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十月初一的南京,晨雾比往秋更浓些。
西偏殿的窗纸还蒙着层薄霜,吕云瑶坐在镜前,看着侍女青禾用桃木梳慢慢理顺她的长发。镜中女子穿着月白襦裙,领口绣的缠枝莲是去年的旧纹样,边角已磨得发淡——自常娴兰去后,东宫的用度虽没减,却总透着股“暂代”的敷衍,连给她新制的衣裳,都故意少了几分正妃该有的华贵。
“娘娘,今日天凉,要不要加件银鼠坎肩?”青禾的声音轻得像雾,吕云瑶却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绢帕。
昨夜她隐约听见殿外太监议论,说今日奉天殿要颁大旨,可她翻来覆去想了半宿,也猜不透是福是祸。常娴兰刚没满三月,朱允熥的丧期还没出,朱标这些日子除了上朝,总躲在御书房,连东宫的门都少踏,她这个侧妃,在旁人眼里不过是“暂管中馈”的摆设,哪敢奢望更多?
正愣神时,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夹着锦衣卫甲叶碰撞的脆响。吕云瑶心里一紧,猛地站起身,裙摆扫过脚边的铜盆,清水溅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圈冷痕。“谁?”她的声音发颤,指尖掐进了掌心——莫不是朱允熥的案子有了新动静?或是常家旧部要找她算账?
“吕云瑶接旨——”传旨太监的尖嗓刺破晨雾,带着御书房特有的龙涎香气息,从殿门飘进来。
吕云瑶抬头,只见三个太监捧着明黄卷轴站在阶下,为首的是朱元璋身边的老太监吴升,身后还跟着两个锦衣卫,腰佩绣春刀,眼神冷得像冰。
她慌忙拽了拽襦裙下摆,拉着刚从里间出来的朱允炆跪伏在地,耳尖却忍不住发烫——吴升是太上皇跟前的人,寻常旨意绝不会劳他亲自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命,继统大统。东宫无主,中宫虚位,非所以安社稷、固国本也。侧妃吕氏,温良恭顺,克娴内则,抚育皇子允炆,勤勉有加,特册封为皇后,钦此!”吴升的声音慢悠悠的,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吕云瑶心上。
她猛地抬头,发髻上的银簪晃了晃,差点坠在地上:“公公……您说什么?册、册封皇后?”
又,皇子允炆,乃皇后吕氏嫡出,今为朕之继嫡长子,恪守孝悌,聪慧端方,符‘立嫡立长’之礼,特册立为皇太子,即日移居东宫,择吉日开蒙习政。
钦此!”
吴升的声音刚落,吕云瑶猛地抬头,发髻上的银簪“当啷”砸在青石板上。她望着那卷明黄圣旨,瞳孔发颤:“公、公公……您说……允炆是‘继嫡长子’?册、册为太子?”她原以为立储会引来非议,却没料到朱标竟直接以“继嫡长子”定名分——常娴兰已逝,她如今是皇后,允炆自然是嫡出长子,这就把“立嫡立长”的礼法堵得严严实实,谁也挑不出错来。
吴升见她失态,嘴角扯出抹淡笑,眼神却扫过她紧绷的肩线:“娘娘,圣旨白纸黑字,陛下既已颁诏,便是定局了。”他说着,将圣旨递到她面前,卷轴上朱标的御笔力透纸背,“继嫡长子”四个字尤其醒目,像是在刻意强调这册立的“名正言顺”。
朱允炆攥着吕云瑶的衣角,指节捏得发白,另一只手却悄悄摸向腰间——那里藏着半块羊脂玉佩,是朱允熥生前常戴的,边角缺了块牙印。他盯着圣旨上“皇太子”三个字,突然觉得眼眶发烫:从前他跟在朱允熥身后,连东宫的金砖都不敢多踩,如今竟能住进那座挂着明黄帐幔的宫殿?还能以“嫡长子”的身份,成为朱家的储君?
