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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紫金山的雨,比北京的软,却带着股浸骨的凉。朱文坡跪在景陵前,看着工匠们最后一次拂去碑上的尘土,“孝慈皇后江氏”六个字在雨里泛着青灰色的光,左边是世祖文治帝朱标的陵寝,右边留着块平整的空地——那是朱允烙百年后的位置。

“大哥,该起棺了。”朱文堂扶着他的胳膊,世子朱遵锐捧着江婉荣的牌位,小脸冻得通红,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安氏抱着朱遵锦站在一旁,锦缎孝服的下摆沾了泥,怀里的孩子睡着了,眉头却皱着,像在梦里也感受到了这肃穆的气氛。

朱文坡最后看了眼新立的碑,转身登上护送的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他看见沈至带着几个永年商户,捧着百匹白布跪在路边,为首的布商举着块牌匾,上面写着“民失慈母”,雨水打在布面上,晕开四个深色的字。

守孝的七天里,朱文坡住在南京的旧东宫,每日去景陵添一炷香。乐贤十二年到乐贤十八年的时候,自己也住在这里,唉。第五天清晨,他在陵前遇见个扫地的老太监,是当年伺候江婉荣的,如今告老留在南京。“太子殿下,”老太监抹着泪,“皇后娘娘当年总说,紫金山的松树长得直,埋在这里,能看着南京城的炊烟。”

朱文坡的心像被雨泡透的棉絮,沉得发慌。第七天傍晚,他收到北京的急报,是于谦亲笔写的:“廊王殿下处理北境军饷,与兵部争执不下;永王殿下核工商税,迟迟未批沈至的新章程。东宫需速归。”

第八天一早,朱文坡带着朱遵锐启程返京。马车过淮河时,他掀开帘角,望着浑浊的河水,突然想起小时候母后教他写“稳”字,说“禾苗在土里扎得深,才经得起风雨”。如今他这株苗,得自己往深里扎了。

十二天后的清晨,马车驶入北京城门。街两旁的孝幡还没撤,百姓们自发跪在路边,看见太子的仪仗,纷纷磕头:“请太子殿下保重龙体!”朱文坡掀起车帘拱手,看见个卖梅花糕的老汉,正把刚蒸好的糕往侍卫手里塞,“给太子殿下垫垫肚子,这是当年皇后娘娘爱吃的。”

回到东宫,朱文堂和朱文尘正在争执。案上的奏折堆成小山,朱文堂的拳头捏得发白:“北境总兵说冬衣不够,兵部非说库房里还有,依我看,直接把户部的银子调过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二哥不可!”朱文尘指着沈至的奏章,“沈先生说工商税的新章程能多征三成,可里面涉及商户分级,得逐条核,万一不合明民律……”

“等你核完,边军都冻僵了!”朱文堂的嗓门陡然拔高。

“够了!”朱文坡把孝帽往案上一放,两人立刻闭了嘴。他拿起兵部的奏折,见上面有朱文堂批注的“速发”,旁边却被户部打了个叉,朱批处空着——没有皇帝的印,谁也不敢擅动库银。

“二哥,”朱文坡的声音沉得像雨前的云,“调军饷需户部、兵部、纪司三方核批,这是明民律第一百七十八条写的,你忘了?”他转向朱文尘,“沈至的章程我看过,商户分级合乎前例,该批就批,拖着反而让商户寒心。”

兄弟俩低下头,朱遵镯跑过来,举着块砚台:“大伯,这是爷爷当年给奶奶磨墨的,三叔说放您案上,能想起奶奶的话。”

朱文坡摸着砚台边缘的包浆,那是江婉荣常年摩挲留下的痕迹。他深吸口气:“文堂,你去兵部,就说东宫令:按明民律核军饷,缺额由工商税垫付,纪司监督发放。文尘,你带着我的印,去户部批沈至的章程,告诉他,商户分级要留档,每年由纪司复核一次。”

