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坡推开东宫东殿的门时,腿肚子已经打晃了。乾清宫暖阁的酒劲儿还没下去,头重脚轻的,像踩着团发涨的棉花。他反手带上门,借着窗棂漏进来的月光扫了眼屋里——还是六年前的样子,只是蒙了层薄灰,书案上那方砚台裂着道缝,是当年他摔的,此刻倒像道咧开的嘴,在暗处瞅着他。
“先歇口气。”他对着空屋子嘟囔,刚解下腰带想往床上躺,院外就传来脚步声,朱文尘的大嗓门先飘了进来:“大哥!睡了没?”
朱文坡趿拉着鞋开了门,见朱文堂和朱文尘并肩站在廊下,手里提着个黑铁食盒,沉甸甸的。朱文堂穿件石青锦袍,领口的蟒纹在灯笼下泛着暗光;朱文尘还是毛躁样,食盒盖没扣严,一股子烈酒香直往人鼻子里钻,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二弟三弟,这都快三更了……”
“这不是大哥回来了,想着凑个热乎嘛。”朱文堂笑着举了举食盒,“让小厨房备了俩硬菜,咱哥仨喝两盅。”他侧身让朱文尘进门,“特意给大哥带了瓶好的,烧刀子,够劲。”
朱文坡的胃里“咯噔”一下。在父皇那儿已经灌了不少,此刻酸水正往上涌,可看着两个弟弟眼里的热乎劲,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六年没见,总不能刚回来就扫了脸面。
“那就……少来两口。”他侧身让他们进屋,屋里的灰被风卷起来,混着烧刀子的烈味儿,呛得他又是个喷嚏。
朱文尘手脚麻利,把食盒里的菜往桌上倒:酱肘子切得厚,卤鸡爪油汪汪的,还有碟炸得金黄的花生,最后“啪”地放上个黑陶酒坛,封泥一掀,一股子辣劲儿“腾”地窜起来,直冲天灵盖。
“这酒够意思吧?”朱文尘给自己倒了碗,酒液琥珀色,晃了晃,“去年从张家口那边弄来的,六十度往上,烧嗓子!”
朱文堂给朱文坡也满上,碗沿碰着桌面“当啷”响:“大哥在南京怕是没喝过这烈的,试试?暖身子。”
朱文坡端起碗抿了一口,那酒刚进喉咙就像着了火,“腾”地烧到胃里,跟着往头顶冲,眼前瞬间亮了亮。他咂咂嘴,辣劲儿过后泛出点回甘,倒比乾清宫的御酒更对脾气,只是这烈度,实在顶不住。
“大哥在南京,日子清苦吧?”朱文尘啃着鸡爪,油星子溅到锦袍上也不管,“听人说您天天喝稀粥,肉都见不着?”
“哪有那么惨。”朱文坡夹了块肘子,肥油顺着筷子往下滴,“张屠户隔三差五送肉,李婶子做的酱菜比宫里的爽口,自在。”
“自在归自在,终究不是家。”朱文堂给自个儿续上酒,眼神在他白直裰上溜了圈,“您看您这衣裳,袖口都磨破了。回头我让人送几匹杭绸来,给大哥做身新的。”
“不用麻烦二哥。”朱文坡摆手,酒劲儿开始上头,说话都带了点重音,“穿粗布惯了,锦缎扎得慌。”
哥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说些宫里的新鲜事——谁升了谁降了,哪个妃的猫丢了,御花园的腊梅今年开得早。朱文坡大多时候在听,偶尔应两声,可架不住朱文堂和朱文尘轮番劝酒。烧刀子烈,后劲来得猛,喝到第三碗时,他眼皮开始发沉,看对面的人影都重影了。
“大哥还记得不?小时候偷父皇的酒喝,被抓了现行,罚在太庙跪到后半夜。”朱文尘笑得直拍桌子,酒碗都晃倒了,“您那会儿护着我和二哥,说酒是您一个人偷的,膝盖都跪青了。”
朱文坡的记忆模模糊糊的,只记得那天月亮特别亮,照得太庙的地砖发白,父皇最后也没真动气,还让御膳房端了糖糕来。他望着眼前两个弟弟,朱文堂眼角的细纹比六年前深了,朱文尘的喉结也突出了,才惊觉这六年,真是把人熬变了样。
“那时候……傻。”他举起碗,跟他们碰了下,酒洒了大半,“现在想想,还是小时候好,没那么多……烦心事。”
“可不是嘛。”朱文堂的笑淡了点,喝了口酒,喉结滚了滚,“现在啊,烦心事比太和殿的台阶还多。”他的目光落在朱文坡脸上,带着点说不清的黏糊劲儿,“就说这东宫吧,空了六年,总算等回正主儿了。”
朱文坡心里“嗡”的一声,酒劲儿冲得他太阳穴突突跳。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朱文尘又嚷嚷起来:“大哥回来就好了!往后有大哥在,我看谁还敢拿捏咱们!”