“炆儿,还不快谢恩?”吕云瑶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她掐了把儿子的掌心,疼得朱允炆猛地回神。两人对着圣旨重重磕头,额头撞得青石板发闷:“臣妾,儿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青禾慌忙上前扶吕云瑶,却见她盯着圣旨上“允烙封扬陵王”的字样,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朱标终究是妥协了,为了朝局稳定,把常氏最后一个嫡子打发去了扬州,还特意加了岁禄、许了“归朝辅政”的承诺,看似补偿,实则是把朱允烙远远支开,断了常家旧部再争储的念头。
吴升看着吕云瑶眼底的喜色,悄悄捻了捻袖口的褶皱——他跟着朱元璋几十年,哪看不出这圣旨里的“无奈”?陛下在册立皇后、太子的同时,特意给朱允烙加了岁禄、留了“归朝”的活口,不过是怕亏待了常氏一脉,也怕日后良心不安。可这些话,他一个太监,终究不能说。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吴升收起圣旨,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平稳,“陛下还说,今日午时请娘娘携太子入宫,去养心殿向太上皇请安——太上皇还等着见新皇后、新太子呢。”
吕云瑶闻言,立刻挺直了脊背,抬手让青禾为她重新插簪:“有劳公公转告陛下,臣妾与太子定准时前往。”她望着镜中那个即将戴上凤冠的自己,突然觉得晨雾都暖了些——常娴兰,你守了那么多年的正位,终究是我的;你儿子没保住的储位,如今也成了我儿的。
朱允炆站在一旁,悄悄把朱允熥的旧玉佩塞进袖口,指尖蹭过那处缺角的牙印,心里忽然掠过一丝慌——他总觉得这太子之位像踩在棉花上,软乎乎的,却不踏实。
可母妃掐在他掌心的力道那样重,殿外传过来的宫女道贺声那样响,他又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此时奉天殿的铜钟刚撞响第二声,朱标身着十二章纹衮服站在阶上,望着雾中百官的身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他刚把给朱允烙的岁禄诏交给谢晋,诏书上“待其成年归朝辅政”的字样,是他能给常氏一脉最后的补偿。风吹过龙袍下摆,他忽然想起常娴兰生前总说“殿下要护好孩子们”,喉间一阵发紧:娴兰,朕不是不护,只是这朝局、这后宫,容不得朕任性啊。
这一回,吕云瑶彻底僵住了。晨雾从殿门缝隙钻进来,裹着她的肩头,可她却觉得浑身发烫,像被烈火燎着。
朱允炆拽着她的衣角,声音发颤:“母妃……是真的吗?我、我是太子了?”那孩子的指节泛白,另一只手攥着衣襟,像是怕一松手这一切就会碎掉——从前朱允熥在时,他连靠近东宫正殿都要小心翼翼,如今竟能住进那座铺着金砖、挂着明黄帐幔的宫殿?
吕云瑶猛地回过神,指甲深深掐进朱允炆的掌心,疼得那孩子“嘶”了一声。她却不管,只顾着对着圣旨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臣妾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里藏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眼泪已经滚过脸颊,落在冰冷的金砖上,瞬间就没了痕迹。