两人领命而去,朱文坡看着案上的奏折,突然觉得肩膀上的担子,比从南京带回的牌位还沉。他让人去长乐宫问安,回来的太监说:“陛下还在殿里,长明灯的油添了又添,地上的碎瓷片扫了,又落了一地。”

傍晚,于谦穿着孝袍来东宫。老首辅的白胡子上沾着霜,手里捧着本《明民律》:“殿下,廊王殿下按您的令办了军饷,只是……他把兵部尚书骂了顿,说‘再敢推诿,按抗法论处’,虽解气,却失了官场体面。”

“儿臣知道。”朱文坡翻开律法,“明日让他去兵部赔罪,就说‘官员议事,可争执不可辱骂’,这是母后当年定的规矩。”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于先生,您说……父皇还能出来吗?”

于谦望着窗外的暮色,长乐宫的方向隐在阴影里:“陛下心里的坎,得自己迈。但殿下不能等,这天下的事,等不起。”他从袖里掏出份奏折,“内阁拟了份‘太子监国章程’,请殿下过目,遇着军国大事,内阁与殿下共议,先办后奏,等陛下……醒了再补批。”

朱文坡接过奏折,见上面有于谦、杨士奇等七人的签名,红印密密麻麻,像片稳固的篱笆。他提笔在末尾写下“准”,墨汁落在纸上,洇开个坚定的点。

接下来的日子,朱文坡成了朝堂的主心骨。清晨去长乐宫门口站半个时辰,说几句当日的政务,然后回东宫批折,午时与内阁议事,傍晚抽查纪司的卷宗。他刻意保持着江婉荣在世时的习惯,晨起喝碗杏仁酪,批折时案上摆着她绣的镇纸,仿佛这样,母后就还在身边看着。

第五天,朱文堂来报,说北境军饷已发,总兵递了谢折,字里行间全是感激。“大哥,沈至真有本事,工商税垫付的银子,比预估的还多了五百两。”

“那是商户信朝廷。”朱文坡翻着沈至的附言,上面写着“南京商户愿再捐百匹布,给边军做衬里”,他提笔批了“准,纪司送去,记商户名册”。

第十天,朱文尘拿着核完的税册进来,脸上带着点笑意:“大哥,永年的盐碱地改良,用工商税的盈余添了批石灰,沈先生说,今年秋收定能增产。”

朱文坡看着他手里的账册,字迹比以前工整了许多:“不错,比你去年算种子钱时强多了。”

朱文尘的脸一红:“都是大哥教的,说‘账要算清,心要放正’。”

可长乐宫的门,始终没开。朱文坡让人每天送些江婉荣爱吃的点心进去,第二天,食盒总是空的,却没人知道朱允烙是何时吃的。有次他夜里路过,听见里面传来棋子落盘的声音,清脆得像冰裂,忍不住停住脚,里面却突然没了动静。

“大哥,”朱文堂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要不……咱们把棋盘端出来?”

“不用。”朱文坡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父皇在跟母后下棋呢,咱们别打扰。”

三月底的一个清晨,朱文坡刚批完南直隶的赈灾折,太监匆匆来报:“陛下……陛下让李公公出来了!”他赶紧往长乐宫跑,看见李公公捂着还没好利索的胳膊,手里捧着个锦盒。

“太子殿下,”李公公的声音抖得厉害,“陛下说……把这个交给您。”

锦盒里是半朵并蒂莲的帕子,另一半在朱文坡手里。帕子下面压着枚玉印,刻着“允执厥中”,是朱允烙的私印。

朱文坡捧着锦盒,突然对着宫门重重磕了个头。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落在长乐宫的琉璃瓦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江婉荣当年笑起来时眼里的星。

他转身回东宫,案上的“太子监国章程”旁,多了那枚玉印。朱文堂和朱文尘凑过来,看见帕子上的并蒂莲合在一块儿,像朵完整的花。

“大哥,”朱文尘的声音里带着泪,“父皇这是……”