气氛又热起来,朱文堂没再提东宫的事,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劝酒。朱文坡的头越来越沉,胃里的火烧得厉害,他捂着嘴打了个嗝,一股酒气冲上来,呛得他直咳嗽。
“不行了……真喝不动了……”他趴在桌上,脸颊贴着冰凉的桌面,舒服得哼了一声,眼前的灯影转成了圈,朱文堂和朱文尘的脸也跟着转,像走马灯。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朱文坡以为是弟弟要扶他上床,哼哼唧唧地想躲开,却听见朱文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压得极低,带着股酒气裹着的冰碴子:
“你回来干嘛?”
朱文坡的后背猛地一僵,像被泼了桶冰水。
“你为什么不死在南京?”
那声音像毒蛇的信子,顺着耳道往脑子里钻,烧刀子的后劲瞬间被惊散了大半。他想抬头,肩膀却被死死按住,脸贴在桌面上,能闻到木头缝里的霉味儿。
“你等着,我不会让你住踏实的。”朱文堂的气息喷在他颈窝里,又热又黏,“你是嫡长子,回来了,还住在东宫……你是我的威胁!”
最后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滋啦”烫在朱文坡的心上。他猛地一使劲,撞开朱文堂的手,眼前的旋转停了,朱文堂站在他面前,脸上哪还有半分刚才的热乎,眼神阴沉沉的,像结了冰的护城河;朱文尘坐在旁边,手里捏着个空碗,头埋得低低的,头发垂下来遮住脸,却一声不吭,显然是听见了。
“二……二弟?”朱文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烧刀子的烈劲儿全变成了寒意,从脚底板往头顶窜。他怎么也想不到,刚才还跟他碰碗笑的弟弟,会在他耳边说出这种话。
朱文堂扯了扯嘴角,又换上那副温和样子,仿佛刚才的阴狠只是醉话:“大哥怎么了?喝多了吧?”他伸手想扶他,“我送您去床上歇着。”
“别碰我!”朱文坡猛地后退,后腰撞在书架上,书册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在他脚背上,疼得他倒吸冷气,却跑得更快了。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停,身后传来朱文尘怯生生的声音:“大哥?”可他哪敢回头——朱文堂那句“你是我的威胁”像条鞭子,抽得他后背火辣辣的。
东宫的回廊长得像没有头,宫灯的光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又猛地缩成一团。他跑过那棵老槐树,树枝刮了他的脸,疼得他眼眶发酸,却也跑得更急了。
东殿的门被他“哐当”一声撞开,他反手闩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窗外的风声呜咽着,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有人在暗处笑。
他抬手摸了摸脸,冰凉一片,不知道是汗还是泪。朱文堂刚才的眼神在他脑子里晃——阴沉沉的,带着股狠劲儿,像极了乐贤十二年,朱高煦在东宫门口拍桌子时的样子。
“威胁……”朱文坡蜷起身子,抱住膝盖。他以为自己回北京,是为了赎罪,为了在父皇身边踏实过日子,却没想过,这东宫的屋檐下,藏着比南京粥棚更冷的风。
桌上的黑陶酒坛还歪着,烧刀子的烈味儿顺着缝隙往外冒,呛得他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连滚带爬地冲到门口,扒着门框吐起来,酸水混着酒气溅在青石板上,散发出刺鼻的味儿。
