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王座的光辉,在刻意营造的神圣滤镜下,愈发璀璨夺目。光耀圣所传出的、经过精心调制与扭曲的“远古神谕”,如同无形的菌丝孢子,在海洋神经网络中悄然弥漫,被编织进日常的信息流。它被用来合理化一切资源倾斜,赋予光裔阶层天然的道德制高点与进化合法性。一种新的秩序,在光与影的界面上,如珊瑚般缓慢而坚硬地生长。
“光穹”的扩张近乎贪婪。新的悬浮平台如同巨大的、半透明的金色叶片,从红树母体最高处的枝干上不断延伸出去,贪婪地攫取着每一寸可用的阳光。构建这些平台的能量水晶和强化菌丝,其需求指数级增长。随之而来的,是影裔们肩上日益沉重的负担。
深红藻林边缘,熔岩根网一处重要的能量汇聚节点。巨大的能量导管如同搏动的血管,深嵌在灼热的岩层中。一群影裔工兵,在浑浊、高压、弥漫着硫磺气息的海水中艰难作业。他们强韧的肢体紧握着由共生生物骨骼和硬化树脂构成的工具,奋力清除着导管外壁疯狂滋生的“能量苔藓”——一种因能量过载和局部失衡而变异出的顽固寄生体。
“动作快!能量潮汐峰值就要过去了!”工头莫托的脉冲带着嘶哑的电流声,他的一只附肢在之前的爆破作业中被灼伤,覆盖着临时凝结的黑色生物胶质,动作明显有些迟滞。浑浊的海水让能见度极低,工兵们依靠着背鳍和肢体末端的生物冷光艰难地辨识环境。
“莫托!B区压力阀读数异常!苔藓增生太快,手动剥离来不及了!”一名年轻的工兵焦急地传来脉冲,他覆盖着深蓝色鳞片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鳃开合频率急促。
“该死!”莫托低吼一声,浑浊的水流卷起一串气泡。“上爆破凝胶!小心控制当量!再堵塞下去,整个西区根网都得降压!”
爆破凝胶——一种高效但极其危险的清理手段。它需要精确地涂抹在苔藓根部,由工兵在极近距离引爆。冲击波和高温能瞬间清除寄生体,但也对导管本身和操作者构成巨大威胁。
年轻工兵没有犹豫,迅速从腰间的工具囊里取出一个拳头大小、闪烁着不稳定暗红色光芒的凝胶囊。他深吸一口灼热的海水,身体紧贴着滚烫的导管壁,灵巧地避开能量泄露形成的灼热涡流,将凝胶精准地按在一处苔藓丛生的阀门接口处。
“退后!”莫托的脉冲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年轻工兵猛地向后一蹬,身体如箭般窜离。几乎是同时,“轰!”一声沉闷的巨响在水中炸开!暗红色的冲击波瞬间扩散,将浑浊的海水搅得如同沸腾的泥浆!灼热的气泡和破碎的苔藓碎片四散飞溅。
冲击波边缘狠狠撞在年轻工兵的后背,将他像一片落叶般掀飞出去,重重撞在后方坚硬的岩壁上。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覆盖胸口的鳞片碎裂了几片,渗出一丝暗蓝色的体液。
“塔克!”莫托和其他工兵立刻冲过去。
“我……没事……”塔克挣扎着在水中稳住身体,呼吸鳃剧烈开合,传递着强忍疼痛的波动。“阀门……清出来了吗?”
浑浊的水流稍缓,露出被炸开的阀门接口。顽固的苔藓被清除干净,但接口边缘的导管壁也出现了细微的裂纹,丝丝缕缕的金红色能量流正从裂纹中不受控制地逸散出来,像伤口渗出的血液。
“清理完成……但导管受损。”莫托的脉冲沉重无比,他检查着那道裂纹,覆盖着厚茧的触须拂过逸散的能量流,带来一阵灼痛。“只能临时用生物树脂封堵。上报……请求下次潮汐周期前修复。”
“修复?”另一个疲惫的脉冲插进来,带着压抑的愤怒,“能量配额都优先供给光穹那些华而不实的‘圣光沐浴平台’和‘光合温房’了!我们维护根网核心节点的备用材料申请,已经被驳回三次了!‘资源需优先保障进化前沿探索’!”他模仿着神经网络公告里那种高高在上的、毫无感情波动的语调。
莫托沉默地拿出粘稠的生物树脂,小心地涂抹在裂纹上。树脂在高温下迅速硬化,暂时堵住了逸散。他看着塔克胸口的伤,看着周围同伴们疲惫而压抑的躯体,感受着根网深处传来的、因能量流失而隐隐不稳的脉动。一种冰冷的无力感,比深海的水压更沉重地攫住了他。牺牲是必要的?为了那遥不可及、只属于少数人的“进化前沿”?
