了，也别跟人说这事......说了要出事的。”
她的手还在抖，却伸手摸了摸二柱的头，指尖滑过他的耳朵，跟上次递水时一样软。二柱盯着她的手，忽然看见她的袖口——蓝布衫的袖口上，缝着颗铜扣子，掉了点漆，看着旧旧的，跟刚才那姑娘袄上缺的地方，正好对上。
日头偏西时，二柱帮三奶奶把小马扎搬回屋。路过灶房时，看见灶台边的柴堆上放着个小布包，包口没扎紧，露出块红布角。他好奇地掀开看了看，心猛地沉下去——
是半件红袄，缺了左襟那片，布眼还留着，跟芦苇荡里那姑娘穿的，一模一样。布包里还裹着颗铜扣子，掉了漆的，沾着点泥。
灶房的窗户没关，风吹进来，吹得红袄的布角轻轻晃。二柱听见窗外传来哼歌声，软乎乎的，就在墙根下，像是有人蹲在那儿，用树枝划着墙根的泥。
他猛地捂住嘴，没敢出声。
墙根的泥地上，不知啥时候多了串脚印，小小的，沾着泥水，一步一步，朝着灶房的门，慢慢挪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