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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林磊裹紧了单薄的棉袄,随着沉默的人流,走向那座庞然大物——红星轧钢厂。

高耸的砖砌烟囱冒着滚滚浓烟,将灰蒙蒙的天空染得更暗。锈迹斑斑的厂门上挂着褪色的红色标语,门口穿着棉军大衣的保卫科干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煤烟、铁锈和冰冷机油的特有气味,厚重而刺鼻。

走进厂区,巨大的噪音便扑面而来。不再是院里那种鸡毛蒜皮的窃窃私语,而是钢铁巨兽的咆哮——沉重的撞击声、尖锐的摩擦声、天车滑过的轰鸣、还有无数机床运转汇成的低沉嗡鸣,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抖。巨大的厂房如同一个个匍匐的怪兽,窗户大多破损,用木板或油毡纸胡乱堵着,更添了几分破败和粗犷。

这就是六十年代的重工业基地。与后世窗明几净的无尘车间相比,这里充满了原始、野性而又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根据记忆,林磊找到了钳工车间。一进门,一股更浓重的金属切削液味、铁屑味和汗味混杂的热浪差点让他窒息。车间极大,屋顶很高,昏暗的白炽灯根本无法驱散所有的阴影。巨大的天车吊着通红的钢坯缓慢移动,下面是一个个泛着油光的工作台和各式机床。工人们大多穿着沾满油污的深色工装,埋头忙碌着,很少有人交谈,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长期与钢铁打交道而形成的刻板而疲惫的麻木。

他被领班带到车间角落的一个工作台前。一个四十多岁、脸色黝黑、眉头紧锁的老师傅正拿着卡尺仔细测量一个粗加工的零件,看都没看他一眼。

“郭大撇子,这是新分来的学徒,林磊。就交给你带了。”领班喊了一嗓子。

郭师傅这才抬起头,那双眼睛锐利得像他手里的锉刀,上下扫了林磊一眼,眉头皱得更深了,毫不掩饰脸上的不耐烦和嫌弃。

“又来个吃干饭的?”他嗓门很大,带着浓重的口音,“细胳膊细腿,能抡得动大锤吗?认得清卡尺吗?别到时候零件没车出来,先把手指头给铣没了!净给老子添乱!”

记忆里,这位郭大撇子师傅技术不错,但脾气暴躁,尤其讨厌带学徒,认为又累赘又耽误活。

林磊没说话,只是默默拿起工作台上放着的一把圆锉,掂量了一下。手感粗糙,锉齿磨损不均,跟他前世用过的那些精密工具天差地别。

“愣着干什么!”郭师傅吼了一声,“看见那堆毛坯没?今天任务,每人五十个M12的螺母初坯打磨!你的工具在那儿!下班前干不完,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指了指墙角一堆黑乎乎的铸铁疙瘩,又扔过来一把更破旧的平锉。

这是下马威,也是最基础的考验。用这种劣质工具手工打磨铸铁件,极其耗费体力,而且要求基本的手稳和耐心。

林磊没吭声,拿起一块冰冷的毛坯,固定到台钳上,开始锉削。

“刺啦…刺啦…”

刺耳的噪音响起,粗糙的锉刀啃咬着坚硬的铸铁,震得他虎口发麻。才几下,手臂就开始发酸。这具身体长期营养不良,力量和控制力都远远不够。他努力回忆着前世的理论知识和原身那点可怜的肌肉记忆,调整着呼吸和姿势。

“歪了!没吃饭啊?用劲!”郭师傅的呵斥声不时在耳边炸响,“你那手抖什么?没拉过锯啊?轻点!料都要给你锉没了!”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内衣,冰冷地贴在背上。油污和黑色的铁屑沾满了他的手和袖口。周围的工人们偶尔投来漠然或略带嘲弄的目光。在这个地方,技术就是尊严,学徒就是最底层的存在。

