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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贤十五年的春末,朝堂上的唾沫星子快赶上永定河的水了。

早朝刚散,工部的老尚书就被礼部的人堵在金水桥边,听对方攥着奏折念叨:“《皇明祖训》写得明明白白,‘国本宜早定’,陛下这都拖了三年,难道真要等……”话没说完,往南京方向瞥了眼,那意思谁都懂。

御书房里,朱允烙捏着奏折的手青筋直跳。案上堆着的宗人府文书快没过砚台了,篇篇都在说“嫡庶有序”“社稷为重”,字里行间全是“赶紧立嫡次子或嫡三子,甚至还有人想学习先帝世祖,立庶长子”的意思。也迅速被宗人府按住了奏折并回复批示:“皇后江婉荣乃从洪武十年太祖批准订婚的,而且从小订婚,陛下咋可能改废皇后,元嫡正妻无误,哪有立庶长子之意?”

早朝上,朱允烙听着于谦的汇报中,

“陛下,”于谦捧着新铸的农器图谱进来,见这架势,只淡淡道,“江南的秧苗该插了,户部报上来的新式水车图纸,老臣觉得可行。”

朱允烙抬眼笑了,把奏折往旁一推:“还是于爱卿懂朕。”他知道于谦的意思——储位的事急不来,百姓的饭碗更要紧。

可礼部和宗人府不懂。转天早朝,礼部左侍郎王哲就跪在丹墀下,捧着祖训哭:“陛下若执意不立储,国本动摇,天下人会说我大明无规矩!”

“规矩?”朱允烙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朕的规矩就是,储君得是能扛得起天下的人,不是按年纪排排坐!”

王哲还在喊:“可二皇子监国稳重,三皇子算术通神,哪一个不是栋梁?总不能……总不能留给那个造过反的!”

这话像火星子扔进了火药桶。朱允烙猛地拍案,龙椅扶手的漆都震掉了块:“把他拖下去!廷杖四十,往死里打!!”

殿外的廷杖声一响,满朝鸦雀无声。王哲的惨叫混着板子声传进来,宗人府的几位王爷缩了缩脖子——右宗正朱高炽捏着朝珠的手沁出了汗,他儿子朱瞻基在东宫伴读快三年了,天天跟着朱文堂、朱文尘念书,外头早有闲话,说“燕王这是提前占位置呢”。他想求陛下给个准话,可看这架势,嘴刚张就闭了。

宗人令朱尚炳倒是稳,捋着胡子眼观鼻鼻观心。他是秦王嫡子,按辈分是朱允烙的堂叔,心里跟明镜似的——陛下不立储,自有道理,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

最靠后的左宗正朱允炆,半个身子藏在柱子后头,袍角都没动一下。自从乐贤十三年回复藩地,就藩广东,又被召回做左宗正,他就学会了一个字:装。谁也不得罪,谁也不帮腔,反正当年的锐气早被磨没了。

四十廷杖打完,王哲已经没气了。太监来报“王侍郎没撑住”时,朱允烙正对着舆图看漠北的互市点,只“嗯”了声:“按侍郎规矩葬了,家人给点抚恤。”

这话传开,朝堂上安生了不少。礼部的奏折少了一半,宗人府的老王爷们见了朱允烙,只敢说天气和收成。

朱高炽趁机请旨:“陛下,瞻基在东宫伴读许久,臣想让他回府学学藩王的本分。”

朱允烙抬眼笑了:“急什么?让他跟着三皇子多学学算术,往后管你们燕王府的账,省得被下人蒙骗。”

朱高炽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却更糊涂了——陛下到底属意谁?

