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的喧嚣与尘土悄然掩盖。
邺城之外,远离军营灯火的一处孤高土台上,庞统独自凭栏。他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青灰色文士袍,夜风拂动他宽大的衣袖,却吹不散他周身那股沉静如渊的气息。
台上没有随从,没有护卫,只有他一人,与这满天疏星、一城寂寥相对。
高台之下,远方的邺城北城,几点零星的灯火在城头游弋,那是巡夜士卒疲惫的身影,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被这浓重的夜色吞噬。
在庞统眼里,北城就像是个核桃。
厚皮硬核桃。
没有工具,极难打开。
某个姓黄的说,管他那么多,拎锤子上去咣一下就干啊!
是,锤子上了,核桃碎了,但是核桃仁呢?
庞统的目光缓缓的扫过北城,掠向三台。
三台依靠山势而建,比土塬还要高一层。
气势磅礴,但是也因为如此,所占地域并不宽广。
庞统有耐心。
他不像是看见白花花就要解裤带的毛头小子,甚至脸上看不出丝毫即将发动下一波攻势的兴奋或是紧张。
他只是微笑。
就像是看着螃蟹端上桌,然后慢条斯理的打开了蟹八件。
这不是嘲讽,也不是得意,只是一个谋臣,在端详一件即将完成的作品,欣赏着其中每一处细节的精妙。
他猜测得到城内此刻正在发生什么。
陈群或许正在灯下苦思,试图从零星的信息中拼凑出他庞士元的真实意图;曹丕或许正强作镇定地巡视营房,用空洞的言语鼓舞着那些饥渴交加,心存怨怼的士卒;冀州派与豫州派那脆弱的联盟,在资源匮乏和高强度的精神压力下,恐怕正再次生出裂痕;而那些普通的兵卒和百姓,则在希望与绝望的反复折磨中,渐渐耗尽了最后的气力与信念…
断其粮道,分其士族,疲其民力,惑其心智,乱其防务…
庞统在心中默念着这一步步的谋划,如同复盘一盘精妙的棋局。
每一步看似不疾不徐,甚至有些迂回,却都精准地击在对手最难受的地方。
他没有追求雷霆万钧的速胜,而是要像这秋日夜晚的寒意一般,一点点地渗透,一点点地瓦解,让坚固的堡垒从内部,风化、酥软、崩坏。
他似乎看到了北城上空,那无形之中弥漫的绝望气息。
城墙依旧高耸,但守城的人心,已经千疮百孔。
陈群能防住有形的刀剑,能推测出地道的方位,却防不住这无孔不入的颓丧与猜忌,就算是猜出了庞统要做什么,又如何能防备得住?
火候快了…庞统几乎无声地自语,目光掠过北城那些摇曳的灯火,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城墙,看到其内里正在加速的崩坏过程。
他就像站在陷阱边的猎人,并不急于上前收获,因为他知道,陷阱中的猎物越是挣扎,消耗的力量就越多,流出的鲜血就越能吸引更多的不安与恐惧。
他要等的,是猎物自己耗尽最后一丝气力,露出最脆弱的咽喉。
时机永远比单纯的力量更重要。
夜风吹拂,庞统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这北方秋夜的清冷。
他在等待,等待黎明到来,或者等待城中那根紧绷的弦,在某一个无法预料的瞬间,悄然断裂。
邺城北城,曹丕强撑着疲惫的身躯,在近臣护卫的陪同下,进行着每日例行的巡营与同食。
但是这种刻意营造的上下同心表象之下,毕竟是假的,就像是曹丕之前高呼的要体恤百姓,要善待民众的口号,并没有多少实际的温度。
曹丕走过一片拥挤的营区,努力让自己的步伐显得稳健。
他学着他父亲的模样,偶尔会停下脚步,拍拍某个面黄肌瘦士卒的肩膀,说几句将士辛苦,以及下乡三问的套话。
因为是套话,所以要么就是事前安排好的流水账答话,要么就是麻木的躬身和躲闪的眼神。
待曹丕一行走远,那名被拍过肩膀,说了一口流水账的老兵直起身,对着地上啐了一口,低声咒骂道,贼!这么多年,话都不懂得改一下!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士卒凑过来,压低声音:王老哥,小声点…不过,你说世子他…真跟咱们吃一样的?他这几天,都在后营伙房哩…
老兵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讥诮,还一样…呵呵,你闻闻!
闻啥?年轻兵卒问道。
有没有点香味?老兵说道。
年轻兵卒抬起鼻子嗅嗅,好像真有啊!这,这是什么香味?
老兵冷笑着,你那鼻子真该去喂狗!你说,在我们这地方,哪来的香味?
