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那台能让山石粉碎、能锤炼钢铁的“水力锻锤”带给孙铁牛的是“敬畏”,那么接下来那座拔地而起的“新式高炉”,带给他的则是一种近乎“信仰崩塌”般的巨大冲击。
孙铁牛至今都清晰地记得,当陈大人第一次将那张画着新式高炉的图纸铺在他面前时,他和所有铁匠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叹,而是荒谬。
太荒谬了!
“大人,”他指着图纸上那个上宽下窄、如同倒扣喇叭般的炉膛结构,提出了作为首席铁匠最专业的质疑,“这不对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炼铁炉都是直上直下的‘直筒炉’!这样火气才能顺畅往上走。您这个炉子上面大下面小,火到了下面岂不是要被憋死了?”
他说的正是这个时代所有冶炼工匠奉为圭臬的“经验之谈”。
然而陈大人却微笑着摇了摇头。
“孙师傅,”他拿起一根木炭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气流图,“你只知火往上走,却不知这火也分‘脾气’。”
“直筒炉里,火的脾气是‘躁’的。就像脱缰野马,一股脑从炉底冲到炉顶,根本不给铁矿石‘亲近’的机会。所以我们炼出的铁速度又慢,杂质又多。”
“而我这个炉子,”他的手在那优美的倒锥形曲线上划过,“就是要治一治这火的‘躁脾气’。”
“这个‘斜坡’能让炉料在下降时形成‘缓冲’,减缓速度。如此一来,火焰就只能在炉膛里多待一会儿,多‘绕’几圈。让它有足够时间去把每块铁矿石都烧得通通透透!”
“这叫‘延长热交换时间’!”
这番充满“火之脾性”的奇谈怪论让孙铁牛听得一愣一愣。他虽然听不懂什么叫“热交换”,但那句“烧得通通透透”却让他若有所思。
第二个让他无法理解的“新道理”是关于“吃”的。
当高炉主体砌筑完毕后,陈大人竟然让人从山上运来数千斤灰白色的石灰石,下令磨成粉后与焦炭、铁矿石一同投入炉中。
“大人!使不得啊!”孙铁牛这次真急了,“这是石灰石!是烧过以后盖房子用的!把它扔进炉子里,不是往肉汤里掺沙子吗?炼出来的铁水还能用?”
他几乎可以肯定陈大人这次一定搞错了。
然而陈立却依旧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孙师傅说的没错,这确实是在‘掺沙子’。”他点头承认,却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抛出一个更颠覆认知的“新道理”。
“但我们往肉汤里掺沙子,是为了让这些‘沙子’吸走汤里更脏的‘油’!”
“铁矿石就像带着泥的五花肉。我们想要的是里面的‘精肉’(纯铁),可上面却沾满了我们不想要的‘肥油’和‘杂质’(硅、硫、磷)。”
“这石灰石就是‘吸油石’!它在高温下会变成一种神奇的东西(氧化钙),能将铁水里所有不想要的‘肥油’和‘杂质’都牢牢吸附到自己身上!”
“最后,”他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这些吸饱了‘油’的‘沙子’(炉渣)会因为比铁水更‘轻’而自然漂浮在表面。”
“到那时,我们只需将它们轻轻撇去,剩下的就是一锅最纯净也最美味的钢铁浓汤!”
这番充满“做菜”比喻的奇谈怪论让在场所有工匠都听呆了。他们无法理解其中蕴含的任何“化学”原理,却仿佛从那句“撇去浮油”的生动描述中,看到了一幅铁水变得前所未有纯净的奇异画卷。
不过想到浮油时,孙铁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里一阵酸楚。大人这比喻打得他肉疼!还“吸油”、“撇去”,说得轻松。俺们平日在家里,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荤腥,割肉时都巴巴地求着多割点肥膘,好回家炼点油水滋润锅灶,谁舍得把那金贵的油花儿撇掉?大人小孩都恨不得连汤带水都喝得干干净净才好。去年过年时炼的那点油,宝贝似的存进瓦罐里,整整吃了半年。看来这炼铁不但是个技术活,更是个败家的活计啊!
而最后一个让孙铁牛感到匪夷所思的“新道理”是关于“呼吸”的。
当那座拥有水力鼓风系统的“钢铁巨兽”开始轰鸣时,孙铁牛和其他铁匠都被它恐怖的力量所震慑,却依旧无法理解为何要用这么大力气“吹风”。
“大人,”孙铁牛壮着胆子问出所有人心中的疑惑,“我们以前炼铁,风箱都是有节奏地拉。生怕风太大把炉火吹‘虚’了,把‘铁精’吹跑了。为何您这个炉子却要用这么猛的风吹?这不是在浪费火气吗?”
陈立笑了。
“孙师傅说的是‘文火’,而我们要炼的是‘武火’!”他将孙铁牛带到高炉观测口前,里面是如同太阳般刺目的亮白色火焰。
“你告诉我,火是什么?”
“火……火就是火啊。”孙铁牛被问住了。
“不,”陈立摇头,“火是一头贪吃的野兽。它吃的不是柴也不是煤,而是我们看不见的空气!”
“我们给它吃的‘空气’越多,它就长得越壮,脾气越大,也越热!我们之所以要用这台‘水力怪物’拼了命给它‘喂食’,就是为了将这头‘火焰巨兽’喂养成一头足以将山石都熔化成汁的上古凶兽!”
“只有用这样最猛最烈的‘武火’去炙烤,我们才能将铁矿石里最顽固的‘筋骨’都彻底融化,才能炼出我们想要的奔流不息的钢铁洪流!”
炉膛形状影响火焰“脾气”,平平无奇的石灰石竟是能“吸油”的“神物”,而无形的“风”竟是火焰的“粮食”……
这一个个完全颠覆祖辈相传“炼铁秘方”的“新道理”,如一柄柄无形重锤狠狠砸在孙铁牛和所有工匠的世界观上。他们感觉自己像在黑暗中摸索一辈子的瞎子,突然被年轻的陈大人扯掉眼前黑布,看到了一片充满“光”和“道理”的全新世界。
他们终于明白了自己与这位“祖师爷”之间那天堑般的差距。他们信奉的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而这位大人信奉的,是一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却又不得不佩服的“格物之理”!
高炉轰鸣声中,孙铁牛望着那奔腾的铁水,揉了揉被灼得发痛的眼睛,一直以来,他以为手艺的尽头是祖师爷的规矩,此刻方才发现,规矩之外,尚有道理;道理之上,更有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