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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明孝陵出来时,紫金山的风裹着松针的清气,往南京城里钻。朱允烙的龙袍外罩着件藏青披风,江婉荣走在身侧,手里的檀木念珠转得慢悠悠的。“回东宫歇歇吧,”她侧头看了眼皇帝鬓角的白霜,“那孩子估摸着正算今日的粥账。”

朱允烙没应声,脚步却朝着东宫的方向拐。孝陵的青石板路刚被秋阳晒透,龙靴踩上去暖烘烘的,倒比宫里的金砖舒服。路过侍卫营房时,守陵的千户想跟上来,被他抬手挥退了:“在外面等着。”

南京东宫的门没上闩,虚掩着,能听见里面翻动纸页的沙沙声。朱允烙推门进去,见朱文坡正趴在案前核账,窗台上的砚台里,墨锭还浸在水里,晕开一圈浅黑。案角堆着半摞《文治太子起居注》的抄本,最上面那本的末页,用朱砂笔圈着“取信于民”四个字。

“别算了。”朱允烙往旁边的竹椅上坐,椅面被磨得发亮,椅腿上还缠着圈布条——是去年冬天朱文坡怕硌着地砖垫的。他掀了掀披风,露出里面的龙袍一角,金线绣的龙纹在阴影里闪了闪。

朱文坡手一抖,算盘珠子“噼啪”乱响。他抬头时,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了半只眼:“陛下返回东宫,未能迎驾,恕罪。”

“收拾收拾,跟朕回北京。”朱允烙看着他袖口磨出的毛边,想起六年前那身血袍——如今这白直裰虽素净,倒比当年的蟒袍顺眼多了。他指了指墙角的木箱,“那里面的书,让侍卫搬。”

朱文坡把算盘往案上一推,指尖在账册的“三十石米”上顿了顿:“草民以什么身份跟陛下返京?”

“以子身份。”朱允烙的声音沉了沉,龙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蒲团,那是朱文坡每日抄书前跪诵祖训用的。他看着儿子鬓角的白发,比自己的还密些,心里忽然泛上点涩。

“子有罪。”朱文坡站起身,膝盖磕在砖地上,发出闷响。他没抬头,声音裹着点没散的愧色,“当年在东宫养死士,在西市监斩时怯懦,这六年……还没赎干净。”

“朕知道。”朱允烙也站起来,龙靴踩过案边的废纸,纸上是没写完的施粥告示,“但南京的粥棚离了谁都转,不差你一个舀粥的。”

朱文坡忽然笑了,嘴角扯出几道浅纹,倒比六年前平和多了:“陛下忘了?草民刚被贬来时,这聚宝门的粥棚还是个漏雨的破棚子。是城南的王木匠帮忙修的顶,城西的张婆送的柴火,就连打更的老李头,都天天半夜过来帮着看火……”他拿起账册往怀里揣,“他们认的不是废太子朱文坡,是肯给他们递热粥的仲平。”

朱允烙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账册上,封皮上用墨笔写着“乐贤十二年至十八年,聚宝门施粥明细”,字迹比当年在东宫时工整多了。他忽然想起孝陵前那株新冒的绿芽——或许这就是太祖皇爷爷的意思,让这小子在百姓跟前,把弯了的脊梁慢慢挺直。

“草民想有始有终。”朱文坡把账册按在胸口,像是捧着什么宝贝,“最后给他们施一次粥,跟他们说声谢谢。往后不管回不回北京,心里都踏实。”

“以后有的是机会。”朱允烙想说回京后让他管着顺天府的粥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着朱文坡眼里的执拗,倒像看见年轻时的自己——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

“不。”朱文坡摇摇头,指尖在账册的边角上捻了捻,“陛下忘了?草民是您所生的,不管是不是太子,是不是庶人,我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您。”他抬头时,眼里的红血丝淡了些,“这最后一次粥,得让他们知道,朱家的人不光会犯错,也懂得记着百姓的好。”

朱允烙沉默了。殿外的风卷着落叶进来,打着旋儿落在龙袍上,他抬手拂开时,忽然觉得这南京的秋阳,比北京的暖。“一起。”他丢下两个字,转身往殿外走,“朕也去舀碗粥。”