只有于谦看得明白。那天他去御书房送漕运账本,见朱允烙在南京送来的密报上画了圈,密报里写着“朱文坡在南京粥棚记账,签名只用‘文坡’二字”。陛下没说话,只是把圈画得格外重。

晚春的风卷着杨花飘进御书房,朱允烙望着窗外的宫墙,忽然对太监道:“传旨给南京,让吴长安把粥棚的账本送一份来。”

南京的秋阳晒得人暖融融的,朱文坡蹲在粥棚前,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张阿婆领了两碗粥,三个馒头。”他笔尖在账本上划过,落下的名字不再是“文坡”,而是自己取的“仲平”——仲是排行,平是心愿,只求个心平气和。

吴长安在旁边添柴,看他把“仲平”二字写得越来越稳,嘴角的皱纹都松快些:“昨日有个老户说,这粥比去年稠了。”

朱文坡抬头笑,额角的汗滴在账本上洇出个小圈:“户部拨的米多了三成,自然得稠些。”他现在闭着眼都能算清,三十斤米能熬多少碗粥,够多少人填肚子。这手艺比当年在东宫背《论语》熟练多了。

夜里回东宫,他对着铜镜摘帽子,忽然发现鬓角的白发少了些。镜里的人眉眼间还带着桀骜,却添了点烟火气——那是天天跟百姓打交道磨出来的。他摸了摸账本上的“仲平”,忽然想通了:争来的储君位,不如手里这碗热粥实在。百姓认的不是嫡长子的名分,是能让他们吃饱穿暖的人。

“若真能当个藩王,”他对着空镜喃喃,“就去最穷的地方,教人种稻子算收成。若是做百姓,守着这粥棚也挺好。”窗外的月光落在账本上,把“仲平”二字照得亮堂堂的。

北京紫禁城的暖阁里,李媛抱着朱遵锐,膝盖都跪麻了。孩子刚满三岁,穿着件虎头袄,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朱允烙,小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奶糕。

“陛下,锐儿都三岁了,”李媛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是文坡的嫡子,按规矩该请封皇长孙的。您就算不看文坡的面子,也得看这孩子……”

朱允烙翻着奏折,没抬头。案上堆着宗人府的文书,全是催立储君的,墨迹都透着急。他捏着朱砂笔的手顿了顿:“乐贤十二年他出生时,朕就说过,名分的事缓一缓。”

“缓了三年了!”李媛把孩子往身前送了送,“外面都在传,您要把储位留给文坡……可他是废庶人啊!锐儿是嫡长孙,难道不该……”

“住口!”朱允烙把笔往砚台里一戳,墨汁溅在明黄的奏章上,“朕的家事,轮到你来指手画脚?”

朱遵锐被吓哭了,奶声奶气地喊“娘”。李媛赶紧哄着,眼泪却掉在孩子的虎头袄上:“臣妾不敢……可文坡在南京施粥,锦衣卫的密报您也看了,他是真的悔了啊。您给他个机会,也给锐儿个机会……”

“他的机会,不是朕给的。”朱允烙的声音缓了些,望着窗外的宫墙,“是他自己挣的。”他想起密报上那个“仲平”的签名,笔锋里没了当年的狂傲,多了些踏实。昨日他特意在旁边添了个“朱”字,墨色比密报的字迹深些,像在给那两个字撑腰。

李媛还想再说,却见江婉荣扶着内侍走进来,手里端着碗安神汤:“陛下消消气,弟妹也是急糊涂了。”她把汤递给李媛,“锐儿该睡了,我让奶娘抱去偏殿。”

朱遵锐被抱走时,还扯着朱允烙的袍角。皇帝摸了摸孩子的头,指尖触到虎头袄上的绒毛,忽然想起朱文坡小时候,也是这么扯着他的衣角要糖吃。

“文坡的事,”朱允烙望着汤碗里的热气,“得看他自己能走多远。至于锐儿,是朱家的血脉,朕不会亏了他。”

李媛捧着汤碗,眼泪还在掉,心里却松了些。她知道,这已是皇帝能给的最软的话了。

暖阁外的风卷着落叶,扑在窗纸上沙沙响。朱允烙重新拿起奏折,宗人府的墨迹依旧刺眼,可他忽然不那么烦了。朱文坡在南京算粥账,朱文堂在北京监国,朱文尘在户部拨算盘,连三岁的朱遵锐都知道扯着他要糖吃——这天下,本就该是这样慢慢过的。

东宫的夜比别处静些,连檐角的铜铃都懒得晃。朱文堂啃着块芙蓉糕,碎屑掉在锦垫上,他也不拾,只含糊道:“你说父皇到底在想啥?天天被宗人府的老头们念叨,换我早掀桌子了。”

对面的朱文尘正用指尖摸棋盘上的格子,半瞎的左眼蒙着层白翳,倒比右眼更显平静:“掀桌子也没用,宗人府的折子能从太和殿堆到午门。”他指尖在“将”位顿了顿,“昨日御膳房新做的驴打滚,你给我留了没?”

