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城主府检阅大院的门,文添看见了乌泱乌泱的文修。
像初春贫瘠土地里破土而出的灰扑扑的小草。
霎时间仿佛看到唐代科举的盛况,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百余名犹如惊弓之鸟的文修瞬间噤声。
宛如那深秋的瑟缩在树上的寒蝉,一声不吭。
像是晚自习同学们你来我往聊得正欢,班主任推门而入,热闹戛然而止。
一百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向文添,而后上下打量,韩非也在此列,却没有第一时间和他汇合,而是悄悄传音道:“文添,似乎有人在针对我文修院,见机行事。”
大家都在打量文添这个不速之客。
青衫,发髻,草鞋。
约莫是读书人。
修为不强不弱,云泥初期。
文添仿佛看见大家都松弛了下来。
估摸着是想着一介文修,应该也翻不起太大风浪。
“兄弟你也是被抓来的?”一个自来熟的文修上前搭话,“哦,忘了自我介绍,承天书院,郭文脉。”
郭文脉,穿着一身粗布衣衫,笑吟吟拱手。
那衣衫洗得发白,但十分干净,给人一种清清爽爽的感觉。
“是啊兄台,文修院,文添。”文添笑着回应,“也不知道抓我们过来所为何事?”
“嘘。”郭文脉像是听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新闻,赶忙竖起食指,放在有些干裂的嘴唇旁边,“一会儿要是有人攀谈,千万别说你是文修院的。”
“啊?”文添不解其意。
难道文修院的名声,已经坏到了整个地步?
仲白,墨染,韩非,到底做了啥伤天害理的行径。
“郭兄,可否为我解解惑?”文添一脸真挚地看着郭文脉。
“文兄,你是有所不知。不知道是何人在背后煽风点火。说大家被召集来这城主府,是因为文修院的人惹恼了西楚的贵客,寻之不得,这才弄得满城风雨。”
“这样。”文添惊讶于事情传播得如此之快,“那郭兄,你怎么看?”
还没等郭文脉回答,不远处的风言风语已经传到了文添的耳畔。
“这文修院,空有盛名!”
“是啊,多半做了什么亏心事,躲起来畏首畏尾,一点没有大丈夫担当。”
“文修院忝列光武学院之中,这些年,可曾为文道振兴做过什么?可曾写过什么为人称道的文章,可曾帮助光武帝教化一方百姓,都没有!”
“真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尸位素餐!”
文添将这些人的嘴脸,一一记在心里。
“其实不管文修院做了什么,都不该在背后乱嚼舌根。”郭文脉叹了口气,“有时候也不怪不得外人诋毁文修,说我们喜欢舞文弄墨,搬弄是非,在背后嚼舌根,对同道之人尚且这样,何况是对外人。”
文添有些意外地看着郭文脉:“郭兄,对文修院,颇有好感?”
郭文添摆摆手:“谈不上也不至于。只是同为文修,觉得不该如此,但是出于何种道理,说不上来。”
“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很多人都这么鼓吹自己,但做的时候,反而将其颠倒。”
文添再无心理负担。
尔等轻视我文修院,就莫怪我以文道镇压尔等了。
“郭兄,很高兴认识你。不过,为了避免麻烦,还是请你,暂时离开我身边。”文添好言相劝。
郭文脉不解,明明刚才和这文添相谈甚欢,为何突然就要和自己划清界限。
“郭兄别误会,只是为了一会儿,不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免得惹祸上身。”文添笑笑。
“那你就是小看郭某了,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是有人因为我和文修院的文修站在一起就对我口诛笔伐,郭某一定要好好地报之以颜色,和他辩一辩究竟是何道理。”
“好。”文添点头,“我去去就来。”
而后,向前大跨一步。
“诸位文道同仁,文修院文添,见过诸位。”
郭文脉头皮炸裂,这刚刚见面颇有好感的文添,实在是,生猛彪悍。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不知怎的,郭文脉感觉文添的背影瞬间高大起来。
“在下不才,斗胆向各位坐而论道。”文添朗声。
“狂妄!黄口小儿,你的师尊没有教过你做人的道理?”
“是啊,与我门下弟子论道还差不多?”
“张口闭口大道,听了也不怕让人笑话。”
“年轻人?读书几何?可曾著作等身?口气太大,可别让外人看了我们文道笑话!”
