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饭,就又到了分别的时刻。
周家众人对信王带来的侍卫早已见怪不怪,只当是寻常富贵人家的随从。
用罢清粥小菜,信王的常随已备好马车在外等候,陈检便邀贾芸一同乘车回城。
马车晃晃悠悠行驶在山路上,车内一时静谧。
信王望着窗外飞逝的枯枝残雪,忽然叹了口气,脸上泛起一丝属于少年人的红晕:“芸哥儿,不瞒你说,我……我昨日见了那位周家大姑娘,心中便再难平静。”
他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悸动,倒像是情窦初开一般:“仿佛……仿佛从前见过的那些女子,都成了庸脂俗粉。她那般沉静模样,倒比宫里的……还要让人心折。”
信王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具体比较对象。
贾芸看他昨日花痴般的模样就已已猜到几分,但听信王亲口说出,仍是心中微动。
他想起琬琰师姐那清雅如兰的气质,与信王这少年亲王,倒也并非全然不配,只是这身份鸿沟……
他收敛心神,诚恳道:“殿下眼光自是好的。琬琰师姐品性温良,心思灵慧,确是非同一般的女子。”
信王听他肯定,眼中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来,苦涩地摇摇头:“眼光好又如何?我的婚事……岂是自己能做主的?母后早已有言在先,需得择取寒微之家的女子,以示节俭,防外戚。可即便如此,这人选……也绝非我能随意指定。”
陈检的语气中充满了身为皇室成员的无奈与束缚。
沉默片刻,他忽然又看向贾芸,带着点戏谑道:“我看那周家二姑娘,对你倒是亲近得很。她姐姐那般品貌,妹妹也是个灵秀人物,你小子,莫非也有此心?”
贾芸被问得一怔,眼前立刻浮现出周璎珞那明媚灵动的笑靥,和她腕上那根惹人怜惜的褪色红绳。
但这笑意还未绽开,另一道更加成熟也更为艳烈的身影却猛地撞入心扉——那是王熙凤,是他在梦中都不敢仔细回想,却又控制不住去回想的琏二婶子!
那梦里的旖旎风光让贾芸瞬间惊醒。他迅速收敛心神,将这不合时宜的妄念死死压下,强装镇定的对信王:“殿下说笑了。璎珞师姐天真烂漫,确是好姑娘。只是在下如今功未成,名未就,家徒四壁,岂敢有这等妄念?眼下只想专心备考,其他诸事,暂无暇顾及。”
他这话半是真心的志向,半是现实的考量,也将心底那点对凤姐不合时宜的悸动死死压下。
信王知他志向,也不再调侃,只是拍了拍他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马车继续晃晃悠悠行驶在泥泞之中。
而信王似乎也是想起来些什么,连忙问道:“芸哥儿,昨日你说要画什么自行车、望远镜给我,可还记得?“
经过一夜酣睡,贾芸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清醒自持。
彼时气氛尚算融洽,贾芸虽觉昨日酒后失言,但见信王态度如常,便也带着几分朋友的随意回道:“殿下恕罪,昨日酒醉失态,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他本意是谦逊,却未掌握好分寸。
信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贵为亲王,何曾被人这般敷衍过?一时气急,竟忘了身在马车之中,猛地起身就要发作。
不料车轮正好碾过一块碎石,马车剧烈一晃,信王站立不稳,“咚“的一声摔回座位。
“殿下!“贾芸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信王一把推开。
“滚开!“信王一把推开他,气得脸色发青,那点少年心性被天家的无情彻底取代,“好你个贾芸!昨日还称兄道弟,今日就翻脸不认人了?真当本王是可随意糊弄的不成?”