吐完之后,他浑身发软,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床板硬邦邦的,铺着的褥子薄得像层纸,可他觉得比南京粥棚的草席还硌得慌。
他想起父皇在暖阁里说的话:“那院子里的树,还是你小时候亲手栽的,该修的修,该剪的剪……”
原来父皇早就知道,这院子里不光有树,还有藏在树影里的刀子。
朱文坡躺下来,睁着眼瞅着黑漆漆的房梁。窗外的风还在刮,夹杂着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里发紧。他知道,从今晚起,这东宫的夜,再也不会有安稳觉了。
天刚蒙蒙亮,朱文坡就醒了。窗外的槐树叶被风刮得沙沙响,像昨晚朱文堂贴在他耳边的声音,磨得他太阳穴突突跳。宿醉的头疼还没过去,嗓子眼干得像塞了团棉絮,他摸黑摸到桌边,抓起茶壶往嘴里灌,凉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溅在衣襟上,冰凉一片。
“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对着空屋子喃喃,指尖攥得发白。朱文堂那句“你是我的威胁”像根刺,扎在嗓子眼,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可真要去弹劾?他刚回北京,连宗室身份都没彻底恢复,红口白牙说二弟威胁他,谁信?搞不好还会被说成挑拨离间。
他在屋里踱了两圈,白直裰的下摆扫过地上的书卷,心里渐渐有了主意——找母后。江婉荣最疼他们兄弟,或许能劝劝朱文堂,哪怕只是敲敲边鼓,也比自己闷着强。
揣着这点念想,朱文坡匆匆洗漱了,连早饭都没吃,就往东宫门外走。晨光刚爬上宫墙,侍卫见他出来,赶紧站直了身子:“先生要去哪?”
“去宗人府。”他的声音还有点哑,刻意挺直了腰板——在南京六年,他早习惯了别人喊他“仲平先生”,乍一听“先生”二字,倒比“殿下”更自在些。
宗人府的朱漆大门刚打开,门轴“吱呀”响得刺耳。当值的官员是个白胡子老头,见朱文坡进来,眼皮都没抬:“仲平先生?有事?”
“晚辈想……申请见皇后娘娘。”朱文坡尽量让语气恭敬些,可说出的话还是带着颤。
老头“哦”了一声,放下手里的茶盏,慢悠悠地翻着册子:“见皇后?按祖制,成年宗室男子,除了皇帝,不许进后宫。您现在……”他抬眼瞥了瞥朱文坡的白直裰,“还没恢复宗室身份吧?这不合规矩。”
“可……可她是我母后。”朱文坡急了,往前凑了半步,“我有私事想跟她说。”
“私事也不行。”老头把册子合上,声音硬得像块石头,“后宫是内闱,哪能随便进?再说了,您现在身份尴尬,真进去了,传出去像什么话?御史不得参您一本?”
朱文坡的脸腾地红了。老头说得没错,他现在是个没名分的“前太子”,往后宫跑,确实不像话。可除了母后,他实在不知道该找谁——跟父皇说?父皇昨晚刚跟他交心,他转头就告弟弟的状,像什么样子?
“那……那怎么办?”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泄了气的皮球。
老头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软了些:“您真想见皇后,得先跟陛下说。陛下点头了,谁还敢拦?”他指了指门外,“御书房这会儿该有人了,您去试试?”
朱文坡谢过老头,转身往御书房走。宫道上的露水还没干,沾湿了他的布鞋,凉丝丝的,像揣了块冰。他边走边琢磨,见了父皇该怎么说?总不能直接说“二哥威胁我,我怕”,那也太窝囊了。
御书房外的太监见他来,愣了愣,赶紧进去通报。没一会儿,太监出来了,弓着腰:“陛下让您进去。”
朱允烙正趴在案上看奏折,晨光从窗棂照进来,在他鬓角的白霜上镀了层金。见朱文坡进来,他头也没抬:“有事?”