“早放你案上了。”朱文堂往嘴里塞了块蜜饯,“说真的,这龙椅有啥好?天天看奏折看到半夜,还得应付那些哭哭啼啼的外臣。我宁愿去顺天府的戏楼听三个月的《长生殿》。”

朱文尘笑了,指尖划过棋盘的纹路:“我这眼睛,连奏折上的字都认不全,更别说批红了。谁爱当谁当去,反正别算上咱们俩。”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都笑了。自乐贤十二年搬进东宫,这还是头回觉得心思这么齐。朱文堂爱热闹,御膳房的菜单比宗人府的规矩记得牢;朱文尘眼瞎后反倒清净,摸着算盘珠子比摸奏章顺手。谁都没提储位的事,却都明白——那把龙椅烫得很,不是他们能坐的。

“要我说,”朱文堂往他手里塞了块糖,“还是大哥有福气,在南京喝喝粥、算算账,倒比咱们自在。”

朱文尘的指尖捏紧了糖块,糖纸的脆响在夜里格外清:“别乱说,大哥……他有他的难。”

窗外的月光爬进窗,照着两人沉默的脸。东宫的烛火明明灭灭,像极了他们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盼着父皇给个准话,又怕那准话真落到自己头上。

第二日早朝的鼓还没敲完,宗人府的老头们就捧着奏折堵在了太和殿门口。为首的宗人令朱尚炳没说话,倒是个白胡子侍郎颤巍巍地喊:“陛下!太子妃李媛仍居东宫,冠服未除,这不合规矩!废太子已为庶人,其妃当贬为庶人妇,岂能仍称太子妃?”

朱允烙刚落座,手里的茶杯还没端稳,闻言眉头就拧成了疙瘩:“李媛的名分,朕当年就说过,暂不议。”

“陛下!”另个老臣往前跪了半步,“祖制规定,储君废则其妃必废!今李媛仍用太子妃仪仗,恐滋长流言,谓……谓废太子有复位之望啊!”

这话像根刺,扎得满朝文武都屏住了气。于谦站在班列里,眼观鼻鼻观心——他早说过,储位之事不是臣子该插嘴的,偏这些老头们不信。

朱允烙把茶杯往案上一磕,茶水溅在龙纹地毯上:“祖制?朕看你们是忘了乐贤十五年的王哲了!”

那两个老臣脸色一白,却还梗着脖子:“臣等为社稷计,死且不怕,何惧廷杖!”

“好得很。”朱允烙的声音冷得像冰,“来人,把这两个‘为社稷计’的,拖下去杖五十!”

侍卫上来架人时,老臣们还在喊“陛下三思”,声音撞在殿柱上,嗡嗡作响。满朝文武低着头,谁都不敢吭声,心里却翻江倒海——陛下宁肯动刑,也不肯废李媛的名分,难不成……真要把储位还给朱文坡?

散朝时,官员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脚步都比往常慢。

“你听见没?陛下连‘废太子妃’四个字都没提。”

“前几日锦衣卫的密报,说南京那位在粥棚用了‘仲平’的名字,陛下还特意添了个‘朱’字呢!”

“这么说……复位的事有谱?”

“不好说,但李媛的位置稳着,就透着蹊跷……”

议论声飘进东宫时,朱文堂正让小厨房炖着冰糖雪梨,听见这话,手里的勺子“当啷”掉在锅里:“他们猜大哥要回来?”