朱文坡愣了愣,赶紧从门后抄起那身靛蓝围裙——领口打着个补丁,是张婆上个月帮着缝的。他追出去时,见朱允烙正站在廊下解披风,龙袍的金线在日头下闪得晃眼,赶紧上前:“陛下,换件常服吧,免得……”

“免得失礼?”朱允烙挑眉笑了,接过他递来的藏青常服,“朕给百姓递粥,穿龙袍才是真失礼。”

两个时辰后,聚宝门的粥棚前排起了长队。蒸汽裹着米香在晨雾里打旋,朱文坡舀粥的手稳得很,粗瓷碗沿磕在老汉的豁牙上,发出轻响。他旁边站着个穿藏青常服的汉子,身形挺拔,舀粥时手腕翻转的弧度,带着股说不出的规整。

“仲平先生,今儿的粥稠得很呐!”排在队尾的应天府尹周显,正踮脚往棚里瞅。他是来查粥棚账目的,官服的补子沾着点泥——刚从城郊的堤坝巡查回来。目光扫过棚里那个背影时,周显忽然顿住了——那人身形虽被常服掩着,可抬手舀粥的姿势,袖口露出的那截玉牌,羊脂白的底色上,隐约刻着个“允”字。

“周大人来了。”朱文坡笑着回头,手里的勺子还滴着粥水,“账册在棚子角上,您自便。”

周显的视线在那藏青常服汉子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在朱文坡的白直裰上,喉结滚了滚。他知道这仲平先生是废太子,可旁边这位……他刚要开口,就见远处的驿卒骑着快马奔来,手里举着“四百里加急”的木牌,显然是有急事。

“先生先忙着,下官去去就回。”周显对着朱文坡拱了拱手,又往那藏青常服汉子的方向虚揖了下,转身时脚步有些乱——那玉牌的样式,他在去年进京述职时见过,挂在皇帝的腰上。

快马奔远的尘烟还没散,朱允烙舀粥的手没停。排在前面的安家的媳妇抱着孩子,见他动作利落,忍不住搭话:“这位大哥面生得很,是仲平先生的亲戚?”

“算是吧。”朱允烙把粥碗递过去,指尖碰了碰孩子的小脸,软乎乎的,像极了朱文坡小时候。

安家的媳妇没再问,抱着孩子往旁边走,嘴里念叨着:“这大哥看着面善,就是身上的味儿……像宫里的龙涎香。”

朱文坡听见了,耳根微微发烫。他瞥了眼朱允烙,见他正给个瘸腿的老汉递粥,眉头都没皱一下,心里忽然松了些——六年前那个在太和殿掷玉玺的父皇,如今竟能在这破棚子里,跟百姓挨挨挤挤地站着。

日头爬到头顶时,粥快施完了。周显骑着马回来,官服的下摆被风吹得翻卷,露出里面的衬袍——湿了一大片,显然是跑急了。他勒住马缰,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棚里,见那藏青常服汉子正弯腰帮朱文坡收拾柴火,后腰的常服被风吹起,露出里面龙袍的一角,金线绣的龙纹在日头下闪得刺眼。

“陛……陛下?!”周显从马上跌下来,官帽滚出老远,露出光秃秃的头顶。他连滚带爬地往棚子前冲,靴子踩在泥水里,溅了满脸的泥点,“臣应天府尹周显,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嗓子喊出来,排队的百姓炸开了锅。刚才接粥的安家媳妇抱着孩子就往地上跪,瘸腿老汉拄着拐杖想弯腰,却被朱允烙一把扶住:“都起来,喝粥呢。”

“真……真是万岁爷?”张婆颤巍巍地摸了摸朱允烙的常服袖口,那里的针脚细密得不像民间的手艺,“老奴……老奴刚才还跟您讨了块糖给娃……”

朱允烙从怀里摸出块麦芽糖,塞给张婆的孙子:“拿着吃,甜的。”他看了眼朱文坡,见他正红着脸给周显捡官帽,忽然觉得这场景比太和殿的早朝,更让人心里敞亮。

“陛下怎么会来这破棚子?”王木匠搓着满是老茧的手,眼里的泪珠子直打转,“您是天上的龙,哪能跟我们这些泥腿子挤在一块儿……”