日光王座,光耀圣所侧翼新落成的“光能精粹研究院”。这里光线明亮得刺眼,空气干燥而纯净,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臭氧和能量流的气息。巨大的透明能量槽如同水晶棺椁,排列在宽阔的大厅中。槽内注满了富含光能因子的金色液体。
此刻,槽内浸泡着的并非冰冷的仪器,而是活生生的影裔。
他们是自愿报名(至少在公告中如此宣称)参与“光能适应性进化加速计划”的志愿者。他们的身体被复杂的共生菌丝导管连接着,导管另一端则连接着大厅中央那枚悬浮在圣洁光晕中的紫色贝壳——“圣遗物”。埃洛斯和他的核心研究员们声称,通过圣遗物中“远古先驱的生命印记”作为引导和桥梁,可以将高纯度、经过特殊调制的日光能量,更安全、更高效地注入影裔体内,诱导其向“更先进”的光裔形态加速进化。
自愿?莉拉蜷缩在研究院最底层一处昏暗的维护通道阴影里,透过强化观察窗的一个微小缝隙,死死盯着其中一个能量槽。槽内浸泡着的,是她的朋友,同样年轻的根须工凯恩。几天前,凯恩还和她一起在热液喷口疏通管道,抱怨着日益繁重的劳役和配给不足。凯恩的家人患上了因长期接触劣质能量流导致的“晶化枯萎症”,需要昂贵的、由光裔控制的生物调和剂维持。研究院开出的“志愿者”报酬,是优先供应、足量的药剂。
莉拉看着能量槽中凯恩痛苦扭曲的脸。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覆盖着深蓝鳞片的皮肤下,肌肉不自然地痉挛、隆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地钻行、啃噬。连接他身体的菌丝导管,正贪婪地将刺目的金色光流注入他的血管和神经。凯恩的嘴无声地张开,像是在发出凄厉的惨叫,却被能量槽的隔音屏障和金色的液体彻底吞没。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白上布满了血丝,瞳孔深处并非进化带来的神采,而是纯粹的、濒临崩溃的痛苦和恐惧!他的一只手痉挛地拍打着槽壁,覆盖鳞片的手背皮肤下,几道不祥的、如同熔岩裂纹般的金红色纹路正在蔓延、凸起。
“第17号样本,生命体征波动剧烈,神经负荷超标。启动‘圣遗物’引导,注入次级缓冲脉冲。”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研究员脉冲在观察窗内响起。
立刻,大厅中央那枚紫色贝壳的光芒微微亮起,一道经过仪器修饰的、带着奇异安抚韵律的脉冲波被释放出来,注入凯恩所在的能量槽。这脉冲与莉拉在洞穴深处感受到的狂暴痛苦截然不同,它听起来……温柔,充满希望,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诱惑,仿佛在低语:“坚持……拥抱光……进化……荣耀……”
在这“神启”般的脉冲安抚下,凯恩剧烈的痉挛似乎……稍微平复了那么一丝。他拍打槽壁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瞪大的眼睛里,那极致的痛苦似乎被强行蒙上了一层迷茫的、接受宿命的薄雾。然而,他皮肤下那熔岩般的金红裂纹,却在加速蔓延、加深。
莉拉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几丁质甲壳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认得那种眼神!那种被强行灌输、被痛苦折磨到麻木后出现的、空洞的“平静”!这和圣坛上那个被扭曲的“神谕”如出一辙!他们用圣遗物过滤掉痛苦的嘶吼,只留下能被利用的、驯服的哀鸣,然后用这哀鸣作为麻醉剂,注入新的牺牲者体内!这根本不是进化,这是酷刑!是用影裔的血肉和灵魂,为光裔的王座铺路!