青禾慌忙上前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她走到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眼眶发红、发髻微乱的女人,突然笑出声——常娴兰啊常娴兰,你占了正妃之位那么多年,最终还不是让我踩着你的旧凤冠,坐上了皇后的位置?她抬手摸了摸鬓边的珍珠耳坠,那是去年朱标赏的,如今再戴,竟觉得比从前亮了十倍。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的蟒袍熨好了。”侍女捧着明黄滚边的蟒袍进来时,吕云瑶正对着菱花镜调整凤冠。九只金凤凰的尾羽垂在肩头,映得她鬓边的珍珠耳坠泛着冷光,侍女正往她发髻里插最后一支“九凤朝阳”钗,银簪尖刺破头皮的微痛让她清醒——这凤冠是用常娴兰的旧料改的,那些被剜掉的缠枝莲纹里,还藏着暗红的血渍,是当年她亲手用银簪刮掉时蹭上的。
此时奉天殿的铜钟已撞响第一声。朱标身着十二章纹衮服,腰间玉带压得龙袍下摆微微发颤,他望着阶下百官,声音透过鎏金柱回荡:“尊父皇为太上皇,迁居养心殿东暖阁,加赐尊母后马氏为太后”朱元璋的玄色常服在御座侧影里动了动,手里的念珠停在第三十七颗——那是马秀英在世时亲手串的菩提子,每颗都磨得发亮,像藏着二十年的光阴。
册封的旨意刚宣读完毕,朱标便召来锦衣卫指挥使陆凉,沉声道:“娴兰与允熥的案子,朕总觉得不安,你再查一遍。尤其是娴兰临终前的饮食起居,一丝一毫都不能漏。”陆凉躬身领命,心里却犯了嘀咕——常娴兰的死因早已定了“悲伤过度、精神崩溃”,太医署的脉案写得明明白白,可陛下这口气,像是还藏着疑虑。
陆凉先去了东宫旧殿,常娴兰生前住的寝殿还保持着原样,锦被叠得整整齐齐,梳妆台上摆着她常用的螺钿镜,镜旁放着个白瓷药碗,碗底还剩些褐色药渣。他唤来当时伺候常娴兰的侍女春桃,那姑娘见了锦衣卫,吓得脸色发白:“大人……皇后娘娘最后几日,天天抱着前太子殿下的遗物哭,饭也不吃,就靠喝安神汤撑着,后来实在熬不住,就……”
“安神汤是谁熬的?药方在哪?”陆凉追问。春桃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是、是吕娘娘宫里的侍女送来的,说能助眠,药方……太医署应该有存档。”陆凉立刻去了太医署,找到那副安神汤的药方,药材都是寻常的酸枣仁、茯苓,没什么问题。可他拿着药渣去问老御医李柏时,李柏却叹了口气,避开他的目光:“陆大人,药方是没问题,只是……有些药材的用量,或许是奴婢抓错了吧。”
陆凉心里一沉——李柏是太医院的老人,说话向来严谨,“或许抓错”这四个字,分明是在暗示什么。可他再追问,李柏却闭紧了嘴,只说“不敢妄议”。他刚要再查,却接到手下通报:“大人,查朱允熥殿下案子的证人顺子,在狱里没了!”
顺子是当年伺候朱允熥的马夫,也是围猎时给“照夜白”喂药的关键证人,陆凉刚把他从凤阳押回南京,还没来得及细审,怎么就突然死了?他火急火燎赶到天牢,只见顺子躺在草席上,脸色发青,嘴角挂着黑血,狱卒跪在一旁发抖:“大人!他、他刚才还好好的,喝了碗凉水就突然抽搐,没气了!”
陆凉蹲下身,掰开顺子的嘴,闻到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是氰化物!他再看那碗凉水,碗沿沾着点白色粉末,显然是被人下了毒。“谁给的凉水?刚才谁来过?”他怒喝。狱卒哭着说:“是、是吕皇后,宫里的人来送衣物,顺便给了碗水,说顺子是太子旧人,别太亏待……”