就在他感觉手臂快要抬不起来的时候,车间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原本嘈杂的车间,噪音似乎都降低了几分。不少埋头干活的老师傅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了头,目光投向同一个方向。甚至连一直骂骂咧咧的郭大撇子,也闭了嘴,站直了身体,脸上的不耐烦收敛了许多,带上了一种混杂着敬畏和羡慕的神情。

林磊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

只见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老师傅,不紧不慢地走进了车间。他身材不高,甚至有些干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异常整洁的工装,头上戴着同样干净的工帽。脸上皱纹很深,眼神平静而深邃。

他手里没拿任何工具,只是背着手,慢慢踱着步。

但所过之处,周围的工人,无论年龄大小,都会下意识地微微点头示意,语气恭敬地喊一声:“刘工早!”

“刘师傅!”

就连车间主任,一个挺着肚子的中年干部,也从办公室小跑出来,脸上堆着热情甚至有些谄媚的笑容:“哎呦,刘工,您怎么过来了?有啥指示?有事您让徒弟招呼一声就行!”

那位被称作“刘工”的老师傅只是淡淡地摆了摆手,声音平和:“没事,随便看看。那批急用的轧辊配件,进度怎么样?”

“顺利!顺利!有您把关的图纸,下面这帮小子谁敢不用心?”车间主任连忙保证。

刘工点点头,走到一台正在加工大型轴件的车床前。操作的是一位六级工老师傅,此刻却紧张得像个小学生,额头冒汗。

刘工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在高速旋转的工件上方感受了一下,又侧耳听了听切削的声音。

“转速降十转,进给量再慢一丝。”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刀尖有点磨损了,换了吧。这料硬,别贪快。”

那六级工连连点头,二话不说,立刻停机照做。

刘工又踱到郭大撇子的工作区附近,目光随意地扫过。郭大撇子立刻挺直腰板,脸上挤出恭敬的笑容。

当刘工的目光掠过林磊手中那个被他锉得歪歪扭扭、惨不忍睹的螺母毛坯时,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但没有任何表示,很快就移开了,继续向前走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车间的另一头,那股无形的压力才仿佛消散,车间里的噪音才逐渐恢复到原来的水平。

郭大撇子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也紧张得出汗了。他扭头看见还在发愣的林磊,没好气地又吼了一句:“看什么看!那是你能瞎看的吗?那是刘八级!全厂就两个八级钳工之一!厂长见了都得客客气气递烟的主儿!你这辈子能摸到人家鞋底泥都算造化了!赶紧干活!”

林磊低下头,看着手里那个丑陋的毛坯,又看向刘八级消失的方向。

震撼。

一种源自技术领域、最纯粹的等级压制带来的震撼。

他前世是工程师,受人尊重,但那种尊重更多源于知识和头衔。而在这里,在这种最原始、最直接的工业环境中,八级工所代表的,是登峰造极的手艺,是绝对的技术权威,是能解决一切生产难题的定海神针!这种权威,是实实在在用几十年汗水、经验和无数个完美零件堆砌出来的,比任何行政职位都更有分量,更能赢得工人发自内心的敬畏。

【负面情绪-5(被震撼与向往取代)】,系统提示音罕见地记录了情绪的正面变化。

郭大撇子的辱骂还在继续,手臂的酸痛越发强烈,那个歪扭的螺母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

但林磊的眼中,却燃起了一簇火苗。

饥饿?寒冷?禽兽算计?

这些都是麻烦,但并非无解。

而此刻,他看到了在这个时代真正安身立命、甚至获得尊严和话语权的根本路径——技术!

八级工!

他握紧了那把破旧的锉刀,感受着粗糙的木柄摩擦着掌心的嫩肉。

这条路,注定布满油污和铁屑,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汗水。

但他必须走下去。

不仅要走,还要以最快的速度,走到那令人仰望的高度。

他重新将毛坯固定好,深吸了一口混杂着金属粉尘的浑浊空气,再次挥动了锉刀。

“刺啦——”

这一次,声音似乎稳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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