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御书房。
秋意渐浓,窗外的梧桐叶,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但朱元璋的心情,却比这初秋的夜,还要复杂几分。
他的御案之上,整齐陈列着四摞绝密卷宗,分别来自四个试点地区。
这些卷宗,正是对他那场宏大布政方略的“回应”。
他已在此静坐整日,逐字审阅。
第一摞,来自杭州。
那里的文字,充满了江南文人特有的,圆滑与机巧。每一次廷议,都记录得,洋洋洒洒。每一个“票拟”,都显得面面俱到。
但朱元璋却能从那华丽的辞藻背后,闻到一股挥之不去的,名为“扯皮”和“算计”的腐朽味道。
王兴宗那只老狐狸确实厉害。他巧妙地将皇帝的“新政”,变成了他自己平衡各方势力、安插私人心腹的舞台。
事情看似也在办。一些简单的陈年旧账也确实厘清了。
但其根子,却依旧纹丝不动。
第二摞,来自开封。
那里的文字,则充满了黄河泥沙般的粗粝与实在。
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华丽的辞藻。
只有对汛情的精准数据,对两派方案的激烈辩驳,和最后那位致仕老者,用“格物之学”力挽狂澜的惊心动魄。
朱元璋看着那份,写满了“流量”、“流速”、“压强”的草纸,至今依旧能感受到那种,用“数据”来对抗“天威”的、强大的力量。
第三摞,来自凤阳。
文辞最为华美,亦最为空洞。
通篇都是对他的歌功颂德,对皇陵的精妙规划。
朱元璋的目光,扫过那份奏报,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波澜。只是在那位知府黄仕仁的名字下面,用朱笔轻轻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圈。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摞,也是他看得最仔细,次数最多的一摞卷宗之上。
——来自,云南。
这一摞,最是特别。它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是沐英领衔的“云南军政协调会议”的正式公文。上面记录着,他们是如何“集思广益”,最终“圆满”地解决了“军屯争地案”。行文滴水不漏,无可挑剔。
而另一部分,则是沐英的亲笔密折。
密折里记录的,是那场会议最真实的、原始发言。
朱元璋将自己的身体,缓缓地靠在了冰冷的龙椅之上。
他的手指,在那份密折上轻轻地敲击着。
他的脑海里,反复地回响着那个名叫陈立的年轻人,在那场剑拔弩张的会议上,说出的那番惊人之语。
“……我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想得到一片,充满了仇恨和反抗的焦土?”
“……还是想得到一个,能为我们缴纳赋税、提供兵源的,忠诚的盟友?”
“……置换,共赢,担保……”
朱元璋意识到,此人的思虑方式与寻常谋士迥异。
寻常谋士重在谋“术”,以最小代价博取最大胜果。
而陈立所谋,近乎于“道”。
是一种从根源上去化解矛盾,将敌人变成朋友的王道之术!
这种思维,是如此的高明。
又是如此的令人心悸。
朱元璋的目光在“陈立”二字上稍作停留,对此人的来历再生忖度。
但他没有长久地思考下去。
因为他知道,这不重要。
陈立的祖宗三代都被锦衣卫查了个透底,陈立所谓的“师从”更是无从查起。若真要不顾一切地查个水落石出,恐怕唯有将陈立拘禁起来,动用一些非常手段——但那又有什么意义?
朱元璋摇了摇头。他要的是陈立毫无保留的才智,是那本日记里畅所欲言的真知灼见。
此人之价值,在于他能在日记里道出旁人不敢言的真相,能提供治理天下的新思路。若是严刑逼供,得到的要么是胡言乱语,要么就是一个心灰意冷、再无用处的废人。
与其刨根问底,不如善用其才。让陈立继续畅所欲言,让那本日记继续将云南实情呈于御前——这才是对大明最有利的选择。
更重要的是,这个年轻人是他提拔重用的人。也是他树立的典型。
这个年轻人,正在用他的智慧,为自己、为这个大明,尝试着另一条新的思路。
如果真的有脱离掌控的趋势,真当他朱元璋不敢诛其九族……
他沉吟了许久。
最终,还是对身边随伺的太监道:
“传毛骧。”
……
片刻之后。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悄无声息地,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御书房的中央。
“臣,参见陛下。”
“起来吧。”
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这三月,朕让你锦衣卫,秘密监察四地试点。你都看到了些什么?说来与咱听听。”
毛骧的心中一凛。
他知道,这是皇帝在考校他,也是在检验他锦衣卫的成色。
他不敢有丝毫的隐瞒,沉声答道:
“回禀陛下。臣看到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
“——水落石出。”
朱元璋目光微凝,“说下去。”
“是。”毛骧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道,“陛下此番新政,如同一场退潮的大水。”
“水退之后,那些平日里隐藏在水面之下的石头,便都清清楚楚地露了出来。”
“杭州露出的是‘私心石’。那些官员看似在议事,实则句句不离自己的官位和钱袋子。王兴宗虽有手段,但终究是一个‘利’字当头。”
“开封露出的是‘胆魄石’和‘智慧石’。平日里看不出谁是忠臣,谁是庸才。然大难临头,谁在真心为国分忧,谁在畏首畏尾,一目了然。那位致仕的赵博士,确是有经天纬地之才。”
“凤阳露出的,则是一群五彩斑斓的‘鹅卵石’。”毛骧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鄙夷,“看着光鲜亮丽,实则一无是处,只能供人把玩。”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
“至于,云南……”
毛骧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极其复杂和困惑的表情。
“臣,看不透。”
“哦?”朱元璋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一叩,“连你都看不透?”
“是。”毛骧坦然道,“臣看不透,那个名叫陈立的年轻人。”
“此人手段圆融老辣,心思深沉。其提出的‘置换联姻’之策,看似是在为朝廷化解危机。但最终,却让他自己和他那个小小的洱海卫,成了最大的赢家。”
“臣愚钝。实在是分不清,此人究竟是忠是奸。”
毛骧说完,便深深地低下了头。
朱元璋挥手示意毛骧退下。
整个御书房,再次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朱元璋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轮已经有些西斜的残月。
许久,许久。
他才仿佛对着虚空,又仿佛是在对自己,喃喃自语道:
“忠?奸?”
“是啊……”
“你献上的这套‘联席参议’之法,看似是能让百官相互制衡,让朕大权独揽。”
“可它却也让那些,原本只敢在私下里,发发牢骚的‘异见’,都有了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地,摆在台面上相互‘争吵’的机会。”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陈立啊陈立……”
他的声音低沉,在空寂的殿中几不可闻。
“尔所献之策,究竟是我大明长治久安的根基...”
“还是将来党争之祸的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