“儿臣……”朱文坡跪在地上,膝盖磕在金砖上,疼得他皱了皱眉,“儿臣想……见见母后。”
朱允烙的笔停了停,抬眼瞧着他:“怎么突然想见你母亲?”
“没……没什么。”朱文坡的手指抠着砖缝,“就是……六年没见了,想跟她说说话。”
朱允烙盯着他看了会儿,眼神像能看透人心。朱文坡的后背直冒汗,生怕被看出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低下头,继续批阅奏折:“让李公公带你去长乐宫吧。”他顿了顿,笔尖在奏折上点了点,“跟你母亲好好聊聊,别瞎琢磨。”
“谢父皇。”朱文坡松了口气,磕了个头,转身跟着李公公往外走。路过案边时,他瞥见父皇正在看的奏折,是应天府递上来的,说南京的粥棚办得好,百姓都念“仲平先生”的好。他的脸又热了,脚步也轻快了些。
长乐宫的暖阁里,飘着股淡淡的檀香。江婉荣正坐在窗边绣东西,阳光照在她的银发上,像蒙了层纱。见朱文坡进来,她手里的针停了,眼里的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坡儿?”
“母后。”朱文坡“咚”地跪下,六年的委屈和昨晚的惊吓混在一起,眼泪再也忍不住,“儿臣回来了。”
江婉荣赶紧放下针线,走过来扶他,指尖触到他胳膊上的骨头,心疼得直抽气:“瘦了这么多……在南京没好好吃饭?”
“吃了,张婆总给我做酱菜,香得很。”朱文坡擦了擦眼泪,笑着说,可声音还是抖的。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江婉荣拉着他坐下,让宫女上了热茶,“你父皇跟我说了,让你住回东宫了?那院子空了六年,该好好拾掇拾掇,缺什么跟我说。”
“什么都不缺。”朱文坡捧着茶杯,暖意从指尖传到心里,“就是……就是那院子里的树长得太疯,枝桠都快够着屋檐了,看着有点乱。”
江婉荣的手顿了顿,端起茶杯抿了口:“树疯长,就得剪。不剪,容易招虫子,还挡光。”她看着朱文坡,眼神里带着点深意,“你们兄弟仨,就像那院子里的树,小时候栽在一块儿,看着亲,长大了枝桠缠在一块儿,难免磕磕碰碰。”
朱文坡的心跳漏了一拍。母后这是……听出什么了?他低下头,盯着茶杯里的茶叶:“儿臣知道。小时候我总抢文堂的砚台,他也没跟我急过。”
“那是小时候。”江婉荣叹了口气,“长大了,心思就多了。你二弟性子急,你三弟胆小,你呢……”她摸了摸他的头,像小时候那样,“你总爱钻牛角尖。”
朱文坡的鼻子一酸,差点又哭出来:“儿臣在南京的时候,总想起小时候,您给我们做糖糕,文堂抢不过我,就哭鼻子,您还笑他没出息。”
“可不是嘛。”江婉荣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你二弟那会儿胖得像个球,抢不过你,就往我怀里钻,说‘娘亲偏心’。”她的声音低了些,“这才多少年啊,怎么就……”
后面的话她没说,可朱文坡懂了。母后也知道,他们兄弟间,早就不是小时候那样了。
“母后,”他犹豫了半天,还是开了口,“儿臣住回东宫,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江婉荣的语气硬了些,“那本来就是你的地方。你父皇让你住回去,自有他的道理。”她给朱文坡续上茶,“你别想太多,该吃吃,该睡睡。要是觉得闷,就去御花园走走,或者跟你母亲学学绣花,磨磨性子。”
朱文坡看着母后手里的绣绷,上面绣着只凤凰,还没绣完,翅膀的羽毛栩栩如生。他忽然想起在南京粥棚,张婆教他纳鞋底,说“针脚得匀,心才能静”。
“儿臣想学。”他说。
江婉荣愣了愣,随即笑了:“好啊,回头让宫女给你拿副绣绷来。”她拿起针线,在凤凰的翅膀上绣了一针,“你看这凤凰,看着威风,其实每根羽毛都得一针一线绣出来,急不得。”
