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王座的光辉之下,暗流不再满足于无声的涌动。它开始发出刺耳的尖啸,混杂着愤怒、痛苦和被压抑已久的质疑,在海洋神经网络中掀起浑浊的浪涌。骚动,如同被点燃的深海磷火,在看似平静的海域下猝然爆裂。
导火索源于一次再寻常不过的“资源再分配”公告。神经网络冰冷地宣告:为保障“光能精粹研究院”关键项目突破性进展,以及“光耀圣所”能量场域升级所需,原定用于修复熔岩根网西区B7至B9受损节点的能量配额,将延期三个潮汐周期发放。公告末尾,依旧附带着那经过圣遗物“净化”的、充满神圣期许的脉冲:“暂时的牺牲,是为了照亮族群更伟大的进化前程。”
然而,西区B7节点,正是莫托和他的工兵小队用血肉和临时树脂封堵的伤口。三个潮汐周期的延期,意味着那细微的裂纹将在持续的、超负荷的能量冲刷下不断扩大,意味着更多像塔克这样的工兵将暴露在失控能量流的致命威胁下,意味着支撑整个日光王座乃至部分根网之心的能量主干道,随时可能面临灾难性的崩坏。
这一次,公告下方不再是死寂的沉默或压抑的抱怨。第一个尖锐的脉冲如同投石入水,瞬间炸开了无数涟漪:
“牺牲?!用我们的命去换他们的光浴吗?!”——来源:深红藻林能量维护节点。
“进化前程?我们的家人正在因为劣质能量流枯萎!”——来源:中层浮岛居民区。
“修复节点需要能量!不是空话!”——来源:西区熔岩根网维护前哨。
这些脉冲不再像以往那样迅速被淹没在光裔精英们精心编织的“理性分析”和“神圣期许”之下。它们带着切肤之痛的真实和濒临崩溃的愤怒,如同失控的洋流,在神经网络中左冲右突。光裔的舆论引导者试图用“大局观”、“进化必然的阵痛”、“对圣光计划理解不足”等大词进行压制和规训,却像试图用光膜阻挡海啸,瞬间被更汹涌的、来自影裔各个角落的质疑和怒吼冲垮。
“大局观?让他们的大局观来替我们堵漏试试!”
“阵痛?这痛只痛在我们身上!”
“理解?我们理解的就是他们高高在上,吸着根网的血在日光下享乐!”
混乱的脉冲流激烈碰撞、扭曲、放大。光裔指责影裔愚昧短视,阻碍进化;影裔控诉光裔贪婪伪善,窃取根基。那枚悬浮在光耀圣所的紫色贝壳——圣遗物,被双方都拿来作为武器。光裔用它证明自身道路的神圣;愤怒的影裔则开始质疑其本质,甚至有人发出了莉拉在洞穴深处感受过的、充满绝望和痛苦的零星碎片脉冲——虽然这些碎片立刻被光裔斥为“污蔑圣物的精神污染”并加以屏蔽,但那瞬间的、真实的痛苦冲击,却在许多影裔意识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惊悸。
莉拉蜷缩在根须工洞穴最深处一个废弃的能量管道岔口。这里没有光,只有热液喷口遥远的、沉闷的轰鸣。她紧紧攥着那枚紫色的贝壳,仿佛它是唯一的锚点。神经网络的混乱如同风暴在她意识边缘呼啸,那些愤怒的控诉、虚伪的神谕、痛苦的碎片……各种声音疯狂搅动。
她需要真相。关于利维坦之心那空洞的脉动,关于核心区域那冰冷的防御脉冲,关于这枚贝壳中未被伪装的、绝望的哀嚎。她冒险连接上神经网络的一个极其隐蔽、用于根须工内部紧急联络的古老分流节点,将意识小心翼翼地探向核心腔室的方向,如同在风暴中放出一只脆弱的水母。
感知到的景象让她瞬间窒息。
利维坦之心,那颗巨大的黑色水晶,依旧悬浮在核心腔室中央,散发着亘古不变的深沉脉动。然而,此刻在莉拉的感知中,这脉动……被污染了!
无数道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光丝”,如同致命的真菌菌丝,密密麻麻地从水晶上方穹顶的熔岩根网主干中渗透下来,无声无息地缠绕、刺入黑色水晶的深处!这些光丝并非实体,而是纯粹的能量和信息流,它们散发着一种冰冷的、精确到非人的秩序感,与利维坦之心原本包容万象、深邃如海的意识场格格不入!
更让莉拉灵魂战栗的是,她看到了一幅被投射到核心意识场中的幻象——这幻象并非来自水晶本身,而是来自那些入侵的光丝!
幻象的核心,正是那枚紫色贝壳——圣遗物。它在光丝构建的投影中,被放大、被神圣化,散发着无比柔和、充满悲悯和智慧的光晕。而在贝壳光芒的笼罩下,一个模糊却极具引导性的轮廓被勾勒出来——一个优雅、晶化、沐浴在圣光中的光裔形象!这形象如同神祇的投影,它的“目光”似乎穿透时空,带着无上的期许,注视着整个神经网络!
而在这圣洁投影的下方,则是一片混沌、阴暗、充满原始气息的“影渊”景象,被描绘成需要被光明救赎和净化的落后之地。
谎言!彻头彻尾的谎言!