话没说完,陆凉心里就亮了——吕云瑶刚封皇后,就急着灭口,这是怕顺子说出什么!可他再查,送水的侍女已经没了踪影,问东宫的人,都说那侍女是“新来的,不知去向”。他拿着那碗水去见朱标,朱标看着碗沿的粉末,手指攥得发白,却只说了句:“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陆凉退出去时,正撞见朱元璋从养心殿出来,太上皇手里还攥着那串菩提念珠,见了他,淡淡问了句:“顺子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陆凉不敢隐瞒,把前后经过说了一遍。朱元璋没说话,只是捻着念珠的手顿了顿,第三十七颗菩提子在他掌心转了圈,留下道浅浅的痕:“查不下去,就先停着吧。有些账,得慢慢算。”
陆凉抬头时,正见太上皇的目光落在奉天殿的方向,那里刚册封了新的皇后和太子,钟鼓声还在南京城的晨雾里飘着,可那雾霭深处,却像藏着无数没说出口的秘密,等着被时光慢慢揭开。
文治元年正月初一的卯时,南京城的晨雾还裹着残年的寒气,奉天殿的铜钟已撞响第一声。朱标身着十二章纹衮服,腰间玉带压得龙袍下摆微微发颤,他望着阶下百官,声音透过鎏金柱回荡:“尊父皇为太上皇,迁居养心殿东暖阁,加赐尊母后马氏为太后”朱元璋的玄色常服在御座侧影里动了动,手里的念珠停在第三十七颗——那是马秀英在世时亲手串的菩提子,每颗都磨得发亮,像藏着二十年的光阴。
册封的旨意像雪片般落下时,吕云瑶正对着菱花镜调整凤冠。九只金凤凰的尾羽垂在肩头,映得她鬓边的珍珠耳坠泛着冷光,侍女正往她发髻里插最后一支“九凤朝阳”钗,银簪尖刺破头皮的微痛让她清醒——这凤冠是用常娴兰的旧料改的,那些被剜掉的缠枝莲纹里,还藏着暗红的血渍,是当年她亲手用银簪刮掉时蹭上的。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的蟒袍熨好了。”吕云瑶回头时,正见朱允炆拽着明黄滚边的袖口发呆,那孩子的指节泛白,像是在攥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她走过去按住他的手,指甲轻轻掐进他掌心:“炆儿记住,从今日起,你是朱家的储君,走路要像踩着金砖,说话要比铜钟响。”朱允炆猛地抽回手,袖口滑出半块玉佩,是朱允熥生前常戴的羊脂玉,边角缺了块,像是被牙啃过——那是当年围猎前,两人争抢时咬的。
朱允烙跪在丹墀下接旨时,江婉荣的素色披风扫过冰冷的金砖。旨意上“扬陵王”三个字墨迹未干,扬州的舆图叠在最下面,边角画着朵小小的兰草——那是江婉荣昨夜偷偷添的,她知道朱允烙最爱看江南的草色。“臣领旨谢恩。”他叩首时,余光瞥见吕云瑶的凤袍下摆扫过朱允炆的靴尖,两人交换的眼神比殿角的铜鹤还冷,像结了冰的玄武湖水。
正月十五的上元节,朱允烙在东宫偏院收拾行装。江婉荣正将一叠账册塞进木箱,最上面那本记着洪武二十五年七月的开销,末页用朱砂画了个圈:“顺子,马料钱,三两七钱。”朱允烙摸着那圈痕,指腹蹭过纸页的毛边,忽然听见院墙外传来瓦片轻响,他拽着江婉荣往柱后躲,一支淬了乌头的短箭擦着箱角钉进梁上,箭羽还在微微震颤,像只垂死的黑鸟。
“是第一支。”江婉荣从发髻里拔下银簪,抵在掌心的茧子上——那是她跟着父亲学射箭时磨的,虎口的硬茧能捏碎铜钱。朱允烙摘下箭羽闻了闻,铁腥味里混着淡淡的桂花香,与吕云瑶西跨院的熏香一模一样,那香气去年秋天还飘进过常娴兰的病房。他将箭杆塞进袖管,重新捆好行囊:“别声张,就当是野猫撞翻了瓦。”
三月初三的清晨,扬州码头的露水打湿了江婉荣的裙裾。朱允烙的船刚解缆,就见岸边卖茶的老汉突然往水里扔了个油布包,溅起的水花里漂着几缕黑线——那是死士夜行衣的料子,经纬里还缠着极细的银丝,是内监局特供的暗纹。江婉荣突然将茶盏往水里一泼,茶沫散开的瞬间,三支弩箭从水底射穿船板,箭头擦着朱允烙的靴底钉进舱壁,尾羽上的朱砂记像滴没干的血。