“父皇让咱们好好当差。”朱文坡拿起玉印,在赈灾折上盖下,红色的印泥落在纸上,像颗跳动的心脏,“等他想明白了,自然会出来。”

窗外的玉兰花又开了,白得像雪。朱文坡望着长乐宫的方向,手里的帕子被攥得发皱,却终于明白母后教他的“稳”字,不光是扎深根,更是在风雨里,把该扛的担子,稳稳当当扛起来。

而那扇紧闭的宫门后,朱允烙坐在棋盘前,黑子终于落下最后一步,恰好围住了白子的气眼。他拿起那半朵并蒂莲的帕子,贴在脸上,像听见了五十年前那个石榴红袄子的姑娘,在绣球会上笑着喊他的名字。

“婉荣,”他轻声说,“这棋,你赢了。”

乐贤二十四年五月的风,带着初夏的燥意,吹得长乐宫门前的孝幡猎猎作响。朱文坡站在阶下,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指尖被里面的硬物硌得生疼——那是太医院院判哆哆嗦嗦递给他的鹤顶红,小瓷瓶冰凉,像块淬了毒的冰。

“殿下,真要这样吗?”贴身太监福安的声音发颤,手里的拂尘穗子都在抖。这两个月,东宫的灯亮到半夜是常事,太子鬓角的白头发肉眼可见地多了,眼下的青黑比朱允烙的还重。

朱文坡没说话,只是理了理孝袍的领口。从南京回来这十二天,他几乎没合过眼。朱文堂在廊坊的马场账又乱了,朱文尘的农书刻板被暴雨淋了,沈至送来的工商税报表堆在东宫案上,最急的是北境的军报,说鞑靼有异动,需即刻调兵,可没有皇帝的朱批,兵部连兵符都不敢动。

“走吧。”他抬脚迈上台阶,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福安想扶,被他甩开——今天这事,得自己扛。

长乐宫的门没上闩,轻轻一推就开了。殿内暗得像口深井,只有长明灯的光在角落里跳动,映着满墙的蛛网。朱允烙坐在江婉荣生前常坐的榻上,背对着门口,玄色常服上落了层灰,头发像蓬草似的堆在头上,手里不知摩挲着什么,发出沙沙的响。

“儿臣拜见父皇。”朱文坡的声音在空荡的殿内回荡,惊起梁上几只灰扑扑的麻雀。

榻上的人没动,像尊蒙了尘的泥塑。

朱文坡深吸口气,往前走了三步,膝盖离金砖还有半尺:“父皇,北境急报,鞑靼骑兵在大同卫外游弋,兵部等着您的旨意调兵。”

还是没动静。长明灯的光晕里,能看见朱允烙的肩膀微微耸动,像在笑,又像在哭。

“父皇,”朱文坡的声音发紧,攥着油纸包的手沁出了汗,“沈至的工商税凑够了边军的饷银,可没有您的印玺,银子拨不出去。底下的兵都快断粮了。”

榻上的人终于动了动,缓缓转过身。朱允烙的脸在昏光里显得格外陌生,眼窝深陷,颧骨凸起,嘴唇干裂得像块老树皮。他看着朱文坡,眼神空得像口枯井,半晌才挤出个字:“哦。”

这声“哦”像针,扎得朱文坡心头火起。他猛地跪下,油纸包从手里滑出来,小瓷瓶滚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响。“父皇!您醒醒!”他的声音劈了叉,“母后走了,儿臣知道您难受,可您是大明的皇帝!天下百姓还等着您吃饭,边军弟兄还等着您保命!您这样荒废朝政,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朱允烙的目光落在滚到脚边的瓷瓶上,突然笑了,笑声嘶哑得像破锣:“皇帝?朕早就不是皇帝了……”他抬起手,手里攥着半块玉佩,是当年江婉荣给他的定情物,边角已经磨得发亮,“她走的时候,把朕的魂也带走了……”

“父皇!”朱文坡的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儿臣求您了!为了江山社稷,您哪怕只签个字,画个圈都行!儿臣给您念奏折,给您磨墨,您哪怕睁着眼坐着,也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啊!”