朱文尘正摸着新送来的账册,闻言指尖一顿:“猜归猜,父皇没发话,谁说了都不算。”他摸到账册上的“江南茶税”字样,忽然笑了,“管他呢,先把这月的账算完再说。”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两人身上。朱文堂的冰糖雪梨炖得正香,朱文尘的算盘打得噼啪响,东宫的日子依旧慢悠悠的,仿佛殿外的流言蜚语都与他们无关。

只是偶尔,朱文堂会望着南京的方向发愣:“大哥要是真回来了……还认得不认得我爱吃的驴打滚?”

朱文尘的算盘停了停,轻声道:“认得不认得,他总归是大哥。”

御书房里,朱允烙望着宗人府新递的奏折,上面还沾着淡淡的血迹——那是早上被打老臣的。他忽然提笔,在奏折角落写了行小字:“太子妃者,皇长孙之母也。废其位,置皇长孙于何地?”写完又觉得不妥,揉了揉纸,重新铺开一张。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像在催他做决定。可他心里清楚,有些事急不得——就像朱文坡在南京熬粥,得慢慢熬,才能熬出那股子暖人心的滋味。

南京的冬夜来得急,粥棚收摊时,朱文坡正对着账本核数,指尖在“今日施粥三百二十七碗”那行字上停了停。吴长安往炭盆里添了块火炭,火星子溅起来,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忽明忽暗:“殿下,这几日总觉得有人跟着,您夜里别往外走。”

朱文坡笑了笑,把账本塞进怀里:“谁会盯上个熬粥的?许是您老眼昏花了。”话虽这么说,却把吴公公递来的短刀往腰里藏了藏——那是前几日吴长安硬塞给他的,说“防狼用”。

后半夜的风卷着雪籽,打在东宫的窗纸上噼啪响。朱文坡被冻醒时,听见院墙外有窸窣响动。他披衣下床,刚摸到门闩,就见黑影破窗而入,寒光直逼面门。

“不是要我的命吧?”他下意识往旁边躲,后腰撞在案几上,怀里的账本掉出来,哗啦啦散了一地。刺客的刀擦着他的肩头劈在墙上,青砖碎屑溅了他一脸。

这当口,朱文坡竟弯腰去捡账本。刺客的刀第二回劈过来时,他正把“仲平”签名的那页护在怀里,刀刃堪堪停在他头顶——刺客的袖口滑出半块龙纹令牌,在月光下闪了闪。

“原来是宫里来的。”朱文坡忽然笑了,直起身拍了拍账本上的灰,“父皇是想看看,我这庶人还有没有反心?”

刺客没说话,刀却收了回去,转身要走。

“等等。”朱文坡把账本举起来,借着雪光晃了晃,“这上面记着三个月的粥账,劳烦回禀父皇,仲平没偷懒。至于别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儿早就空了,装不下龙椅了。”

刺客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时,吴长安举着灯笼跑进来,见他肩头渗血,手抖得像筛糠:“殿下!您咋样?老奴这就报官……”

“别声张。”朱文坡按住他的手,声音透着股罕见的平静,“父皇就是想看看,我是不是还惦记着东宫的位置。”他撕下袍角裹住伤口,捡起地上的短刀,“这刀明天还您,防狼不如防人心,可我现在觉得,人心也没那么难防。”

北京御书房的烛火亮到天明。朱允烙捏着锦衣卫的密报,指尖在“朱文坡护账不护己”那行字上反复摩挲。旁边堆着的,是二十年前关于吕氏刺杀案的卷宗——那年他还是杨陵王,吕云瑶为了让朱允炆稳坐储位,买通刺客在扬州放冷箭,幸亏婉荣挡得快,只伤了左臂。

“果然是一个路数。”他对着卷宗里的“吕云瑶供词”冷笑,当年那刺客也是这般,刀快却留了余地,分明是想看看他会不会狗急跳墙。

内侍轻手轻脚地添茶,见皇帝对着密报发怔,试探着说:“南京来的人说,废太子……哦不,文坡先生,今早还去粥棚了,左肩缠着布,给张阿婆递粥时手都在抖。”

朱允烙刚听见废太子三字,想叫人打这个公公,但自己指节忽然松了。他想起朱文坡小时候,摔破膝盖都要哭着找他吹吹,现在挨了刀,居然还惦记着给阿婆递粥。这变化,比任何奏折都让他心惊。