“闻道有先后,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诸位谁先来?”文添不卑不亢,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风范。
“此话不错,后生,我和你论道。”一个苍老却厚重的声音响起。
“马叔,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还犯得着让您出马?随便门下哪个弟子不能给这年轻人上一课。”
文添心想,开口的,应该就是燕城主口中,颇有盛名的马为民了。
人群中自动出现一条缝隙,一个老年儒生缓步走出,精神矍铄,鹤发童颜,“瑶光城青霞书院马为民,向小友讨教。”
“为民啊,别着急,你一个人,也代表不了瑶光城文修这一脉吧。”一个手摇折扇,面带微笑的中年男人走出,“承天书院,蒋承天。”
此人衣着考究,发髻挽得十分齐整,一看便是工整精致之人。
文添挑眉,看来是郭文脉所在承天书院的创始人过来唱反调了。
这马为民在瑶光城文人心中的地位,怕是也没有燕城主所说的不可动摇。
“蒋院长所言甚是,今日瑶光城所有文修汇集于此,也算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除了爱民如子的燕城主,想必再也没有人有如此能力,短时间内将大家再度召集起来。”一个大腹便便,身着锦绣衣袍的胖文人笑呵呵走出,“在下斗胆猜测,燕城主也困顿于瑶光城文修一脉群龙无首的局面,想借此契机,选一个话事人。”
文添实在没忍住,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嗤笑。
如此会揣摩出题人意图,不去做那考试辅导真是可惜了。
“竖子,一点长幼尊卑都不懂!”那华服胖子走到文添面前,“做学问之前,先学会做人吧。”
“你又是哪位?”文添揉着太阳穴,“若是论道,废话少说,若是想趁机笼络人心,还是省省吧。”
郭文脉急得直跳脚。
得罪谁不行,得罪这混不吝的周二维?
“哼,光武帝前翰林院侍诏周二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不就是个从九品?”文添轻描淡写一句话。
“你......”周二维被人看轻,有些恼羞成怒。
“行了,行了,周二维,别废话了,比不比。”蒋承天催促道。
“比,还有其他同仁要参与吗?”周二维环顾四周,“那好,就我们了。比什么,怎么比?”
“素来都听闻翰林院颇有文试之策,不知道今日周侍诏可否让我们这些瑶光城的穷酸文人,开开眼?”蒋承天阴阳怪气道。
马为民也笑道:“我没意见。”
“那好,今日就用私下文人砥砺学问用的三比。”周二维瞬间神采飞扬起来,显然深谙此道,烂熟于心。
没等众人询问,周二维展开讲解道:“所谓三比,比道理,比作品,比大道共鸣。”
“第一比,比道理,即兴演讲,谁的道理在场文修赞同最多,即为胜者。这一比,考得是道理深浅,亦是口才好坏。半柱香时间,香灭话音落。”
“第二比,比辩论,由三人共同指派一人出题,各抒己见,驳倒对方者胜。”
“第三比,比文道共鸣,在场修士皆催动真灵,上连文道。谁共振的灵最多,谁胜。”
“倒是新鲜玩意。”马为民赞同,“谁先开始。”
“那就,我来开场吧。”蒋承天看向众人,“就当,抛砖引玉了。”
“蒋院长客气了。”马为民笑得如初冬眼光一样温暖。
“我随意。”文添对于出场顺序这种东西,向来随缘。
“文兄,倒也别觉得他们是在让你。其实这道理之比,先发言优势更大。”蒋文脉趁着自家院长还在酝酿的功夫,提醒文添道,“道理之比,讲究一个先入为主,观念一旦形成,根深蒂固。再有就是,越往后,大家也就越疲倦,再好的道理,也都有些充耳不闻。”
文添笑道:“还有这么多讲究。”
那边蒋承天想必已经打好腹稿,清了清嗓子。
数百青衫,皆闭口不言。
这蒋承天名气,可见一斑。
“今日蒋某,为大家讲一讲这读书做人的道理。吾辈文人,识时务者为俊杰。好钢易折,切忌做那出头之鸟!圣贤有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年轻人,太早成名,不是好事......”
“文道孱弱,唯有自保,唯有蛰伏,卧薪尝胆,韬光养晦,才能看到自己文章和学问发扬光大那一天。”
文添静静听着,细细琢磨。
如果抛却时代背景,谈见识高低,学问浅薄,目光深远,无疑是在耍流氓。
蒋承天这道理,倒也不歪。
就是想不到衣冠楚楚一介院长,讲的居然是这“苟着发扬学问”的道理。
无非将就一个顺势而为,养精蓄锐,莫出头,莫要争锋,细水长流地壮大自己的知识和学问。
通俗点就是,猥琐发育,别浪!