他磕得又重又急,额角很快渗出血来,滴在青石板上,像一朵朵凄艳的花。“母后在天有灵,也不会看着您这样作践自己!她一生要强,最见不得您懦弱!”

这句话像针,刺得朱允烙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厉光:“你说谁懦弱?”

“说您!”朱文坡豁出去了,反正怀里揣着鹤顶红,今天要么父皇清醒,要么他去死,“您躲在这长乐宫里,不敢面对朝政,不敢面对百姓,不是懦弱是什么?当年乐贤十二年,我谋反,是您教会我,君错一步,血流天下,怎么如今连面对现实的勇气都没了?”

朱允烙的手开始抖,攥着玉佩的指节发白:“你懂什么……”

“儿臣不懂您的伤心,但儿臣懂江山社稷!”朱文坡的声音带着哭腔,“您要是再这样沉沦下去,不如退位!让儿臣来扛!您这样占着皇位不理事,算什么皇帝?!”

最后那句“退位”像炸雷,在殿内轰然炸开。朱允烙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死死盯着朱文坡,突然从榻边的暗格里摸出个明黄卷轴,狠狠扔在地上:“好!好一个‘退位’”

卷轴“啪”地落在朱文坡面前,封皮上的“圣旨”二字在昏光里闪着刺目的光。朱文坡的心猛地一跳,以为父皇终于被骂醒,要下旨理政了。他颤抖着捡起卷轴,指尖触到冰凉的绫缎,深吸一口气,缓缓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菲德,嗣承大统……今心神俱疲,难理万机,特传位于皇太子朱文坡……”

“退位”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朱文坡的眼里。他手里的圣旨“啪嗒”掉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两个字在嗡嗡作响。乐贤二十年他才恢复太子位,这四年如履薄冰,从没想过父皇会真的退位,而且是以这种方式!

“不……不是的……儿臣不是这个意思……”朱文坡语无伦次地磕头,额头的血蹭在金砖上,晕开一大片,“父皇!儿臣错了!儿臣不该胡言乱语!求您收回成命!求您了!”

朱允烙坐在榻上,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里再没有一丝温度:“晚了。”他指了指地上的圣旨,“盖了玉玺,就作数。”

朱文坡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捡起圣旨,死死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他不敢再看朱允烙,转身就往外跑,孝袍的下摆被门槛绊住,差点摔个狗吃屎。

“殿下!”福安在门口接住他,见他脸色惨白,手里的圣旨都在抖,额角还在流血,吓得魂不附体,“您怎么了?”

“快……快回东宫!”朱文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拉着福安就往宫外跑,“把于首辅、杨次辅、宗人令都叫来!快!”

长乐宫的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殿内的昏光和朱允烙冰冷的目光。朱文坡跑在宫道上,手里的圣旨像块千斤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初夏的风掀起他的孝袍,吹得那明黄的卷轴猎猎作响,像一面催命的幡。

他不知道的是,长乐宫里,朱允烙捡起那枚滚落在地的鹤顶红瓷瓶,对着长明灯看了半晌,突然将它狠狠砸在墙上。瓷片四溅,粉末混在尘埃里,像极了江婉荣下葬那天,南京紫金山上飘的雪。

“傻孩子……”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朕怎么会让你死……”

东宫的门被撞开时,于谦和杨士奇正在核阅北境的军报。见朱文坡抱着圣旨闯进来,额头淌着血,两人都吓了一跳。

“殿下这是……”

朱文坡把圣旨往案上一摔,瘫坐在椅子上,浑身抖得像筛糠:“父皇……父皇退位了……”

于谦拿起圣旨,老眼昏花的手都在抖。杨士奇凑过来看,看完后倒吸一口凉气,半天说不出话。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只有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叫着,像在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奏响一曲慌乱的歌。

