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潮把笔记本掖回枕头底下,窗外的阳光又斜斜地爬了半寸。
楼下汤玉露的聒噪早歇了,连陆阳那点不服气的嘀咕也被走廊里杂沓的脚步声彻底淹没。
心里像被风扫过,那些缠人的枝蔓吹开了,透出点敞亮。
走廊里光着膀子吆五喝六的小子们总算胡乱套上了皱巴巴的汗衫背心,限制级的“遛鸟”画面“唰”一下切回了日常频道。
喧闹如潮水般“呼啦”退去,留下门板“咣当”的余响和几声意犹未尽的怪笑。
浓烈的汗味儿混着劣质香皂的刺鼻气息,淤积在闷热的空气里,像一团黏糊糊的油布,一时半会儿散不开。
一伙人像归了笼的麻雀,呼啦啦涌进江海潮那间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303寝室。
唾沫星子横飞,话题没蹦跶两下,就砸在了刚揭榜的高考上。
“牛逼啊!真他妈给咱学校长脸!”汪海军咂着嘴,手舞足蹈,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光。
说的正是昨天下午训练间隙听到的爆炸新闻:
学校今年走了狗屎运,愣是蹦出个地区状元、省探花!北大的录取信估摸着就快到了,这名字铁定要刻上校史碑,够校长走路带风横着晃几十年的大面子!
老盖一屁股墩在江海潮下铺,抄起桌上那个磕掉了漆的破搪瓷缸子,“咕咚咕咚”灌了半缸子凉白开,喉结剧烈滚动。
他“啪”地把缸子往桌上一顿,抹了把嘴边的水渍,眉头却皱了起来,话锋带着过来人的唏嘘:
“牛逼是牛逼,可听说那哥们儿家里头……啧,穷得耗子钻进去都得含着眼泪出来。风声放出来了,人家有点打退堂鼓,不太想去北大了。”
“啥?!北大都不去?!”阿东刚把湿漉漉拧成麻花的毛巾“啪”地甩到门口生锈的铁丝上,闻言眼珠子瞪得差点掉出来,活像听见了天方夜谭。
“那可是北大!脑子让门框挤了还是让驴踢了?八辈子修不来的祖坟冒青烟!”
“你懂个六!”老盖毫不客气地甩给他一个大白眼,鼻孔里“哼”地喷出一股子优越感,手指头用力戳着桌面,搪瓷缸子叮当作响。
“人家有别的顶尖大学上赶着抢!”他身子往前一探,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面人脸上。
“几所响当当的师范!开出的条件那叫一个诱人:四年学费全免!住宿费包圆儿!指不定按月发生活费,搞不好还倒贴困难补助!这笔账算下来——”
他猛地一拍大腿,眼睛贼亮,“省下的可都是真金白银,够他爹妈喘好几口大气了!”
“学校这边能不急眼?”老盖撇撇嘴,一脸洞悉内情的模样。
“紧锣密鼓准备表彰大会呢!校领导、班主任轮番上阵,唾沫星子喷得跟下雨似的做思想工作,就差没声泪俱下唱《感恩的心》了。”
他声音压低了些,脑袋往人堆里凑,带着点神秘,“市里据说也松了口答应资助,学校这回估计也得大出血,从牙缝里抠笔重奖出来。”
随即,他嗓门又提了起来,斩钉截铁:“说啥也得把这尊‘文曲星’老爷,风风光光拱进未名湖!”
他仰起头,脸上是与有荣焉的光彩,仿佛已经看到校长走路带风横着晃的样子,“这可是要写进校志,够吹几十年的金字招牌!”
江海潮靠在嘎吱作响的床头,纱布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石力。一个乡的。老家在乡政府地图上都嫌远、藏在犄角旮旯山沟沟里的石头沟村。
前世的记忆碎片“哗啦”翻涌上来,清晰得扎眼。
乡里因为他考得太牛,敲锣打鼓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
他父亲江宏毅,顶着乡文化站站长兼电影放映员的名头,骑着那辆快散架的破摩托,驮着死沉的老式胶片机,专门跑了一趟石头沟。
村口打谷场当晚就成了露天电影院,放的啥片子没人记得,但“石力考上北大喽!”这消息比啥都带劲百倍。
后来,乡干部带头,发动机关单位、在职职工、乡里乡亲凑份子,加上地区和市里象征性的补贴和一中校长嘬着腮帮子挤出来的奖励,才勉强凑齐那笔对石家近乎天文数字的学费路费。
石力最终踏上了进京的绿皮车。
那阵仗闹得十里八乡无人不晓,“石力”这名头响得能当锣敲,成了家长训斥崽子的活教材。
恨铁不成钢的吼声震天响:“瞅瞅人家石力!”
唾沫星子喷了崽子一脸。“都考上了北‘大’!!!你瞅瞅你,啥也不是!!!”