莉拉几乎要尖叫出来!这幻象被巧妙地编织进利维坦之心的恒定脉动背景中,如同给古老的海洋之心蒙上了一层精心设计的、光裔至上的神圣面纱!它无时无刻不在向所有连接神经网络的意识,潜移默化地灌输着一个被扭曲的“真理”:光裔是远古圣灵的继承者,是进化的灯塔,而影裔是需要被引导和净化的混沌根基!
难怪!难怪利维坦之心的脉动会显得空洞!它的意志之光,它的核心意识,正在被这些来自上方的、冰冷的光丝“程序”覆盖、压制、甚至……改写!那恒定的脉动,是海洋之心最后的呼吸,还是覆盖程序模拟出的完美假象?莉拉分不清,她只感到刺骨的冰冷和巨大的恐怖。
她猛地切断连接,剧烈地喘息。真相比她想象的更黑暗、更扭曲。这不仅仅是权力的倾轧,这是对海洋纪元根基——利维坦之心意志的亵渎和篡夺!那些光丝……它们来自哪里?日光王座的最顶端?还是……那枚被供奉的圣遗物本身?
“抓住她!那个传播污染源的根须工!”
“莉拉!交出你偷窃的圣物碎片!”
“她在破坏稳定!她在散播恐慌!”
尖锐的、带着强烈敌意的脉冲,混杂着实体通道内水流被剧烈搅动的轰鸣,瞬间冲垮了废弃岔口的宁静!几道刺目的生物探照灯光束猛地刺破黑暗,精准地锁定了莉拉藏身的角落!
是光裔的秩序维护队!他们装备着强化共生外骨骼,手持能发射强效神经干扰脉冲的武器,如同深海中的猎鲨,封锁了所有退路。莉拉甚至看到了队伍后方悬浮着的一个熟悉身影——埃洛斯!他那覆盖晶化皮肤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异端的漠然。
莉拉的心沉入深渊。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是神经网络的监控?还是……有人告密?她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紫色贝壳,那冰凉的触感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
“我没有偷窃!这不是碎片!这是真相!”莉拉嘶声发出脉冲,背靠着冰冷的管壁,退无可退。
“真相?”为首的维护队长发出一声嗤笑般的脉冲,武器已经对准莉拉。“真相就是圣遗物的神圣不容亵渎!真相就是你这种被影渊污染的意识,正在散播扭曲的幻象,破坏光穹的伟业!交出贝壳,接受净化!这是你唯一的救赎!”
“净化?”莉拉看着他们手中闪烁着危险光芒的武器,想起凯恩在能量槽中扭曲的脸,一股混杂着绝望和愤怒的火焰猛地从心底窜起。“就像你们‘净化’凯恩那样吗?!”
“污蔑!”埃洛斯的脉冲终于响起,带着一种被触怒的威严。“凯恩自愿为进化奉献,他的痛苦是通往更高形态的阶梯!而你,莉拉,你被旧日的怨毒侵蚀了!抓住她!圣光不容玷污!”
维护队瞬间扑上!水流激荡!
莉拉知道自己无处可逃。在强光照射下,在被扑倒前的最后一瞬,她做出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决定!她不再试图隐藏,而是将全部的意识力量,不顾一切地注入手中的紫色贝壳!不是探寻,不是问候,是引爆!引爆里面所有未被伪装的、最原始、最狂暴的痛苦记忆!
“看看你们的‘圣光’源头是什么吧!”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贝壳中那瞬间喷涌而出的、无数人类垂死的哀嚎、绝望的嘶吼、不甘的诅咒……这些最黑暗、最真实的碎片,通过她自身这个“放大器”,如同决堤的污血洪流,狠狠地、毫无保留地反向灌入她自身连接的神经网络分流节点!
“啊——!!!”
“不——!!!”
“痛——!!!”
刹那间,所有扑向莉拉的维护队员,所有在附近神经节点连接的意识,甚至包括悬浮在后的埃洛斯,都如遭雷击!那些被精心掩盖的、最原始的绝望和痛苦,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他们意识中那层被“神谕”粉饰的平静!维护队员的动作瞬间僵直,发出痛苦的痉挛和混乱的嘶鸣。埃洛斯晶化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扭曲,一丝真实的惊骇和混乱在他眼中闪过!整个局域神经网络瞬间被这股狂暴的、未经修饰的痛苦洪流冲击得一片混乱!
莉拉在意识被这反向冲击彻底撕裂、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看到的是埃洛斯那张因痛苦和震怒而扭曲的脸,以及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如同被戳破伪神面具般的狼狈。
骚动,始于不公的怒火,却在混乱的漩涡中,被这来自旧日炼狱的痛苦洪流,染上了更加狰狞、更加不可控的底色。真相?它刚刚露出獠牙,就被淹没在更巨大的痛苦和混乱之中,变得更加支离破碎,更加难以辨认。而莉拉,这位试图点燃真相火种的影裔少女,她的意识在黑暗的洪流中沉浮,如同一片被撕碎的落叶,坠向未知的深渊。她的牺牲,是点燃反抗烈焰的火星,还是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祭品?深蓝的纪元,在扭曲的潮音中,剧烈地摇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