这天毒得像淬了火的烙铁,把东宫的青砖地烤得发烫。朱文坡攥着那道未盖玉玺的退位圣旨,指节捏得发白,圣旨的边缘被汗浸得发皱,“退位”两个字像两条毒蛇,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太子殿下,”于谦的声音从案头传来,老首辅刚用朱笔圈完奏折上的急件,官帽上的孔雀翎沾着灰,“这圣旨没盖玉玺,按《大明会典》,不算数。”

杨士奇跟着点头,手里的茶盏凉透了也没喝:“于阁老说得是。玉玺在司礼监掌印太监手里,没陛下的旨意,谁也拿不到。可话又说回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朱文坡苍白的脸,“陛下既写了这道旨,心里怕是早有打算。”

朱文坡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两位大人的意思是……父皇是故意的?”

“不好说。”于谦把圈好的奏折推过来,“但眼下朝政不能停。北境的军饷该发了,南直隶的赈灾粮还压在运河上,沈至递来的工商税报表说广东商户愿意再缴一成,这些都得有个章程。”

朱文坡的手在案上重重一拍,紫檀木案几发出闷响:“没有父皇的旨意,我这个太子做什么都名不正言不顺!乐贤十二年的事……”他突然住了口,那年的兵变像道疤,碰一下就疼——当时他被废黜太子位,京城里的流言能淹死人,直到乐贤二十年才复立,如今若是再出乱子……

“皇明祖训!”杨士奇突然拍了下大腿,官袍的袖子扫过茶盏,茶水泼在案上,“《皇明祖训》里定有‘皇帝昏聩,太子监国’的规矩!只要找到祖训,一切就名正言顺了!”

于谦的眼睛亮了:“对!《皇明祖训》存放在南京明孝陵,太祖爷的墓里!当年文治帝修订后,就封在了孝陵地宫里,说是‘非国之大事不得启’!”

朱文坡霍地站起来,白直裰的下摆扫过凳脚:“那我就去南京取!”

“不可!”礼部尚书杨浦从外面闯进来,手里的《祠祭令》被风刮得哗哗响,“殿下忘了?孝陵禁地,只有皇帝祭扫或是皇室大丧才能进!平常日子,别说太子,就是亲王也踏不进陵门半步!皇后娘娘的葬礼刚结束,礼毕闭陵,这是祖制!”

“祖制也是人定的!”朱文坡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现在就是国之大事!父皇闭门不出,朝政荒废,再等下去,北境的兵就得哗变,南直隶的灾民就得饿死!”他抓住杨浦的胳膊,指节深陷进对方的官袍,“杨大人,求您了,京里的事,暂时托付给您和于首辅。我去南京,九日内必回!”

杨浦看着太子眼里的血丝,想起江婉荣生前总说“坡儿最像他父皇,认死理”,终究叹了口气:“殿下要去,需得备足仪仗,孝陵的守陵卫只认皇家信物。”

“来不及了。”朱文坡松开手,转身就往外走,“我去跟二弟三弟交代。”

朱文堂和朱文尘正在户部核赈灾粮的账,见大哥闯进来,两人都愣了。朱文堂手里的算盘“啪嗒”掉在地上,珠子滚得满地都是:“大哥,你这是……”

“我要去南京。”朱文坡的声音斩钉截铁,“取《皇明祖训》,九日内回来。这九天,京里的事就拜托你们了。”他看向朱文堂,“二哥,五军都督府和京营就靠你盯着,别让宵小之辈趁机作乱。”又转向朱文尘,“三弟,户部和工商税的事,多问沈至的主意,他比咱们懂商户的心。”

朱文尘捡起地上的算盘珠子,指尖发颤:“大哥,南京孝陵闭陵了,你怎么进去?”

