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农历五月末,应天府已彻底被闷热笼罩。御书房的窗棂紧闭,试图阻挡扑面的热浪,殿角冰鉴散发出的丝丝凉意将室内烘得尚可忍受,然而朱元璋的心绪,却比任何数九寒天都更加幽深冷冽。
御案之上,两份文书并排而放。左手边是西平侯沐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捷报与那份笔触精细、标注详尽的“西南潜流势力分布图”;右手边,则是那本如今他几乎每日必阅的“天启日记”。
他已这般静坐了近一个时辰,目光在两份材质、语气、视角截然不同的文本间来回巡弋。
沐英的奏报,是标准的勋臣口吻,雄浑大气:详述战功,彰显天威,褒奖将士,直指叛逆,字里行间充满了庙堂之上的算计与沙场之中的铁血。那是一份完美的、可供朝会宣诵、载入史册的官方叙事。
而陈立的日记,则将他拉入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里没有宏大的功业宣示,只有工程师面对技术难题时的琐碎与执着——“燧石击发率”、“铳管公差”、“油纸防水性”、“鹿皮气密”……枯燥的术语背后,是无数次失败与调试的艰辛。那里也没有对皇权的刻意颂扬,只有一个穿越者面对复杂历史困境时的无奈、责任感以及超乎时代的冷静剖析。尤其是那最后提出的“通路、通商、通心”三策,条条看似平常,实则环环相扣,直指边疆长治久安的核心,其眼光之长远,格局之宏阔,远超一时一地的军事胜利。
朱元璋的指节无声地叩击着光滑的紫檀木御案,目光幽深地掠过那几个字:“通路…通商…通婚…同学…”
透过这日记,他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坚固的驰道网络如同强健的动脉,将帝国的力量源源不断输往西南边陲;繁荣的商队不仅带来财富,更编织起一张紧密的利益与文化纽带;汉夷杂处,血脉交融,书声琅琅中,一代新人将对“大明”的认同刻入骨髓……那是一个远比单纯军事征服更稳固、更辉煌的图景。
这,才是“天启者”真正想要赠与他的礼物——并非一时之策,而是百年大计。
他眼底掠过一丝亮光,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思虑所取代。这份超越时代的见识,在他心底激起的是更为复杂的波澜——既有对才具的欣赏,亦有对未知的审慎,最终皆沉淀为帝王独有的、冰冷的掌控欲。
理想的蓝图越是美好,越是映衬出现实潜藏的危险。他的视线落回那张“毒网图”上,方才的些微波澜已尽数敛去,唯余沉静的寒意。沐英的清算可治标,却难除根。这张盘根错节的网,这些前朝的幽魂,才是实现那宏伟蓝图的最大阻碍。
他不能再仅仅被动地接收日记里的信息,等待问题出现再去解决。实施百年大计前,他也要主动出击,将一切隐患掐灭在萌芽之中!
心中的决断既下,朱元璋缓缓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到御书房内一处不起眼的暗格前,从中取出一枚沉甸甸、刻有“如朕亲临”字样的玄铁金牌。随即,他抬手轻摇了一下案角的银铃。
不过片刻,一道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书房中央。来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他目光锐利如鹰,气息收敛如豹,静立之时,仿佛一柄收入鞘中的绝世凶刃。
“臣,毛骧,叩见陛下。”
“平身。”
朱元璋并未看他,只是将那枚玄铁金牌和那份抄录的“毒网图”轻轻推至案前。
“毛骧,”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山岳般的重量,“朕予你三年时限。着你即刻选派最得力的干员,持此金牌,前往云南,节制当地锦衣卫千户所及一切可用资源。”
他指尖在地图上某处轻轻一叩,动作轻缓,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你的差事,唯有一件——依此图所示,将这张网上所有节点,无论牵连到谁,给朕一一拔除!那些从一女关漏网的元段余孽,朕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的目光终于抬起,落在毛骧身上,那目光深如寒潭,不见波澜:“朕,不问过程,不需审判,不必经有司廷议。朕,只要一个结果——一个干干净净、再无后患的云南!你可能办到?”
毛骧上前,双手捧起金牌与地图,指尖触及那冰冷的玄铁,一股沉重如山、关乎生死的压力瞬间压上心头。他深知此任之重、之险、之酷烈,亦知这是陛下对他极大的考验与信任。
“臣——”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声音沉静而决绝,“——必选派最精锐之人,万死不辞!定不负陛下重托!”
“去吧。”朱元璋挥了挥手,动作轻缓却不容置疑。
毛骧再次躬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入殿外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朱元璋独立良久,方才缓缓坐回龙椅之上。他不知道,从这一刻起,历史的轨迹已因那本日记与他此刻的决断,再次发生了一定的偏转。他正在利用日记中的知识成为一个更早的布局者。
他重新翻开那本日记,目光落在最后那几行仿佛带着调侃与试探的字句上:
【然此三策,皆非旦夕之功,需海量银钱、人才,更需朝廷持之以恒的国策支撑。老朱啊老朱,我这“治本之策”的考卷,可是比火器条陈要重得多了。】
【就不知你这天下之主,是否有这个魄力与耐心,接下这份可能需耗时数十年方能见效的答卷了。】
朱元璋的唇角牵起一丝冷峻而微不可察的弧度,那弧度里沉淀着绝对的权威、冰冷的算计以及一丝居于幕后的操纵者的审视。他仿佛正隔空与那位远在西南的“天启者”对弈。
“何惧之有。”他低缓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暖阁中几乎微不可闻,却带着定鼎天下的分量。
“你的三策,咱接了。这大明江山,本就是世间最难的一局棋。”
“陈立,莫要让咱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