“王爷,码头的茶摊换了三个掌柜了。”护卫统领低声禀报时,朱允烙正看着江婉荣用银簪挑出箭簇里的倒钩,那钩子弯得像极了吕云瑶笑时的眼角,当年她就是这样笑着给朱允熥递桂花糕的。他忽然笑了笑,将倒钩扔进炭火盆:“给扬州知府捎句话,就说本王爱吃城南的桂花糕,让他每日送两盒。”炭火“噼啪”一声,倒钩化成了暗红的铁水。
文治元年的梅雨季节,朱允烙在扬州府衙的灯下定了条规矩:百姓可敲堂前的“鸣冤鼓”,鼓声三通,无论三更半夜,他必升堂。头一个击鼓的是个瞎眼老妇,哭诉儿子被盐商诬陷偷了官盐,朱允烙带着江婉荣冒雨去盐仓查勘,在发霉的麻袋底下翻出了被藏起来的账本,上面记着盐商给南京某官员的月例,数额与吕云瑶娘家的用度惊人地吻合。
江婉荣给他磨墨时,总能看见他在卷宗空白处画些奇怪的符号:正月十五的箭羽画个圈,三月初三的弩箭打个叉,五月端午混在粽子里的毒针标着三角。那些符号连起来像幅残缺的星图,藏着只有他们能懂的密码。“这些要交给陛下吗?”江婉荣指着那些符号问,烛火在她睫毛上投下淡淡的影,像极了常娴兰年轻时的模样。朱允烙往砚台里添了勺清水:“时候未到。”他忽然想起离京前,朱元璋在养心殿塞给他个锦囊,里面只有张字条:“忍字头上一把刀,刀鞘在你手里。”锦囊的丝绸摸着像马秀英的旧帕子。
文治二年的重阳节,朱允炆借着秋猎之名,在京郊庄子里练起了私兵。那些汉子穿着统一的玄色短打,腰间都系着红绸带,远远看去像片移动的血海。朱允炆亲自演示骑射,箭靶上的红心被射得稀烂,木片飞溅间,他腰间的玉佩晃了晃——那是吕云瑶刚给他的,上面刻着“镇国”二字,本该是朱允熥的封号。吕云瑶坐在观礼台的纱帘后,看着儿子的身影,往香炉里添了把沉香,烟气漫过袖中密信:“扬州盐道已安插人手,冬至前行事。”信纸的边缘印着朵极小的兰花,是她的私章。
冬至那天,朱允烙正在府衙给孤儿们分棉衣,忽闻仓库起火。火光冲天时,他看见窗纸上映出个熟悉的影子,举着火把的人袖口有朵兰花刺绣。他带着护卫冲进去时,横梁突然砸落,江婉荣拽着他往侧门滚,后背被火星燎出个洞,烧焦的布屑粘在皮肉上,像块丑陋的补丁。火灭后,他们在焦木里找到半截箭杆,上面刻着个极小的“炆”字,与朱允炆箭囊里的记号分毫不差,那年围猎前,朱允炆就是用这样的箭射中了一只白鹭。
“第十二次了。”江婉荣用银簪刮着箭杆上的焦痕,朱允烙正翻看仓库账册,某页记载着“上月新购硫磺三十石,领货人:王善”——那是吕云瑶远房表亲的化名,去年还在东宫当差,负责给朱允熥的马添料。他将账册锁进铁匣,忽然问:“婉荣,你说紫金山的雪化了吗?”江婉荣往火盆里添了块炭:“化了,该长出新草了。”
文治三年的雪来得比往年早,朱标在文华殿翻看扬州送来的卷宗。里面夹着张百姓画的画像:朱允烙穿着粗布短打,正帮老农挑水,江婉荣站在井边递帕子,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挨得很近,像幅晕染开的水墨画。他刚要笑,就见内侍捧着朱允炆的奏折进来,字迹潦草得像被风吹过:“请设太子护仪队,募兵三千,以防不测。”
“不测?”朱标将奏折往案上一摔,墨汁溅在画像上朱允烙的鞋尖,“他要防谁?”窗外的雪落在琉璃瓦上,簌簌的响,像极了当年紫金山猎场的落雪——那天朱允熥的“照夜白”蹄子上也沾着雪,鬃毛上还挂着冰凌,朱允炆说要帮着擦,结果被马甩了一蹄子。
文治四年的清明,朱允炆在东宫偏院操练护仪队。那些士兵的铠甲泛着新铁的寒光,队列里混着几个面生的汉子,腰间都别着块黑木牌,上面刻着“炆”字。操练的口令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朱允炆站在高台上,手里的令旗挥得像团火,忽然指着南方说:“那里有蟊贼,要清剿。”吕云瑶隔着窗纱看了会儿,转身往香炉里添了把桂花,烟气漫过她手里的密信,上面写着“扬州盐商愿献白银万两,助殿下固位”,信纸边缘的兰花印沾了点墨,像滴泪。