愤怒和冰冷的恐惧如同两条毒蛇,缠绕着莉拉的心脏。她看着凯恩在金色液体中那渐渐失去神采、只剩下痛苦烙印的面容,看着那枚悬浮在高处、散发着伪善光芒的紫色贝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黑暗,比深红藻林最深处的热液渊薮更粘稠、更窒息的黑暗,正从这沐浴在神圣日光下的研究院里,源源不断地滋生出来,顺着能量管道,顺着神经网络,悄无声息地污染着整个深蓝纪元。
熔岩根网深处,靠近“利维坦之心”所在的核心腔室边缘。这里本应是整个海洋神经网络最稳定、最深邃的平静之地,只有那恒定的、如同星球心跳般的低频脉动永恒回荡。
然而此刻,一种异样的“杂音”却顽固地渗透进来。
莉拉紧贴着冰冷、布满古老能量纹路的巨大岩柱,将自己融入最深的阴影。她是冒着巨大风险潜入此地的。自从在研究院目睹了凯恩的惨状,那枚被她藏在最贴身处的紫色贝壳,就仿佛一块燃烧的冰,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她的意识。她必须知道真相,关于这贝壳,关于圣遗物,关于利维坦之心为何对此沉默!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丝最微弱、最平和的意识触须,如同在黑暗中摸索的藤蔓,缓缓接近那庞大黑色水晶——利维坦之心散发出的、笼罩整个核心区域的意识场域。
没有回应。
那宏大的、包容万象的脉动依旧存在,但莉拉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感。仿佛那脉动只是一个巨大的、自动运转的回声腔,其核心的意志之光,黯淡了,或者……被某种厚重的帷幕隔绝了。
“为什么?”莉拉无声地诘问,将那份目睹凯恩惨状的悲愤和困惑,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传递过去。“为什么允许他们这样做?为什么沉默?这平衡……这进化……还是你想要的海洋吗?”
回应她的,依旧是那恒定的、深沉的脉动。但在那脉动深处,莉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极其隐晦的……紊乱。像是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又像是一声被强行压抑住的、沉痛的叹息。这紊乱转瞬即逝,快得让莉拉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它带来的感觉,却无比清晰——那不是冷漠的忽视,更像是一种深沉的无力,一种被某种庞大枷锁束缚住的、无法言说的苦痛。
就在莉拉心神剧震,试图再次感知时,异变陡生!
“嗡——!”
一股强大、冰冷、带着强烈探测和审视意味的脉冲波,如同无形的探照灯,瞬间扫过莉拉藏身的岩柱区域!是利维坦之心核心区域的自动防御机制?还是……某种被惊动的存在?
莉拉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瞬间切断所有意识连接,将自身的存在感压缩到极限,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紧紧贴在冰冷的岩壁上。那探测脉冲在她藏身的区域反复扫掠了几次,带着一种冰冷的、非生物的精确性,最终似乎没有发现异常,缓缓退去。
危机解除,莉拉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比深海最冷的水流更甚。她刚才感受到的,利维坦之心那瞬间的紊乱和叹息……以及这迅速反应的、毫无情感的防御脉冲……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深海的巨兽,在她脑中缓缓浮出水面:
利维坦之心,这颗海洋神经网络的基石与灯塔,它的意志……是否已经被侵蚀?被压制?甚至……被篡夺了核心的权限?那恒定的脉动,究竟是海洋母亲的意志,还是……某个覆盖在其之上的、冰冷运行的……程序?
黑暗,不再仅仅是日光王座下的暗流。它已经渗透到了海洋纪元最神圣、最核心的殿堂,如同致命的菌斑,在伟大的心脏上悄然滋生蔓延。莉拉握紧了怀中那枚冰冷的紫色贝壳,它此刻不再仅仅是旧日痛苦的容器,更像是一把钥匙,一把可能通向绝望,也可能通向反抗深渊的钥匙。她必须离开这里,将这个足以撕裂整个纪元的恐怖发现,带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