“把那本粥账调回来。”他忽然道,“朕要亲自看看。”

三日后,账册摆在御书房的案上。纸页边缘卷得厉害,墨迹里混着粥汤和雪水的痕迹。“仲平”二字越往后写越稳,到最后几页,竟有了点笔锋。朱允烙翻到最后一页,见朱文坡在空白处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粥棚,旁边写着:“粥热,人心就暖。”

他忽然想起乐贤十二年那个雪夜,朱文坡被请到御书房,为传旨的李公公挡刀时,眼里尽管全是怨毒,但他知道,自己输了。那时他以为,这儿子这辈子都钻在权欲里了。可现在看来,南京的烟火气,竟比东宫的龙椅更能磨人。

“传旨南京。”朱允烙合上账册,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给朱文坡换个大点的粥棚,户部拨的米再加两成。”顿了顿又补了句,“让吴长安多备些伤药。”

内侍刚要退下,又被他叫住:“告诉李媛,锐儿该启蒙了,让她挑个先生。”

暖阁外的雪停了,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账册上的粥棚图案上,像给那歪歪扭扭的线条镀了层金。朱允烙望着那图案,忽然觉得,有些事急不得。朱文坡的路要慢慢走,他这当爹的,也得慢慢等。

南京的粥棚前,朱文坡正给新搭的棚子上梁。吴长安在旁边念叨:“陛下特意拨了松木,说是结实。”

朱文坡仰头望着梁木,肩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心里却暖烘烘的。他知道,父皇这是信了他。至于储位……那东西哪有手里的刨子实在?

“吴公公,”他忽然喊,“今天的粥多放把糖,算我请的。”

风卷着粥香飘出去,混着远处孩童的笑闹声,像支没谱的歌。朱文坡摸着梁上的木纹,忽然觉得,这日子比当年在东宫算的任何账都清楚——人心是算不清的,但暖粥能焐热。

乐贤十五年的雪落进长乐宫时,江婉荣正对着窗台上的寒梅发呆。朱允烙早上刚说的话还在耳边:“南京那边,你想写信就写吧,不用瞒着了。”

她捏着狼毫的手颤了颤。自打乐贤十二年朱文坡被废,这还是头回能光明正大给他写信。案上的宣纸铺了三天,墨迹晕了又干,总觉得说什么都不妥当。

“娘娘,墨研好了。”宫女轻声提醒。

江婉荣嗯了声,笔尖刚触到纸,又猛地抬起来。想说“天冷添衣”,怕显得太絮叨;想说“父皇没忘你”,又怕给孩子不该有的盼头;想提南京的粥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哪有嫡母跟废庶子聊这些的道理?

她刷刷写了半张,无非是问起居、劝安分,读着却像宗人府的训诫。手指捏住纸角,轻轻一撕,纸屑飘落在炭盆里,蜷成小小的黑团。

“再换张纸。”她对宫女道,声音里带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涩。

这次她写得慢,笔尖在纸上悬了许久,才落下“休养”两个字。想了想,又添了“生息”。四个字占了半张纸,留白处像藏着千言万语。

“就这样吧。”她把纸晾干,折成小小的方块,塞进素色信封。既没提“皇儿”,也没说“储位”,就像寻常母亲叮嘱孩子好好过日子。

送信的内侍来领信时,见信封上只盖了个小小的“婉”字印,连“皇后之宝”的大印都没盖。江婉荣望着宫墙外的雪,忽然补了句:“告诉那边,信是我亲手写的。”

南京的雪比北平小些,朱文坡收到信时,正蹲在粥棚后算账。信封摸起来薄薄的,拆开一看,四个字笔锋温润,像极了小时候母后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的模样。

“休养,生息。”他低声念着,忽然笑了,眼角有点发潮。这哪是普通的家书?分明是母后在说:“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吴长安凑过来看了眼,捋着胡子道:“皇后娘娘的心,比这粥还暖。”

朱文坡把信纸折好,塞进贴身的布兜里。雪落在粥棚的草顶上,簌簌地响,他低头继续算账,账本上的“仲平”二字,忽然写得格外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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