朱文坡看着那根细细的丝线穿过绸缎,心里渐渐亮堂了些。母后这是在告诉他,不管朱文堂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得稳住,急不得,更不能自乱阵脚。
“儿臣明白了。”他站起身,“不打扰母后休息了,儿臣先回去了。”
“等等。”江婉荣叫住他,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布包,塞给他,“这是你小时候爱吃的糖糕,让厨房刚做的,带回去吃。”她拍了拍他的手,“有事……就来跟我说说话,别憋在心里。”
朱文坡攥着布包,里面的糖糕还热乎着。他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见母后正坐在窗边,继续绣那只凤凰,阳光照在她身上,像幅画。
他忽然觉得,心里的那块冰,好像化了些。不管朱文堂怎么想,至少他还有父皇和母后,还有这口热乎的糖糕。
回到东宫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了。朱文坡把糖糕放在桌上,打开布包,一股甜香漫了出来。他拿起一块,咬了口,还是小时候的味道,甜得心里发暖。
窗外的槐树被风刮得更厉害了,枝桠乱晃,像在张牙舞爪。朱文坡看着它,忽然想起母后的话——“树疯长,就得剪”。
他转身找出把剪刀,走到院子里,对着最乱的那根枝桠,“咔嚓”剪了下去。断枝落在地上,发出闷响,像斩断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念想。
乐贤十八年冬天的早朝,来得比往时更沉些。天还没亮透,太和殿的铜鹤就被冻出层白霜,官员们缩着脖子往殿里走,朝服的下摆扫过金砖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倒比往日的议论声还密。
于谦站在文官列首,手里攥着今日的流程表,指尖把“云南都司奏报粮价”那行字都快戳烂了。他总觉得心里发慌,像有什么事要撞破规矩冒出来——昨儿个宗人府的小吏就偷偷递话,说有人在府里翻《皇明祖训》,专挑“东宫居所”那几章看,当时他没在意,此刻却越想越不对劲。
“陛下驾到——”李公公的尖嗓子划破殿内的寒气,朱允烙踩着龙靴走上丹陛,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烛火下泛着暗光。他往御座上一坐,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于谦身上,微微点了点头。
于谦心里的石头刚落半寸,就见刑科给事中孙泰从武官列里挤出来,手里举着本奏折,红绸子在冷风中飘得扎眼:“臣孙泰,有本要奏!”
这孙泰是出了名的“愣头青”,去年就因弹劾秦藩用度超标,被朱允烙罚俸半年,此刻却梗着脖子往前冲,显然是揣着必中的心思来的。
朱允烙呷了口茶,雾气模糊了他的眉眼:“讲。”
“臣弹劾前太子、现……现居东宫之人朱文坡!”孙泰的声音在大殿里炸开来,像块冰砸进滚油,“祖制有云,东宫乃储君居所,非储君不得久居!朱文坡既非宗室在册之人,又非现任太子,凭什么占着东宫?这是坏了规矩,乱了宗法!”
于谦手里的流程表“啪”地掉在地上,他赶紧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冰凉的金砖,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果然来了!这茬根本没在流程上,打了他个措手不及——朱文坡入住东宫是皇帝亲口允的,可孙泰说的“祖制”也没掺假,这让他怎么圆?
“孙给事中说得是!”紧接着,宗人府右宗人楚王朱孟烷也出列了,手里捧着本蓝皮册子,正是《皇明祖训》,“洪武太祖爷定下的规矩,‘东宫非储君、未冠皇子不得入内’,朱文坡已过而立,既无爵位,又非储君,入住东宫确实于理不合!臣请陛下收回成命,将其迁出!”