这年秋天,朱允烙收到朱标赏赐的龙井,茶罐底下压着张纸条:“炆儿近日与平西王过从甚密。”字迹是朱标亲笔,墨色偏淡,像是病中写的。他正对着纸条出神,江婉荣突然从门外进来,手里拿着块被箭射穿的窗纸:“第十四次了,箭杆上刻着‘炆’字。”窗纸的破洞边缘还留着箭羽的绒毛,是河西特产的雕翎,朱允炆的箭囊里总备着这种。朱允烙将纸条塞进茶罐,茶汤里的茶叶打着旋沉底,像极了朱允炆奏折里的字迹,张牙舞爪的。
文治五年的端午,扬州的龙舟赛正到热闹处,朱允烙突然按住江婉荣的手。她刚要咬开的粽子里,露出根细如发丝的银针,针尖泛着青黑,浸过的毒液在粽叶上晕出个暗黄的圈。他们顺着送粽子的小贩追查,穿过三条窄巷,在城郊破庙找到个账本,上面记着“十五次,银五十两”,落款是朵简化的兰花——那是吕云瑶的私印,当年她给常娴兰绣荷包时,就用这个图案做过记号。
“该收网了。”江婉荣将账本锁进铁匣,匣子里的箭杆已经堆到了底,每支都裹着油纸,上面写着日期和天气。朱允烙望着南京方向的云,忽然想起常娴兰临终前的眼神,那双眼睛里映着烛火,像两簇将熄的火苗。他提笔给朱标写了封奏折,只字未提刺杀,只说扬州的稻子丰收了,百姓们想给陛下送新米,还说江婉荣学会了做桂花糕,想请太上皇尝尝。
文治六年正月廿三,扬州府衙的年夜饭刚摆上桌,就见厨娘往汤里撒了把胡椒粉,指尖的银戒在烛火下闪了闪——那戒指的样式,与吕云瑶给贴身侍女的一模一样。江婉荣突然打翻汤碗,热汤溅在厨娘手上,她惨叫着倒地时,袖口露出半截黑木牌——与朱允炆护仪队的牌子一模一样,木纹里还嵌着点朱砂,是去年秋猎时沾的血。
“搜她的住处。”朱允烙按住腰间的佩刀,刀柄上的“常”字被摩挲得发亮。护卫从厨娘床板下翻出个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七支箭杆,每支都刻着日期,最早的那支标着“文治元年正月十五”,箭尾还缠着根褪色的红绸,是东宫侍卫的制式。最底下压着张字条,笔迹与吕云瑶给马夫顺子的荷包上的绣字如出一辙:“十八次不成,提头来见。”
三月初二的驿马闯进南京城时,朱标正在给朱元璋读扬州的赞书。那些绢帛上写满了百姓的感激,说扬陵王修了堤坝,减了赋税,连乞丐都能领到米粮。江婉荣捧着的匣子打开时,十七支箭杆在御案上排成排,朱允烙跪在旁边,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儿臣愚钝,总有人觉得儿臣不该活着。”
朱标抓起最旧的那支箭,箭尾的桂花香还没散尽,他突然将箭杆往案上一砸:“吕云瑶!”殿外的风卷着沙尘进来,吹得朱元璋的念珠哗哗作响,“废后!贬凤阳守皇陵!”朱元璋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石头:“查马夫顺子的下落。”
朱允炆被押到殿中时,护仪队的铠甲还沾着泥,像是刚从训练场赶来。朱标指着那些箭杆:“这些是不是你的手笔?”那孩子突然笑了,笑得像极了吕云瑶当年在灵前的模样,嘴角歪着,眼睛却亮得吓人:“他是嫡子,我也是,但他是元嫡,对不起父皇,我不能留他!”朱允烙突然叩首:“陛下,二哥许是受人挑唆,求陛下开恩。”他的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闷响,像敲在朱标心上。
朱标看着跪在地上的朱允烙,突然想起常娴兰临终前攥着他衣袖的样子,她的指甲掐进他的肉里,说“烙儿心善,别让他吃亏”。他伸手扶起朱允烙,掌心触到儿子袖管里的硬物——是那半枚常遇春的虎符,冰凉的金属贴着骨肉,像块化不开的冰。朱元璋说道:“贬为粤王,滚去广东,俸禄减半,这辈子都别再回京城了。”朱标顿了顿:“烙儿说情,便按原数给吧,但朱允炆和吕云瑶母子永世不得相见!”