半柱香燃尽,百名文修皆若有所思。
郭文脉也感慨:“当时就是被院长这三寸不烂之舌,忽悠进了这承天书院。”
蒋承天心满意足地让出了主位。
那周二维也不知谦让,晃悠悠上前,开口便是读书人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之事,“诸位同僚,在下不才,忝为翰林院侍诏,今日和诸位聊聊这考取学问之路。”
“一介散修,飘摇无所依,动辄被武夫欺压打杀,也不过一念之间。”周二维唾沫星子四溅,“武道坎坷,动辄陨落。文道虽艰,踽踽独行,亦不失为一条康庄大道。陛下英明神武,爱民日子,若有幸考取功名,成为帝前文人,安危无忧不说,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也未尝不可。”
“武夫多如牛毛,而文人,相当稀少!宣扬圣意,教化百姓,编纂功法,昭告天下,哪个离得开我文人!诸位,莫要自怨自艾,多读书多钻研,我文修之前途,无比光明,其道大光!到那时,四品武夫随你驱驰,珍馐美眷数不胜数,岂不快哉!”
周二维典型的画饼风格,也收获了一群不小的追随者。
马为民的理论,倒是和他本人一样中规中矩。
“纸上得来,终究是死知识,举一反三,活学活用,才是自己的道理。”
“贪多嚼不烂,书读百遍,学问才能从书中透出来。”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既不可死板固步自封,也不能倨傲目空一切。要多走多看,多学多问,学问才能精深。”
至此,文添的三位对手都发言完毕。
众目睽睽之下,文添阔步上前。
却没有急于开口说话,因为他还不清楚,要如何和这方世界,和眼前真帮文人,讲讲自己的道理。
突然,灵光一闪,来到武极大陆以后的经历浮现在眼前。
文添会心一笑,以极具冲击力的话语,啥时间扰乱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弦。
他不打算做长篇大论,半柱香的时间是上限,而他,并不打算废太多的口舌,甚至不打算铺垫。
惜字如金,但,字字铿锵。
“朝闻道,夕死可矣。”
众人心头如同响起一声惊雷。
如同惊蛰一声雷,万物复苏生。
文添稍作停顿,第二句脱口而出,如口含天宪。
“舍生而取义。”这是孟子曾言。
“杀身以成仁。”这是孔子教诲。
三句话一出,数百文人感觉有罡风拂面。
浑身寒毛竖起,不寒而栗。
许久,仍心有戚戚。
检阅大院里,众人仿佛接受了一场洗礼。
众人的灵齐齐颤动,迫不及待透体而出,不由自主。
一时间,笔墨纸砚,梅兰竹菊,戒尺讲台,书籍书箱,各色文道真灵,浮于上空。
也有心所不诚,想将灵收回体内的。马上引发文道责罚,一瞬间被压得匍匐在地,无法抬头。
像是课堂上严厉的老教师,用戒尺惩戒对学问道理没有心怀敬畏者。
文道颤动,竟在这一院之中,占据了绝对的主流。
在此方天地,文道为尊!
暗中观察的燕云碧察觉到了文道暴动,如云海翻腾,着实有些意外。
一旁的萧十一却是满脸欣慰:“寥寥数语,这场比试,胜负已分。”
“此子不俗。”杜春来也评论道。
检阅大院内,文添看众人迟迟不发话,出言提醒道:“蒋院长,又该您了。”
蒋承天摆摆手:“文道认可,蒋某自愧弗如,不用比了。”
周二维也是心思活络,能屈能伸之人:“既然如此,在下认输,不然就是自取其辱了。”
只有马为民还在琢磨那三句回味无穷的意味,喃喃自语道:“早上得知了道理,当晚死去也未尝不可。”
而后摇摇头:“这里的死,可以是为动用法,为......而死,早上得知道理,晚上可以为之而死。”
马为民眼眶里开始出现泪水,“舍生取义,舍取生命换取道义,杀身成仁,用生命来换取仁德。”
马为民踉踉跄跄上前,“我做不到,但心向往之。我认输,但老朽还有一个请求。”
“愿闻其详。”文添见这老先生悟性不错,因此态度也还算谦逊。
“这位小先生,见识高于我等毋容置疑,想必文修院也自有其独到之处,只是不知道小先生可有著作?诗词歌赋,任一即可,也不谈切磋,学习探讨便好。”马为民恳请道。
“好。”文添想起燕云碧让自己归心这百余名文修打算,正愁没有手段,答应得也算干净利落,“那就,赋诗一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