啊?哪来的?年轻兵卒茫然问道。
呵呵…老兵摆手,你自己去想想…
在北城营地内,
一处较为宽敞的空地上,曹丕依照惯例,与兵卒们一同进食。
他面前也摆着一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块粗粝的,掺杂了大量麸皮甚至沙石的黑麦饼。
曹丕脸上撑着笑,在心中建设了不知道多少遍,便是抖了抖袖子,抬高手,手腕高于手指,像是捏抓什么器物一般,捏起了黑饼子,然后如同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般,小口地,艰难地咀嚼着,即便是脸上依旧勉强带着笑,但是眉头免不了因那粗糙口感,宛如割裂喉咙一般而抖动,导致曹丕不由得微蹙眉头,伸直脖子…
而且关键是霉味充盈着鼻腔,使得每一口吞咽,曹丕都要和内心的呕吐本能相抗争。
下方的兵卒们默默地喝着稀粥,似乎都低着头,但是眼神却时不时地偷偷瞟向高处的曹丕。
一名队率注意到曹丕虽然拿着麦饼,但吞咽的动作极其缓慢,而且他面前那碗粥,几乎没怎么动。
更明显的是,曹丕身后侍立的那名内侍,眼神始终紧张地盯着他的主子,手里还攥着一块干净的丝帕,仿佛随时准备上前伺候。
瞧见没?那队率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同伴,声音压得极低,在碗边噗嗤噗嗤的笑,就像是稀粥在冒泡,世子那饼子,怕是半天都啃不完一口…咱们饿得前胸贴后背,恨不得连碗都舔干净,他倒好,吃两口吐一口…哧哧,呵呵,看着就是难受啊…
另外一名队率也是低着头,嗤笑一声,这戏啊,也就骗骗那些新来的傻子。真要是同食,为何不去最脏最乱的之处?偏挑这还算齐整的地方?不过是世子爷做给咱们看,安抚人心罢了。真到了晚上回去,丞相府里面怕是没有白米细面吃?
夜深人静,几个相熟的低级军校凑在背风的墙角。
今日那谁又巡营了…话还是那几句…饼子还是那般难以下咽…贼他娘,这日子还不知道要过多久…一个络腮胡的军校冷笑道,我手下有个愣头青…傻子一个,还真信了,嚷嚷着要誓死报效…我准备明天就调他上城墙,让他报效去…
你说,为什么骠骑军不攻城啊?另外一个军校嘀咕道,那谁,那什么,南城那边,不是哗啦一下就攻下来了么?
说你蠢,你还犟…旁边一名军校哧哧笑了两声,这都不明白?
你明白,你说啊!
呲,懒得跟你说…
你不说我怎么明白?
呵呵。
行了!络腮胡子说道,微微抬头,示意了一下,你他娘的就没注意到,仓廪兵库周边全部都是豫州兵?
一个瘦削的军校接口道:可不是?陈使君口口声声说水粮将尽,要与全城共存亡。可我前日奉命去丞相府后库交接一批守城物资,你猜我瞧见什么?角门处运进去几车东西,盖得严实…我趁着旁人没注意,去掀开看了一眼…你们猜到我看到什么?!上等的粟米!还有腌肉!
众人一起吸溜口水。
这,这…当真?!
千真万确!那瘦削军校咬牙切齿,他们一边让咱们饿着肚子挖井守暗渠,一边自己库里还藏着好东西!什么同甘共苦,屁话!不过是怕咱们现在就哗变,先用话稳住,等真到了最后关头,你看他们会不会自己开了城门跑路,或者…用咱们的命去换他们一条生路!
络腮胡军校捶了一下身边的土墙,土灰簌簌落下,这仗打得憋屈!外有强敌,内…哼!咱们在这儿挨饿受冻,提着脑袋守城,他们倒好,演戏的演戏,藏私的藏私!你们知不知道火油…算了,说出来也没有用…
人心早就凉透了…瘦削军校幽幽叹道,从他们任由豫州人欺负咱们冀州人开始,从他们为了点水就能对自己人动刀开始,这城…其实就已经守不住了。现在不过是在硬撑,看谁先熬不住罢了。
那…那,先前犯浑的军校还是没想明白,那骠骑军,为啥不攻城?
络腮胡军校啧了一声,散了,散了!
众人纷纷离开墙角。
犯浑的那军校拉住了最后走的瘦削汉子,老兄,怎么了?我就问问…
问个锤子哦…瘦削汉子想要挣脱,却一时挣不开,松手!松…算了,我和你说,这北城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粮草啊!你个蠢货!松手!
瘦削汉子趁着犯浑军校不注意,挣了一下,便是急急就走。
犯浑军校还在挠头,啊?粮草…和攻不攻城…有什么关系?啊,别走啊…
与北城死气沉沉、怨声载道的氛围截然不同,邺城南城靠近城墙根的一处区域,此刻却沉浸在一片紧张而有序的忙碌之中。
这里没有唱高调的文吏,也没有挥舞棍棒鞭子的军校,只有骠骑军士卒与协助的南城百姓,为了一个明确的目标,在夜色和简陋工事的掩护下,挥汗如雨。
几支粗大的火把插在土中,跳跃的火光将一片被刻意清理出来的地面照得通亮。
这里是靠近北城的一处民房。
院落之中,几名身着轻甲,带着测量工具的骠骑军工兵,正围着一张铺在地上的草图,低声而快速地交流着。他们不断的在图纸和实地当中来回考量比划,最终确定在图纸上某一处的房屋上画出了一个浓厚的标记。
确定了,就这里!