“咱也是朱家的子孙。”朱允烙拿起最后一碗粥,递到王木匠手里,“祖宗说了,百姓的碗里有米,朱家的江山才能稳。”他指了指朱文坡,“这小子六年没白待,知道施粥不是施恩,是还债。”

朱文坡的脸更红了,却把腰杆挺得笔直。他看着百姓们眼里的光——不是敬畏,是亲近,忽然明白父皇那句“一起”的意思。这最后一次粥,不是他一个人在谢百姓,是朱家的人,在给百姓递一句迟来的“记挂”。

周显还跪在泥水里,看着皇帝和废太子并肩收拾粥桶的背影,忽然觉得眼眶发烫。他在南京当差十年,见过朱文坡当年的张扬,也见过他这六年的沉寂,却没见过这样的场景——龙袍换了常服,太子没了蟒袍,可两人站在粥棚前,倒比任何时候都像父子,像能扛住江山的样子。

“收拾好了?”朱允烙拍了拍手上的灰,看了眼日头,“该走了。”

朱文坡点点头,把最后一块木柴塞进灶膛。火灭了,蒸汽散了,可百姓们的笑声还在聚宝门的巷子里绕,像团化不开的暖。他跟着朱允烙往东宫走,脚步迈得稳,心里忽然踏实得很——回不回北京,封不封爵位,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终于能像个儿子,像个朱家的子孙,在父皇身边,把路走得堂堂正正。

乐贤十八年初冬的风,比南京的烈多了。刚过卢沟桥,就能闻见北京城里的煤烟味,混着护城河的水汽,往人鼻子里钻。朱文坡缩在马车里,掀着窗帘一角往外看,道旁的白杨树叶子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指着灰蒙蒙的天,像极了乐贤十二年那个深秋,他站在正阳门城楼上,看朱高煦的兵马往五军都督府冲时的模样。

“大哥,到了。”朱文堂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热络。

朱文坡掀帘下车,脚刚沾地就打了个寒颤。北京的冷是钻骨头缝的,比南京的湿冷更霸道。他抬头望了眼紫禁城的角楼,琉璃瓦在暮色里泛着暗金色,像块被岁月磨旧的元宝。朱文尘站在朱文堂旁边,穿着件石青蟒袍,见他下来,赶紧上前半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住了,手在袍角上捻来捻去。

“二弟,三弟。”朱文坡拱了拱手,白直裰的袖子在风里晃了晃,倒比两个弟弟的蟒袍显得素净。

“父皇在里头等着呢。”朱文堂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比六年前深了些,“刚让人来问了两回。”

朱文坡没接话,跟着他们往午门走。石板路上的冰碴被往来的靴子踩得咯吱响,他看着自己的影子被宫灯拉得老长,忽然想起乐贤十二年,也是这样的天色,他穿着甲胄,从在东宫准备着信号,准备杀进御书房...手里攥着朱高煦给的兵符拓本,心里头烧得厉害,觉得这宫门后的广场,就是他的玄武门。

“大哥,你看那正阳门。”朱文尘忽然指着远处,声音有点发飘,“上个月刚修过,换了新的铜钉。”

朱文坡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正阳门的城楼在暮色里像头沉默的巨兽。六年前的那个清晨,他就是从这道门冲进来的,满脑子都是“登基称帝”的鬼话,觉得跨过去就能坐上龙椅。如今再看,只觉得那会儿的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朱家的江山,哪是靠一场兵变就能抢来的?

“是挺新的。”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当年我还以为,从这儿冲进来,就能……”话没说完,就被朱文堂悄悄碰了下胳膊肘。

哥仨闷头往里走,穿过太和殿广场时,风更大了,卷着地上的枯叶往人脸上扑。朱文坡看见广场角落里的石狮子,鬃毛上还挂着冰碴,六年前父皇抓人时,有个死士就撞在这狮子上,脑浆溅了一地。那血腥味,他到现在还能闻见。

乾清宫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朱允烙坐在铺着狼皮褥子的宝座上,手里捧着杯热茶,水汽模糊了他鬓角的白霜。见他们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回来了。”

“儿臣参见父皇。”朱文坡跟着两个弟弟跪下,膝盖磕在金砖上,比南京东宫的青砖硬多了,震得他骨头发麻。

“起来吧。”朱允烙呷了口茶,目光在朱文坡身上打了个转,“南京的粥棚,都安顿好了?”