三月初五的清晨,朱允炆的船要开时,朱允烙带着两箱书赶来。江婉荣站在码头,手里捧着个食盒,里面是刚出炉的桂花糕,热气模糊了她的眉黛。“这些是《资治通鉴》的抄本,二哥闲时看看。”朱允烙递箱子时,故意让书册散落,最底下露出本账册,末页用朱砂标着“洪武二十五年七月,马夫顺子,领银五十两”,旁边还画着匹歪歪扭扭的马。朱允炆的脸瞬间白了,像被雪冻过的纸,手里的船票飘进水里,洇成了团墨。
吕云瑶离京那天,凤阳的囚车停在聚宝门外。她隔着铁栏看见朱允烙的马车经过,突然大笑起来,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鸽子,那些灰白的影子扑棱棱掠过城墙,像片移动的云。“我输了……可你记住,朱允熥的血……”话没说完,就被狱卒堵住了嘴,囚车碾过的石板路上,落着支她偷偷藏的金步摇,是当年从常娴兰妆匣里偷的,上面的珍珠缺了颗,是被朱允熥摔碎的。
三日后,朱标在文华殿召见朱允烙时,东宫的白幡刚撤下,廊下的玉兰花却开了,雪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像去年扬州的雪。“即日起,你入住东宫。”朱标看着儿子腰间的玉带——那是朱允熥没来得及戴的,玉带扣上的龙纹被摩挲得发亮,“册立江氏为太子妃,儿啊,有没有嫔啊。”朱允烙坚定的看着父皇迅速说到:“儿臣挚爱王妃婉荣一人,绝无二心”朱标看着朱元璋:“父皇,咱家出了个专情的情种”朱元璋没有说话...朱标继续说到“那不册立侧妃。”江婉荣叩首时,鬓边的银簪晃了晃,还是当年在扬州挡箭时那支,簪头磕掉了块,却更锋利了。
文治六年四月十五日早朝,朱允烙身着储君蟒袍,站在丹陛东侧时,玉兰花的落瓣正粘在他的皂靴上,像昨夜未化的雪。江婉荣立在阶下,鬓边银簪在日头下泛着冷光,那道磕掉的缺口,恰好在晨光里割出道细碎的影。
“吾皇万岁,太子千岁!”百官的山呼震得殿角的铜铃轻颤,朱允烙望着黑压压的朝服,忽然想起扬州码头的浪潮——那时的浪头拍打着船板,像此刻百官叩首时掀起的衣袂。他的手不自觉抚上腰间玉带,龙纹的凸起硌着掌心,是朱允熥没来得及焐热的温度。
“众卿平身。”朱标坐在龙椅上,声音里带着宿醉般的沙哑。他抬手示意时,朱允烙看见父亲袖口的褶皱里,还沾着昨夜批阅奏折的朱砂。
百官按序站定,为首的老者忽然出列。他身着绯色官袍,腰悬金鱼袋,花白的胡须在胸前微微晃动:“老臣内阁首辅谢晋,恭贺太子殿下入主东宫。”
朱允烙微怔。在扬州的六年,他只知知府、盐运使,从未听过“内阁首辅”。江婉荣在阶下轻轻咳嗽,用口型比了个“礼”字,他才恍然拱手:“谢大人免礼。只是……内阁为何职?首辅又管何事?”
殿内霎时静了静,连铜铃的轻颤都清晰可闻。谢晋却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光:“回殿下,内阁是文治元年陛下新设的机构,掌票拟奏章、辅佐政务之职。老臣忝为首辅,便是领着内阁诸臣,替陛下分担披阅之劳,为太子殿下铺陈治国之路。”
朱允烙望着谢晋胸前的补子,绣着的仙鹤正展翅欲飞。他忽然想起江婉荣整理的扬州账册,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后面,原来还藏着这样的中枢肌理。“如此说来,首辅便是父皇的左膀?”