好!标记清楚!开挖!
命令简洁明了。
随着命令下达,早已等候在一旁,由骠骑军兵卒和南城百姓混编的队伍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分成数组,轮番上阵。
士兵们主要负责最费力,技术要求最高的核心挖掘,他们用重镐铁锹,刨开坚硬的土层,动作稳健而富有节奏。
百姓们则负责将挖出的土石装入藤筐、木箱,再由后面的人接力运走。
整个过程如同精密的器械在运转,虽然人人汗流浃背,却听不到一句抱怨,只有工具的碰撞声,劳作的沉重呼吸声,以及指挥的军官偶尔压低声音的号令声。
南城的民众百姓,大多数都是瘦弱黝黑,身上脸上也都是沾染了灰黄泥土,但是脸上却不是往日的沉默和麻木,而是多少有些憨厚且兴奋的笑容。
他们不需要上官画大饼,也不需要什么同甘共苦的表演。
他们只需要知道,自己每挖一方土,每撬一块石,只要经过负责记录的文吏核实,就会变成实实在在记录在军功册上的功绩。
这些功绩,意味着将来可以兑换成粮食、钱财,甚至土地!
这功绩可不是虚的,挂着好看的,而是实打实的兑现!
因为已经有人兑现了…
而且他们也会去私底下偷偷去询问骠骑兵卒,那些功绩到底做不做得数。
骠骑兵卒的回答大同小异,而且声音里面都带着一种笃定的信心,今天咱们在这里多流一滴汗,多挖一寸土,这邺城就能早一天打下来!城破了,按规定,首先立功者,优先挑选安置之地,分得的战利品也更多!这可不是上面空口白牙的许诺,是白纸黑字写进军法的!咱们这不是给谁卖命,是给自个儿,给家里的爹娘婆娘挣前程!
在挖掘区域外围,一张简易的木桌后,坐着两名骠骑军的文吏。
他们不像北城的文官那样高高在上,而是就坐在道旁,也不嫌弃往来的兵卒百姓身上的土腥味和汗臭味。
一人负责核对各队上报的工作量,另一人则在一本厚厚的册子上,依据既定的折算标准,认真记录下每个小队,甚至个别突出个人的功绩点数。
记录过程公开,允许当事人查询。
即便是这些当事人未必认得字,也未必懂得在册子上写的是什么。
到了收工的时候,骠骑军中文吏还会将统计的数目宣布出来,写在露布之上。
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没有任何争议,也不会有什么不满。
每当这个时候,所有劳作的兵卒和百姓,都会有一种踏实的感觉,他们知道,这些数字,将来都会变成他们安身立命的产业。
夜色最浓时,一支特殊的队伍正沿着官道沉默行进。
这是骠骑军的火药运输队。
二十辆特制的牛车,车轮都用厚厚的麻布麻绳层层包裹,以减少行进时发出的震动和碰撞。
每辆车上都装着数个密封的木箱,箱内填满了防撞的干草和木屑,火药饼就被小心地安置其中。
箱外还覆盖着油布用来防潮。
这一切,都极其怕火。
一点点的火星,或是火药碰撞摩擦产生的自燃,都会成为一场巨大的灾难!
没有火把,没有灯笼。
整支队伍只在领头的高举的一根白色长幡之下,以依稀的星光月色在前行。
士卒们全靠平日里练就的夜眼和对道路的熟悉,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牛车两侧,缓缓而行。
稳住!盯着脚下!
押运官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看好车子!跟着前面走!
这些骠骑军卒个个神情紧绷,手紧紧扶着车辕,控制着车辆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尽量平稳。
破烂的冀州官道,给他们带来了不少的麻烦。
任务急如火,军令如山倒。
但他们运送的东西,偏偏又是最急不得、最颠不得的阎王爷。
一点明火,一次剧烈的碰撞,都有可能让这整支队伍,连同周遭的一切,瞬间化为齑粉。
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
队伍中无人交谈,只有偶尔响起的简短指令,牛儿的蹄声和呼吸声,以及牛车在行进过程当中,发出的吱呀声。
这是一段与无形危机竞走的旅程,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的天际线上,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终于开始褪去,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鱼肚白。
队伍最前方,押运官眯着眼,极力望向远方。
当第一缕微弱的晨曦刺破黑暗,勾勒出地平线上那片连绵营寨的模糊轮廓时,他紧绷了一路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痕迹。
他挥舞着长幡,发出了号令,示意队伍略微放缓速度。
随着天色渐明,营地的景象也越来越清晰。
辕门、望楼、一排排整齐的营帐…
而在这片似乎伴随着晨曦逐渐明朗,逐渐苏醒的营地中央,一面硕大的三色旗帜,正迎着清晨凛冽的寒风,在坚定而有力地飘扬。
那旗帜瞬间驱散了所有士卒满身的疲惫与寒意,使得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露出了笑容,到了!我们到了!终于是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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