“回父皇,都交托给王秀才了,账册也清了。”朱文坡站在那里,手贴在裤缝上,白直裰在满是明黄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扎眼。

朱允烙没再说话,低头翻着案上的奏折。暖阁里静得很,只有地龙偶尔“噼啪”响一声,还有朱文尘紧张得咽口水的声音。朱文坡看着父亲的侧脸,皱纹比六年前深了不少,尤其是眼角那道,像被刀刻出来的,忽然想起小时候,这道纹还浅得很,父亲总笑着捏他的脸,说“坡儿长大了,要替父皇分忧”。

“天色不早了。”朱允烙忽然合上奏折,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案边的铜鹤,“你们俩先回去吧,文坡留下。”

朱文堂和朱文尘如蒙大赦,行礼时动作都快了些。走到门口时,朱文堂回头看了眼朱文坡,眼神里有话,却终究没说出来。

暖阁里只剩父子俩,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朱文坡低着头,听见父亲的脚步声在身后绕了两圈,最后停在他旁边。

“去见过你母亲了?”朱允烙的声音比在南京时柔和些。

“还没,想着先给父皇请安。”

“嗯。”朱允烙应了声,又没话了。

朱文坡觉得这沉默比当年在西市监斩时还让人难受。他攥了攥手心,硬着头皮开口:“父皇,儿臣……先行礼告退了。”

“去哪?”朱允烙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沉。

朱文坡愣了愣,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还是在南京穿的那双布鞋,鞋底都快磨平了。“儿……儿虽然回来了,但这宫里……”他喉结滚了滚,“家没有我的位置了,不是吗?”

乐贤十二年被废后,他的东宫东殿早就封了,里头的东西要么收了,要么分给他两个弟弟了。如今回来,他实在不知道该往哪去。

朱允烙忽然笑了,笑声在暖阁里荡开,惊得烛火又晃了晃:“谁说没位置?跟朕聊聊吧。”

他转身往内间走,龙袍的金线在烛火下闪着光:“让御膳房备点酒,今儿咱父子俩,说说话。”

内间比外间更暖,摆着张矮桌,上面铺着块旧毡子,看着有些年头了。朱允烙盘腿坐下,指了指对面的蒲团:“坐。”

朱文坡刚坐下,就见小太监端着托盘进来,两壶酒,四个小菜——酱肘子、卤豆干、拍黄瓜,还有碟糖蒜,都是些寻常吃食,不像御膳房的手笔。

“这是你母后婉荣让人做的。”朱允烙给自己倒了杯酒,酒液清冽,晃了晃,“她说你在南京总吃粥,该补补油水。”

朱文坡的眼圈忽然有点热,端起酒杯抿了口,辣劲从喉咙烧到胃里,逼出些眼泪来:“谢父皇,谢母后。”

“别谢。”朱允烙放下酒杯,夹了块肘子放在他碟子里,“当年废你的时候,她居然丝毫没哭,她懂得江山社稷。”

朱文坡的筷子停在半空,肘子上的油滴在碟子里,晕开一小片黄。“儿臣不怪父皇。”他低声说,“若不是父皇当年狠下心,儿臣现在……要么死在西市,要么成了朱家的罪人,被钉在史书上骂。”

“知道就好。”朱允烙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你在南京抄的《文治太子起居注》,朕都看了。”

“父皇……”

“别打断。”朱允烙抬手,“你在批注里写,‘我,为的不是权,是怕担不起百姓的饭’,这话写得好。”他看着朱文坡,眼神里有了点暖意,“比你当年在东宫写的《驭民策》强多了。”

提起《驭民策》,朱文坡的脸腾地红了。那是他十七岁写的,满纸都是“威服天下”、“重典治国”的话,现在想起来,简直是笑话。

“儿臣那时候……太年轻,不懂事。”

“不是年轻的事。”朱允烙喝了口酒,辣得他皱了皱眉,“是你把太子的位置,看得太金贵了。”他放下酒杯,指尖在矮桌上敲着,“你以为那位置是龙椅,坐上去就能呼风唤雨?其实啊,那是口锅,底下烧着百姓的柴,锅里煮着江山的米,稍有不慎,就会烧糊,甚至炸锅。”