“殿下明鉴。”谢晋躬身时,官袍的摆角扫过金砖上的玉兰花瓣,“但内阁诸臣,终究是陛下与殿下的笔砚,笔尖落处,还需听候天裁。”
朱标在龙椅上轻笑:“谢爱卿这话,倒把自己说轻了。”他看向朱允烙,“烙儿,往后朝中事繁,你多向谢首辅请教。他是洪武年间的探花郎,经史子集烂熟于心,更难得是懂民生疾苦。”
谢晋再次叩首时,朱允烙忽然注意到他靴底的泥——不是南京城的青泥,是带着沙砾的黄褐,像极了紫金山猎场的土。他想起父亲说过,谢晋去年曾奉旨巡查北疆,回来时靴子里还嵌着戈壁的石子。
朝会散时,玉兰花还在落。谢晋与朱允烙并肩走在丹陛上,老者忽然指着远处的玄武门:“殿下可知,那门楼上的匾额,是陛下亲笔改的?”朱允烙摇头,江婉荣已接过话:“听说是取‘玄武镇北’之意,护佑家国。”
谢晋抚须而笑:“太子妃说的是。治国如筑墙,砖石是百姓,梁柱是法度,而内阁,便是勾缝的灰浆——看着不显眼,却不能少。”他忽然压低声音,“殿下在扬州的‘鸣冤鼓’,老臣早有耳闻。那鼓声,便是最好的灰浆。”
朱允烙攥紧了玉带。他想起那些在扬州深夜敲响的鼓声,想起瞎眼老妇摸到府衙时,枯手里攥着的半截麦穗。谢晋的话像枚针,轻轻挑破了他对朝堂的陌生感——原来无论扬州的码头,还是南京的内阁,说到底都是连着百姓的脉。
回到东宫时,江婉荣正将谢晋送来的《内阁职掌》放在案上。书页里夹着朵玉兰,花瓣上还沾着晨露。“谢首辅说,这是他孙女亲手摘的。”她指尖拂过书页上的“票拟”二字,“往后,这些字就该殿下亲眼看了。”
朱允烙翻开书,忽然在空白处看到行小字,是谢晋的笔迹:“治大国若烹小鲜,火是民心,料是法度,掌勺者,需知火候。”他抬头望向窗外,玉兰花瓣正落在朱允熥的旧书案上,那案子上的划痕,还是当年兄弟俩抢笔时留下的。
朱允烙在深夜批阅奏折时,总让江婉荣泡一壶龙井。茶烟升起时,他会想起谢晋说的“火候”,想起扬州的鸣冤鼓,想起朱允熥没来得及射出的箭。案头的《内阁职掌》旁,新添了本空白册子,第一页写着:“民为水,君为舟,内阁为舵——缺一不可。”
窗外的月光,正照着阶下新栽的玉兰,花瓣上的露珠,像极了江婉荣银簪上的光。
消息传到凤阳时,吕云瑶正坐在皇陵的石凳上晒太阳。她从怀里摸出半块玉佩,是朱允炆小时候摔碎的,裂痕里还嵌着点泥,是紫金山的红土。忽然笑出了泪,泪水落在玉佩的缺口上,像极了当年朱允熥颈后的血,在阳光下泛着暗红。守陵的老卒后来回忆,那天的桂花香特别浓,像极了南京城里的味道,飘得满皇陵都是,连石碑上的青苔都染了香。
朱允烙在东宫的第一夜,江婉荣给他整理枕席时,发现褥子底下压着张画。上面是紫金山的断崖,崖边画着朵野菊,根须扎在石缝里,旁边写着行小字:“文治六年三月,雪落时,债该还了。”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极了多年前在扬州码头,并肩看潮起潮落的模样,那时的浪涛声里,还藏着少年不知愁的笑。
朱允烙成为太子的第三日后,凤阳皇陵的石凳上,吕云瑶的笑声突然断了。守陵老卒听见那笑声从清晨持续到正午,像被风吹得发颤的铜铃,时而尖利时而嘶哑。他端着糙米饭走近时,见她歪在石桌上,半块玉佩嵌在掌心肉里,指节僵成青紫色。那笑声戛然而止的瞬间,桂花香正漫过“安慈礼善太后马氏”的碑铭,在她鬓角凝成露,像滴没坠的泪。
南京城的旨意傍晚传到皇陵:“废后吕氏,依宗室最低仪制,葬于皇陵西侧庶人陵区。”朱标的朱批只有寥寥数字,墨迹浓得发黑,像要把那名字钉进纸里。内侍宣旨时,风卷着纸钱掠过荒草,远处的石人石马在暮色里成了模糊的影子,没人敢提那笑声里的疯癫与不甘。
入殓时,老卒发现她嘴角还扬着,似笑非笑。棺木是最普通的柏木,连漆都没上,与常氏当年的金丝楠木棺椁隔着半座皇陵。填土的声响里,桂花香渐渐淡了,只有紫金山的红土混在新坟里,像块洗不掉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