那个‘大’字咬得死重,唾沫星子都带着火星子似的,恨不得把这顶尖学府的牌子直接杵进孩子脑仁儿里!
从夹人造革公文包的干部,到街边炸油条的小贩,茶余饭后三句话不离“石力”。
榜样的力量无穷?真不掺假。第二年,他们乡的初中娃子们跟打了鸡血似的,嗷嗷叫着考上了大三十几个市一中!破了历史记录!
新生报到自我介绍,都爱挺着小胸脯加一句:“我跟石力一个乡的!”那份影响力,实实在在地刻进了一代人的骨头缝里。
江海潮正沉在前世那场轰轰烈烈的“石力效应”里,老盖突然神秘兮兮地一猫腰,压低了嗓门,脸上带着分享独家猛料的兴奋劲儿:
“喂喂,别光顾着唠状元了,还有个更‘尿性’的新闻!知道前儿个把赵健揍得连他妈都快认不出来那小子吗?就罗晓辉那混球!”
“咋了?他咋了?”众人的耳朵“唰”一下全竖了起来,比听状元八卦时精神了百倍。
寝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窗外树上蹲着的麻雀有气无力的鸣叫。
“那傻逼报名回来复读了!”
老盖撇着嘴,一脸嫌恶,仿佛沾上这名字都晦气,“听说还不知天高地厚放话,要练体育!开学就打算跟着高三那帮‘牲口’往死里练!”
“啥玩意儿?!何教练能要他?!”陆阳嗤笑一声,身子重重往后一靠,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那家伙就是个惹祸祖宗!上回打架眼珠子都红了!弄进队里,还不天天上演全武行?训练场变角斗场?”
“何止不想要,简直避之如瘟神!”老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何教练愁得烟一根接一根,明说了,怕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搅和了整个体育队备战高考的劲儿和成绩!”
他烦躁地搓着下巴上刚冒头的胡茬,“可架不住人家是正儿八经交了大把‘银子’的复读生,花了大价钱的!白纸黑字的规矩摆那儿,学习不好,选练体育这条路,学校总不能硬推吧?总得给‘财神爷’几分薄面不是?规矩就是规矩!”
陆阳脸上的鄙夷浓得能滴出来:“前儿个我就在传达室窗口,亲眼瞅见他查分!才他妈一百多点儿!五门加一块儿!复读一年?瞎子点灯——白费蜡!”
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拔高,带着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气,“练体育?他那点底子,也就比街溜子抗揍点,打架是把好手,跑步跳远?拉倒吧!趁早找个厂子干活是正经,搁学校里混吃等死,糟践爹妈勒紧裤腰带省的血汗钱!”
老盖耸耸肩,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带着点“你们不懂其中门道”的意味:
“听高三那帮‘牲口’私下嘀咕,他爹妈怕啊!怕死这号人了!小小年纪扔社会上,分分钟跟不三不四的街溜子混一路,学坏是轻的,搞不好哪天就进去蹲班房了。”
他手指敲击的节奏顿了顿,似乎强调着父母的担忧:
“觉得圈在学校这‘大笼子’里省心,好歹有老师盯着,保安拦着,翻不出大浪。”
接着,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脑袋又往人堆里凑了凑,像在传递什么绝密情报:
“还有小道消息呢!他爹妈上班那老牌化工厂,效益早他妈不行了,半死不活吊着气,正搞‘减员增效’、‘人员分流’,裁员的名单随时可能贴出来呢!”
他撇撇嘴,带着点世故的凉薄:
“他爹虽说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科长,眼下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想塞他进厂吃公家饭?嘿,悬!门儿都没有!”
最后,他两手一摊,做了个“圈养”的手势,语气带着点讽刺的总结:
“塞学校里花点钱‘圈养’着,好歹是条暂时图安稳的道儿呗!”
寝室里一时没了声响。汗味、劣质香皂的怪味、青春期小子躁动的荷尔蒙,混合着窗外闷罐子似的燥热风,沉甸甸地淤积在狭小的空间里,黏稠得让人窒息。
一边,是寒门贵子石力。头顶“文曲星下凡”的耀眼光环,却为几斗米折腰,在未名湖畔踟蹰。
得靠举乡之力、校市联动、唾沫横飞的思想工作外加砸锅卖铁的真金白银,才能勉强拱进那神圣殿堂。
另一边,是混世魔王罗晓辉。拿着爹妈牙缝里省下、本质是怕他惹事的“买安生钱”,大摇大摆“复读”,还要硬挤进那些拼命流汗、渴望用体育叩开大学之门的队伍里当搅屎棍。
这对比,荒诞得像这闷热夏天里一声没憋住的蔫儿屁。
辛辣又憋屈的讽刺味儿,沉甸甸地砸在每个半大小子的心坎上,比窗外凝滞的空气更让人喘不过气。
窗外那麻雀有气无力的鸣叫,更显得这狭小空间里的沉默格外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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