“总会有办法的。”朱文坡拍了拍两个弟弟的肩膀,他的手比他们的都粗糙,那是常年批奏折、练骑射磨出的茧,“记住,有事找于首辅和杨大人,六部九卿都在,天塌不下来。”

朱文堂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像铁钳:“大哥要带多少人?我让廊坊的骑兵跟你去!”

“不用。”朱文坡摇头,“人多目标大,我只要八个人,能打、能骑马的。”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下,“遵镯和遵锦,帮我照看好。”

朱文堂和朱文尘看着大哥的背影消失在户部的长廊里,两人对视一眼,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得像压了座山。朱文尘捡起地上的账册,上面的赈灾粮数字突然变得模糊:“二哥,咱们能守住吗?”

朱文堂把散落的算盘珠子拢到一块儿,声音闷得像打雷:“守不住也得守。大哥把江山交咱们手里,不能砸了。”

五军都督府的衙门口,亲兵们正顶着日头操练。朱文坡的到来让校场瞬间安静,都督梁铭赶紧迎上来,见太子一身素衣,脸色凝重,心里咯噔一下:“殿下有何吩咐?”

“给我选四个人。”朱文坡的目光扫过校场,“要能连续骑百里马不换鞍,能挥刀劈柴,还得识得东南西北的。”

梁铭愣了愣:“殿下这是要……”

“别问。”朱文坡打断他,“一个时辰后,让他们到御马司待命。”

锦衣卫衙门的反应更快。指挥使纪正听说太子要人选,二话不说点了四个缇骑,都是从关外调回来的老兵,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像鹰隼:“殿下,这四人能在黑夜里辨马蹄印,能在水里憋气一炷香,您尽管用。”

朱文坡看着那四个穿着飞鱼服的缇骑,他对着四人拱了拱手:“此番南下,九死一生,你们……”

“为殿下效命,万死不辞!”四人齐声喊道,声音震得院墙上的瓦都动了动。

御马司的马厩里,弥漫着草料和马汗的味道。朱文坡亲自挑马,手指抚过马颈上的鬃毛,最后选了九匹河西骏,都是日行百里的良驹,马具早已备好,鞍鞯上还带着新打的铜钉。

“殿下,这九匹是去年西域进贡的,性子烈,但脚力好。”马夫牵着最壮的那匹“踏雪”,马鼻里喷出白气,“奴婢给马掌都换了新铁,保准走碎石路不打滑。”

朱文坡翻身上马,试了试缰绳,“踏雪”扬起前蹄,像是知道要远行。他跳下马,对马夫道:“给马备足三天的草料,装在最快的驮包里。”

驿站的驿丞听说太子要八百里加急去南京,吓得差点瘫在地上。朱文坡看着院子里待命的驿马,眉头皱成疙瘩:“这些马不行,换你们最快的。”

驿丞苦着脸:“殿下,最快的马昨天刚送公文去了宣化,实在……”

“我自己带了马。”朱文坡打断他,“你只需让人沿途备好饮水和马料,告诉各驿站,看见插着东宫旗号的队伍,直接放行,不用验文书。”他从袖里掏出块腰牌,上面刻着“太子监国”四个字,“凭这个。”

驿丞看着腰牌,腿肚子都在转:“小的……小的遵命。”

最后一站是司礼监。朱文坡站在掌印太监王瑾的值房外,听见里面传来算盘声——王瑾正在核内库的账,他是江婉荣提拔的人,为人最是谨慎。

“王公公。”朱文坡推门进去,王瑾吓得赶紧站起来,手里的算盘珠子撒了一地。

“太子殿下怎么来了?”王瑾的脸白得像纸,他刚听说陛下写了退位圣旨,心里正七上八下。

朱文坡没绕弯子,直接摊牌:“我要玉玺,去南京取《皇明祖训》。”

王瑾的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殿下!玉玺是国之重器,没有陛下的旨意,奴才……奴才不敢给啊!”