贾芸垂首躬身,语气愈发恭敬:“昨日是草民酒后失仪,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治罪。“
看着他这副瞬间毕恭毕敬的模样,信王心中那股邪火更盛,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憋闷和后悔。
他何尝不知君臣有别?只是昨夜那份毫无芥蒂的欢愉太过珍贵,让他一时迷了心窍。
此刻见贾芸迅速划清界限,他既恼贾芸的“识趣”,更悔自己方才的失态,但让他出言道歉挽回,那是绝无可能。
他索性别过脸去,盯着晃动的车帘,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哼!你清楚自己的身份就好!”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余车轮辘辘之声,碾过两人之间骤然拉开的鸿沟。
贾芸静静坐在一旁,垂着眼,心中再无波澜。
他深知昨夜那份亲近不过是酒醉后的幻影。今日醒转,各自归位才是正理。他此刻只想快些离开这令人窒息的马车。
行至宁荣街附近,贾芸便出声请停,提前下车,以免过于招摇。
他下车站定,对着马车深深一揖,声音平稳无波:“恭送殿下。“
车帘纹丝不动,里面传来信王闷闷的带着余怒的声音:“走吧!”
就在这时,荣国府的朱轮华盖车恰从街角转出。
端坐车中的贾政一眼就认出了那辆气派不凡的马车,更看见了躬身立在车旁的贾芸。
待那马车驶远,贾政立即命车夫停下,掀帘唤道:“芸哥儿!“
贾芸闻声回头,见是贾政忙上前行礼:“给政老爷请安。“
贾政目光如炬,盯着那远去的马车:“方才那是......?“
贾芸垂眸答道:“是信王府的马车。殿下仁厚,顺路捎了侄儿一程。“
贾政心中震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道:“既如此,更该谨言慎行,莫要失了礼数。“
说罢放下车帘,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待贾政的马车去远,贾芸这才直起身子,望着信王马车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有些界限,终究是逾越不得的。而马车中的信王,此刻也正掀开车帘一角,望着贾芸渐行渐远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落寞。
回到西廊下的小院,年节的气氛还未散尽,麻烦却已上门。
接下来的初一,果然如贾芸所料,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旧邻故交,闻风而动,纷纷上门“拜年”。
说是拜年,眼睛却总往屋里新添的米缸、檐下挂的腌肉上瞟,话里话外都是日子艰难,想借些银钱周转。
“他三舅姥爷家的表侄,说家里娃病了,想借二百文抓药……”
“后街那赵婆子,说他儿子想学个手艺,短了五百文的拜师礼……”
“还有那……”
卜氏心软,又是多年穷困怕了,骤然被人奉承,有些不知所措,拿着那点份例银子,左右为难。
她只得跟儿子唠叨:“芸哥儿,你看这……有的听着是真难,要不就借点?可这借了东家,西家又来,咱们这点钱,哪里经得起?”
贾芸心中冷笑,这些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上门,其心可知。
他耐心对母亲道:“娘,救急不救穷,更不救那起子心术不正、只想占便宜的。真有事由正当,往日里对咱家有恩的,几十文钱帮衬一下无妨。那些平日躲着走如今闻着味儿来的,一概回绝了便是。咱们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要留着读书正用。”
贾芸态度坚决,卜氏见他心中有数,也便依从,只是难免要听些“有了钱就忘了本”的闲话。
应付完这些琐碎,卜氏又旧事重提,拉着贾芸悄声道:“芸儿,你如今也算立起来了,这终身大事……我瞧着后廊上林之孝家的闺女小红,模样齐整,人也机灵懂事,时常过来帮忙,倒是个不错的。你看……”
贾芸一听头又大了。
林小红?他自然知道,那是宝玉跟前的丫头。人确实伶俐,况且也是贾芸原著中的原配。
但他此刻脑中浮现的,却是周璎珞巧丽清新的面容,以及王熙凤那双顾盼神飞的丹凤眼。
璎珞还好,但对于另一位......贾芸知道这念头极其危险,更是不合时宜到了极点,那是琏二奶奶,是他的婶辈,是这府里最不能招惹的人物之一。
他强行压下心头那点不该有的涟漪,对母亲道:“娘,此事真的不急。林姑娘……自然是好的,但儿子现在一心只在科举上,实在无心他顾。等儿子考取了功名,再谈此事不迟。”
卜氏见他态度坚决,只得叹口气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