这楚王朱孟烷是右宗人,平日里不怎么说话,此刻却紧跟着孙泰开口,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串通好的。殿内顿时炸开了锅,文官们交头接耳,武官们则望着丹陛上的皇帝,谁都不敢先表态。
朱文堂站在皇子列里,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今儿穿了件石青蟒袍,比往日更显精神,仿佛刚才那番弹劾与他无关,可眼神里的得意却藏不住——这出戏,是他花了三天功夫搭的台,孙泰的奏折是他改的,朱孟烷的话是他教的,就等着看朱文坡被架在火上烤。
于谦捡起流程表,手指都在抖。他偷眼看向朱允烙,见皇帝正用茶盖撇着浮沫,眼皮都没抬,心里更慌了。这时候该怎么办?是顺着祖制说,还是帮皇帝圆场?说重了怕伤了皇帝的面子,说轻了又堵不住言官的嘴,真是左右为难。
“于首辅怎么看?”朱允烙忽然开口,目光从茶盏上移开,落在于谦身上,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
于谦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出列:“回陛下,祖制确有此条……”他顿了顿,赶紧补了句,“但朱文坡乃陛下嫡长子,暂居东宫,或有陛下深意……”
“深意?”孙泰立刻接话,声音比刚才更尖,“难道陛下的深意,就是要坏了洪武太祖爷的规矩?臣请陛下明察!”
这话说得够重,几乎是指着鼻子问皇帝“你是不是要违祖制”。殿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压得低低的。朱文堂的笑意更深了,他就等着看父皇怎么接这茬——要么认了坏规矩,要么把朱文坡赶出去,怎么着都是他赢。
就在这时,朱允烙放下了茶盏,茶盖与盏沿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他抬眼看向孙泰,眼神里没有怒意,甚至带着点奇怪的温和,可那温和里裹着的东西,却让孙泰后颈一凉,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孙泰,”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殿内每个角落,“你说朱文坡非宗室在册之人?”
“是……是啊。”孙泰咽了口唾沫,不知怎么的,突然没了刚才的底气。
朱允烙又看向朱孟烷:楚王,也觉得,他不该住东宫?”
朱孟烷硬着头皮:“臣……臣是按祖制说话。”
“好。”朱允烙点了点头,忽然笑了,那笑容在烛火下明明灭灭,看得于谦心里直发毛——这表情他太熟悉了,当年平缅甸前,皇帝在孝陵前也是这么笑的,笑着笑着,就把十万兵马调去了边境。
“李公公,”朱允烙朝阶下喊了声,“把那东西拿来。”
李公公赶紧从丹陛后捧出个明黄卷轴,双手举过头顶。朱允烙没接,只是说:“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太子朱文坡,六年囚于南京,悔过自省,克己守礼,民皆称善。今特恢复其宗室皇子身份,食禄两千石,仍居东宫,协助宗人府整理《宗室家训》。钦此。”
李公公的声音刚落,殿内死一般的静。孙泰手里的奏折“啪”地掉在地上,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恢复宗室皇子身份了?那他刚才的弹劾,不就成了笑话?
朱孟烷的脸“唰”地白了,捧着《皇明祖训》的手都在抖,皇子是宗室,但住东宫协助整理家训,就有了名头,祖制里可没说“皇子不能住东宫理文书”!
于谦这才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把朝服都浸透了。原来皇帝早就准备好了!恢复身份,既没给太高的位份刺激朱文堂,又堵住了“非宗室”的嘴,这一手,真是干得漂亮!他刚才的慌,纯属多余。
朱文堂脸上的笑意僵住了,眼里的得意变成了错愕。他怎么也没想到,父皇竟然藏着这么一道圣旨!高不高,说低不低,却正好能让朱文坡在东宫待得名正言顺。
“孙给事中,”朱允烙的目光又落在孙泰身上,带着点玩味,“现在朱文坡是宗室了,你还有话说吗?”
孙泰“咚”地跪倒,额头磕在金砖上:“臣……臣无知,请陛下恕罪!”
“楚王呢?”朱允烙又看向朱孟烷。
朱孟烷也赶紧跪下:“臣……臣遵旨!”
朱允烙没再理他们,只是对李公公说:“把圣旨给朱文坡送去东宫,告诉他,明儿起去宗人府报到。”他顿了顿,又补了句,“让他把《宗室家训》抄十遍,送朕御览。”
“奴才遵旨!”