朱文坡想起南京粥棚里的情景,张婆总说“煮粥得小火慢熬,急了就夹生”,忽然觉得父亲这话,比任何祖训都实在。

“儿臣在南京施粥,才明白这个理。”他拿起酒杯,跟父亲碰了下,“百姓要的不是太子的蟒袍,是碗热粥;江山要的不是皇帝的金口玉言,是能让粥一直热着的规矩。”

“说得好。”朱允烙眼里的笑意深了些,“所以朕让你回来,不是让你再争那口锅,是让你看着,学着怎么添柴,怎么搅锅。”

酒过三巡,朱文坡的脸热了,话也多了些。他跟父亲说南京的王木匠,说他修粥棚时总念叨“榫卯得对齐,不然撑不住”;说张屠户,说他每次送肉都多给两斤,说“当官的若都像仲平先生这样,咱百姓就有奔头”;还说那个豁牙的老太太,总塞给他晒干的野菊,说“败火,当官的烦心事多”。

朱允烙听得认真,时不时插句话,问这问那,像个寻常父亲听儿子讲外头的新鲜事。暖阁里的烛火明明灭灭,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倒比在太和殿上亲近多了。

“父皇还记得乐贤十二年,儿臣在东宫得到您的传召进来吗?”朱文坡忽然问,酒杯在手里转了个圈。

朱允烙的动作顿了顿,点了点头:“记得,你那时红着眼,像头疯了的小狼,手里还攥着朱高煦给你的兵符拓本,喊着要替那个公公挡了一刀。”

“儿臣那时候,以为正阳门就是玄武门。”朱文坡笑了,笑得有点自嘲,“以为杀进去,坐上龙椅,就能证明自己比二叔强,比文堂、文尘强。现在想想,真可笑。”

他喝干杯里的酒,辣劲上来了,胆子也大了些:“那门后的广场,哪是什么玄武门?是百姓的田埂,是朱家的祖坟,容不得半点刀光血影。”

朱允烙没说话,只是把自己杯里的酒也喝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能这么想,这六年的罪,没白受。”

“儿臣现在才明白,当年父皇让儿臣穿血袍,不是罚,是救。”朱文坡的声音有点抖,“让儿臣看着那些人死,是让儿臣记住,权力这东西,沾了血就洗不掉了。”

暖阁里又静了下来,只有烛火偶尔爆出个灯花。朱文坡看着父亲鬓角的白霜,忽然觉得这六年,老的不只是自己。

“时辰不早了。”朱允烙站起身,龙袍的褶皱里沾了点酒渍,“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儿臣……”朱文坡也跟着站起来,不知道该往哪去。

“去东宫。”朱允烙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楚,“虽然还没恢复你的太子位,两个弟弟也住在那里,你住着正好。”

朱文坡猛地抬头,眼里全是惊讶:“父皇,儿臣……”

“别多说了。”朱允烙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老茧蹭着他的白直裰,“那院子里的树,还是你小时候亲手栽的,估计都长粗了。回去看看,该修的修,该剪的剪,就当……重新学着打理些事。”

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住了,没回头:“太子的位置,还空着。但能不能坐回去,不是朕说了算,是你自己说了算。什么时候你能把那院子里的树,打理得跟南京粥棚的账目一样清楚,什么时候再说别的。”

朱文坡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暖阁门口,龙袍的金线在暮色里闪了闪,像颗沉在水里的星。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六年前握过兵符,六年后握过粥勺,如今,似乎可以试着,去握一握那把修剪树枝的剪刀。

走出乾清宫时,夜色已经浓了。宫灯沿着宫道一路排开,像串掉在地上的星星。朱文坡往东宫的方向走,脚步迈得稳,心里头踏实得很。他知道,父皇没恢复他的太子位,不是不原谅,是在等——等他真正明白,太子这两个字,不是权力,是责任。

东宫的门没锁,虚掩着。推开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果然还在,枝桠伸得老高,快够着屋檐了。树底下的石桌还在,上面刻着他小时候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被岁月磨得浅了,却还能看清。

朱文坡走到石桌旁坐下,抬头望着满天的星子,忽然笑了。北京的星星,比南京的亮些,像极了父亲刚才看他时,眼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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