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芸回到家中,将贾母之言与母亲卜氏说了。
卜氏一听自己竟能脱离浆洗的苦役,去大厨房领一份清闲体面的差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拉着贾芸的手,眼泪又是扑簌簌落下来:“我的儿!这可是真的?咱们……咱们这算是熬出头了?娘日后也能挺直腰板做人了……”
说着便是一阵哽咽,这倒是让贾芸感叹:女人还真的是水做的。
“母亲快别哭了,这是老祖宗的恩典,咱们记在心里便是。往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激动过后,卜氏忽又想起一事,忙擦了眼泪说道:“芸哥儿,还有一桩事同你说。今早老太太跟前的鸳鸯姑娘悄悄来了,塞给我一个包袱,说是老太太赏你读书用的纸笔和五十两银子,还特意嘱咐不必去谢恩,让你安心备考。”
她一边抹着泪,一边从柜子深处取出那个青布包袱。
贾芸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是两刀质地上乘的宣纸,几支精致的湖笔,以及一包沉甸甸的雪花纹银。
贾芸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沉吟片刻后道:“母亲,这银子,你明日拿三十两去通汇票号存起来,立个折子。剩下二十两,您留十两在身边,家里总需些花用。我自己也留着十两读书习用。”
他深知贾府这潭水如今看似风光,内里却未必安稳,多留些体己钱在手上总是条退路。
卜氏对儿子向来信服,虽不明深意,也连忙点头应下。
然而,贾芸得老祖宗青眼,并被安排入内院教书与其母调职之事,终究还是在府内被传的沸沸扬扬的。
此时荣禧堂旁的书房里,贾赦与贾政这对兄弟难得地聚在一处,可气氛却有些凝滞。
贾赦捏着个鼻烟壶,在掌心摩挲,脸色阴沉的哼了一声:“母亲如今是越发不信任咱们这两个儿子了。一个隔了房的旁支小子,竟看得比自家嫡亲的孙子还重!又是让他进内院,又是给他娘挪好差事,这算怎么回事?”
贾政捧着茶也是眉头微蹙。他虽也对贾母此举有些意外,但毕竟更看重对方的读书上进,便道:“大哥此言差矣。芸哥儿好歹姓贾,他若真能上进,于家族亦是光彩。母亲或许只是惜才。”
“惜才?”贾赦嗤笑一声,斜眼看着贾政,“咱们宝玉不好吗?我看宝玉就挺好!天真烂漫,不通那些个世故经济,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公子哥儿该有的气派!你日后也少骂他些。”
他话锋一转中带着明显的挑唆意味:“那贾芸再出息,也不是你亲生的!你如今抬举他,将来他能给你捧灵摔盆不成?”
这话倒是正戳中贾政肺管子!
他一生最得意之事便是生了贾珠这个争气的儿子,最痛之事亦是贾珠早夭。
贾赦这番话的意味分明就是说你的亲儿子死了,可别疾病乱投医似的扶持一个旁支,从而奢求对方的回报。
如今被贾赦这般直白地揭开伤疤,还暗指他嫡子不如旁支,顿时气得脸色铁青。
他“砰”地一声将茶盏顿在桌上,怒目相视:“大哥!你……你这是什么话!宝玉难道不是我亲生的?可如今呢?再看你呢?琏儿如今那般模样,你又管了多少?”
贾赦也被他激怒,梗着脖子道:“我如何没管?我为他前程花了多少银子,打点多少关系?便说这贾芸,当初若不是看在他似乎得了信王青眼的份上,我会给他那些好东西?如今可好,信王那边没了声响,我的投入打了水漂,母亲反倒把他捧上天!我这亏吃大了!”