殿内的气氛彻底变了。刚才还剑拔弩张,此刻却只剩下官员们低低的呼吸声。于谦看着御座上的皇帝,见他重新拿起茶盏,指尖在盏沿轻轻敲击,那节奏不急不缓,带着股全然的笃定——仿佛刚才这场风波,不过是他早就算好的一步棋。
“还有事吗?”朱允烙扫过群臣,眼神里那股“手拿把掐”的意味更浓了。
没人再说话。孙泰和朱孟烷还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像两只受惊的鹌鹑。
“退朝。”朱允烙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御座扶手,发出轻微的声响。
官员们躬身行礼,看着皇帝的背影消失在丹陛后,才敢慢慢直起腰。于谦捡起地上的流程表,见上面“云南都司奏报粮价”那行字还在,忽然觉得这早朝过得像场梦——一场被皇帝牢牢攥在手心的梦。
乐贤十九年的春天来得蹊跷,刚过惊蛰就下了场暴雪,东宫的槐树枝桠上积着雪,像插满了白森森的骨片。朱文坡踩着薄冰往粥棚走,棉鞋底的冰碴子咯吱响,忽然听见头顶“咔嚓”一声——半截冻脆的槐枝砸下来,擦着他的头皮落在地上,冻土被砸出个浅坑,碎冰溅了他一裤腿。
“殿下没事吧?”粥棚的王秀才慌慌张张跑过来,手里还攥着记账的毛笔,墨汁滴在雪地上,像串黑血珠,“这树枝看着结实,怎么说断就断了?”
朱文坡摸着后脑勺,指腹沾了点雪水,凉得发疼。他抬头看那断口,齐整整的像被锯过,只是外层裹着的冰壳掩了痕迹。“许是雪太厚了。”他扯了扯嘴角,把王秀才往棚里推,“快把今晨的米搬出来,别误了时辰。”
转身的瞬间,他眼角瞥见墙根的阴影里,有个灰衣人正往胡同口缩,袖口露出半截黑布——那是宗人府侍卫的制式,朱文堂的亲卫就常穿这样的灰衣。
当天傍晚,通政司的小吏捧着个竹篮往御书房跑,篮子里码着三封奏折,最上面那封的火漆印是应天府的,里面写着“东宫槐枝断裂,疑有人为”,字迹歪歪扭扭,是王秀才托人代写的。小吏踩着雪水跑过金水桥时,见兵部的信使正从对面过来,怀里揣着个牛皮袋,封条上盖着“锦衣卫百户”的印,不用问也知道,定是查槐枝断裂的卷宗。
这只是开始。
三日后的早膳,朱文坡刚端起粥碗,就见碗底沉着片乌黑的东西,像片枯树叶。他用筷子挑起来,那东西遇热就化,散出股杏仁味——是苦杏仁磨的粉,掺了这个,粥是尝不出怪味的。旁边伺候的小太监脸都白了,“扑通”跪在地上:“殿下饶命!这粥是厨房刚送来的,小的没敢动啊!”