“我知道你难。”朱文坡蹲下身,看着老太监花白的鬓角,“但现在只有祖训能救大明。你把玉玺给我,九日后我原物奉还。若是我回不来……”他顿了顿,声音沉得像铁,“就说是你被盗了,陛下不会怪你。”

王瑾看着太子眼里的决绝,突然想起皇后娘娘生前说的“坡儿是个能担事的”。他颤抖着从床底下拖出个紫檀木匣,打开,里面的玉玺闪着温润的光,龙纹在烛火下仿佛活了过来。

“殿下,这玉玺……”王瑾的声音带着哭腔,“奴才伺候了陛下三十年,从未违逆过旨意,可今日……”

“我知道。”朱文坡接过玉玺,揣进怀里,贴身的衣襟瞬间被硌得生疼,“王公公的忠,我记着。”

他转身要走,王瑾突然喊道:“太子殿下!”朱文坡回头,看见老太监从墙上摘下把匕首,在自己脖子上一划,鲜血喷溅在明黄的帐幔上,像极了江婉荣最后那抹笑。

“公公!”朱文坡冲过去,却只接住他软下去的身子。王瑾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最后化作句无声的“太子陛下”,头歪了下去。

朱文坡对着尸体深深鞠了一躬,眼泪砸在冰冷的地砖上。他知道,王瑾是在用死替他担责,替他堵住悠悠众口。

回到东宫时,日头已经偏西。太子妃李媛正领着宫女们收拾行装,见他进来,手里的包袱掉在地上:“殿下真要去?”

朱文坡没说话,走过去抱住她,李媛的身子在发抖,却紧紧回抱住他:“我给你备了伤药和干粮,还有你爱吃的芝麻饼,用麻油煎过的。”

“等我回来。”朱文坡亲了亲她的额头,她的鬓角别着支素银簪,还是当年他送的定情物。

长乐宫的门依旧紧闭着。朱文坡跪在门前,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一下,两下,三下,直到渗出血迹:“皇天在上,日月所照,儿臣朱文坡今日赴南京,为取祖训,为醒父皇,为安大明。若九日内不归,便是臣死国,父皇……等我。”

说完,他站起身,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泪,转身就走。东宫的侍卫牵着“踏雪”等在宫门口,五军都督府的四个亲兵和锦衣卫的四个缇骑都已换了便装,背着行囊,腰里藏着刀,眼神里全是决绝。

“出发!”朱文坡翻身上马,“踏雪”仿佛通人性,长嘶一声,扬起前蹄。

队伍出了东华门,街上的百姓纷纷避让,看见太子一身素衣,额头带血,身后跟着八个精壮的汉子,都知道定是出了大事,有人对着他们的背影磕头,有人在路边抹泪。

日头落山时,队伍赶到了德胜门。城门校尉见是太子,赶紧下令开门,吊桥在护城河上发出“嘎吱”的响,像在为这趟未知的行程伴奏。

朱文坡勒住马,回头望了眼北京城。宫墙在暮色里像条沉睡的龙,长乐宫的方向隐约有灯火,那是朱允烙点的长明灯。他握紧怀里的玉玺,又摸了摸袖里的鹤顶红——那是他备着的,若是取不回祖训,或是父皇不肯清醒,他这条命,就赔给大明。

“走!”他低喝一声,双腿夹紧马腹,“踏雪”像离弦的箭,冲出德胜门,身后的八骑紧紧跟上,马蹄扬起的尘土,在暮色里连成条黄龙,朝着南京的方向,一往无前。

护城河的水在夕阳下泛着金波,映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像幅被拉长的画。城门校尉望着那队人马消失在官道尽头,突然对着南京的方向作了个揖,心里念叨着:太子殿下,您可得平安回来啊。

暮色渐浓,德胜门的吊桥缓缓收起,留下一道空荡荡的城门,像在等待九日后的归人。而千里之外的南京孝陵,守陵卫正打着哈欠巡夜,他们不知道,一场关乎大明命运的奔波,已经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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