原来贾赦恼怒的根子在此。
他当初看好贾芸,是以为搭上了信王的线,为此他还出了血。
未曾想才几日的光景这条线就断了,而贾芸却凭借自身能力另辟蹊径,得到了贾母的认可。
这让贾赦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憋屈感,连带着看贾芸也变得不顺眼起来了。
贾政听他提及信王,更觉其心思不正,更是鄙夷。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各执一词,竟吵得面红耳赤,险些动了真火。
到底是贾政还顾念着兄弟情面与家族体统,见吵不出结果,强压下火气叹了口气道:“罢了,大哥,你我在此争执也无益。母亲既已决定,我等做儿子的,难道还能违拗不成?”
贾赦也知事成定局,哼了一声,算是借坡下驴。
他眼珠转了转,冷声道:“既然二弟你也说他是个有才的,那咱们就看看他到底有多大能耐!他如今不是要考科举吗?好!若他二月县试,能一举拿下童生功名,那便算他真有几分本事。母亲要抬举他,我们便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去。
若是他连个童生都考不上,证明不过是银样镴枪头,虚有其表。那便休怪咱们不顾族亲情分,早早让他和他娘安分守己,莫要再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如何?”
贾政沉吟片刻。
他内心是希望贾芸能考中的,这证明他眼光不差,家族也多一份希望。
但贾赦的话也给了他一个台阶,一个验证贾芸是否值得投资的标准。于是他点了点头:“就依大哥所言。以二月县试为限。”
一场风波,暂时在两位老爷心照不宣的“共识”下平息。
但与此同时,凤姐儿院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王熙凤打发了来回事的婆子,独自歪在暖阁的炕上,手里虽拿着账本,眼神却有些飘忽。
贾芸今日这番际遇,再次让她心惊于这少年的能耐与运气。然而,更让她心头沉甸甸的,是那无人知晓却日益迫近的家族窘境。
她当家这几年,才真正晓得这份“泼天富贵”背后的千疮百孔。
府邸的人口越来越多,排场越来越大,可进项却一年不如一年。祖上传下来的爵位递降,恩赏早非昔日可比。
外面的庄子田亩,收成也一年差似一年,那些庄头们报上来的账目,十成里能信个五六成便算老实了。偌大的府邸,如今竟已是寅吃卯粮,内囊渐渐尽上来了。
否则,她一个堂堂的国公府嫡孙媳妇现管的琏二奶奶,何至于要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偷偷拿公中的银子去放印子钱?还不是被这流水般花出去、却不见进来的银钱给逼的!
每每想到此处,她便觉得胸口堵得慌,像压了块巨石。
如今老太太将抬举贾芸,乃至可能联姻的意向交给她来操办,这其中的深意,凤姐儿品了又品。
老太太是何等眼明心亮之人,府中艰难,她未必不知。此举或许正是指望贾芸这等有潜力的子弟将来能支撑门户。而自己,既要顺着老太太的意思办,也要为自己谋算。
一想到“联姻”二字,凤姐儿心里莫名地泛起一丝极淡的酸涩。
贾芸那小子,模样生得确实是俊……比起琏二爷如今在外头花天酒地被那些不干不净的掏空了身子,更显得挺拔精神。
琏二爷……当初何尝不是英俊倜傥?可如今……她心底冷笑一声,将那点不该有的情绪压了下去。
她坐起身,只觉身上一阵燥热黏腻,便扬声道:“平儿!”
平儿应声掀帘进来。
“平儿,我这会子觉得身上怪黏糊的不舒服。你去叫小丫头子们把黄杨木浴桶抬到我这套间来,再给我烧些水。今儿的水要烧得滚热些,玫瑰膏子并茉莉香末都备在螺钿盒里。“凤姐儿理了理鬓角,语气如常的吩咐道。
只不过接着她又看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哦,对了,让丰儿悄悄去西廊下跑一趟,告诉芸哥儿,叫他一个时辰后过来一趟,我有事吩咐。”
平儿眼神微动。
她心知二奶奶必有要紧事,也不多问,只利落地应了声“是”,便转身去安排了。
暖阁内重归寂静,王熙凤望着窗外的日色,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汗巾子。一个围绕着贾芸以及关乎贾府未来与她自身地位的盘算,已在她的玲珑心中悄然织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