朱文坡没说话,把粥倒进泔水桶。他看见厨房方向的墙头上,有个戴斗笠的人影一闪,斗笠檐下露出的半张脸,像极了朱文堂身边的护卫统领。
午时刚过,宗人府的老吏就揣着本账册往御书房去。账册里夹着张纸片,是厨房采买的清单,“苦杏仁三斤”那行字被红笔圈了,旁边注着“采买人:李三,系二皇子府管事远亲”。老吏走到文华殿拐角,撞见吏部的笔帖式,对方手里也捏着张纸,是李三的户籍抄本,祖籍与朱文堂的奶娘同村。
两人没说话,只交换了个眼神,一前一后往御书房的方向走,靴底碾过融化的雪水,在青砖上拖出两道湿痕。
四月初的雨下得连绵,朱文坡披着蓑衣去巡视刚修好的堤坝。脚下的木栈道突然晃了晃,他伸手扶住旁边的木桩,却见木桩根部的绳索松了半截,绳结是被人用刀割过的,只剩层油皮连着。身后的衙役惊呼着扑上来,拽着他往岸上退,木栈道“哗啦”一声塌进水里,溅起的泥浆糊了他满脸。
“这绳索上礼拜才检查过,怎么会……”衙役的话没说完,就被朱文坡按住了。他望着河对岸的芦苇荡,有个穿蓑衣的人正往深处钻,蓑衣下摆露出的箭囊,是朱文堂赏赐的“虎头囊”,去年秋猎时见过。
雨停时,河道总督的快马已奔出十里地。马背上的文书袋里,装着栈道绳索的残段,上面的刀痕被标了红圈,旁边附了张画,是那穿蓑衣人的背影,箭囊上的虎头纹画得清清楚楚。快马经过驿站时,见顺天府的驿卒正换马,对方怀里的文书封着火漆,印是“河道巡查司”的,不用问也知道,定是关于堤坝的急报。
这样的事,越来越密。
朱文坡去国子监看书,书架上的《资治通鉴》突然砸下来,书脊上缠着根细铁丝,显然是被人故意支起来的;他在御花园散步,头顶的灯笼突然坠下,灯油泼了他一肩,灯杆上的铁钩被磨得发亮,像是刚被人动过手脚;甚至有次去给江婉荣请安,长乐宫门口的石狮子突然滚下块碎石,擦着他的耳朵落在地上,石缝里卡着块灰布,与灰衣侍卫的衣角同款。
每次都险象环生,每次都能找到点蛛丝马迹,却又抓不住确凿的把柄。
而御书房外的信使,也越来越多。
文官们送来的奏折,字里行间都是“东宫安危堪忧”“请彻查异动”,附带着各种人证物证的抄本——王秀才的证词、厨房的账本、栈道的绳索图样,甚至有国子监学生画的书架草图,上面标着铁丝的位置。
武官们的文书更直接,牛皮袋里装着刀痕拓片、箭囊图样、灰衣布料的样本,还有锦衣卫暗中画的地形图,标注着每次遇袭时,朱文堂的亲卫在何处值守,往来路线如何与事发地重合。
宗人府的老吏最是细致,每天揣着本蓝皮册子往御书房跑,册子上记着“四月初二,苦杏仁采买人李三去向不明”“四月初五,二皇子府护卫张四告假一日”“四月初七,修补栈道的工匠王二被调离京城”,条条缕缕,像张越织越密的网。
这些书信像雪片似的往御书房送,有时一天能来七八拨,信使们在门外排队,靴底的泥蹭在金砖上,留下片黑印,太监们擦了又擦,总也擦不干净。没人知道皇帝看了这些会是什么反应,只知道每次信使离开时,御书房的窗纸都亮着,里面的烛火一夜不熄。
朱文坡不是傻子。
他看着案上堆起的证物——半截带刀痕的绳索、块灰衣布料、片苦杏仁粉的残渣,忽然想起六年前在南京粥棚,王秀才教他算账时说的“账上的数不会说谎,差一分就有一分的猫腻”。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凑在一起,指向的只有一个人。
这天夜里,他坐在东宫的灯下,给江婉荣写了封信。没提朱文堂的名字,只说“东宫的槐花开了,想起南京粥棚的槐花饼,不知母后还记得做法”,信末附了张画,是株被虫蛀的槐树,虫洞的形状,像极了“堂”字的偏旁。
第二天一早,这封信混在宗人府的蓝皮册子、兵部的牛皮袋、文官们的奏折里,被送进了御书房。信使回来时说,御书房的窗纸亮了整夜,清晨时飘出点焦味,像是烧了什么东西。
朱文坡站在东宫的槐树下,看着新抽出的嫩芽,忽然笑了。雪化了,冰融了,该长的总会长出来,该来的也总会来。他不知道父皇会怎么处理,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当年吕云瑶的十七支箭没能射倒朱允烙,如今朱文堂的这些伎俩,也休想让他退缩。
远处,又有个信使捧着文书往御书房跑,身影在宫道上缩成个小黑点,像粒要钻进地里的种子。朱文坡摸了摸槐树的树干,去年冬天的断口处,已经冒出了新枝,嫩得能掐出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