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biqumu.com

南京城的六月,总像被扔进蒸笼的棉絮,潮乎乎地裹着人。承运殿外的梧桐叶蔫头耷脑地垂着,蝉鸣从卯时吵到酉时,把空气都震得发颤。殿角的铜鹤嘴里衔着的清水,不到午时就被晒得只剩半盏,蒸腾的热气里混着龙涎香与草药的味道——大明朝的太子朱标正妃常娴兰的产程已拖了三个时辰。

稳婆王氏的后背早被汗浸透,粗麻布衣黏在脊梁上,像贴了层湿纸。她跪在拔步床前,看着锦被下那截露出来的、泛着血光的婴孩脐带,手指抖得几乎捏不住银剪。“娘娘再使劲!看见头了!”她的声音发紧,眼角余光瞥见床顶悬着的鸾纹帐幔,绣线里的金线在烛火下明明灭灭——这是开平王府特意送来的蜀锦,针脚里都透着开国元勋的体面。

常娴兰猛地攥紧了床沿的雕花木栏,指节泛白。她的鬓发早被冷汗濡湿,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极了其父常遇春当年在战场上的模样。“加把劲……”她咬着牙,声音碎在喉咙里,忽然感觉到腹间一阵剧烈的坠痛,紧接着是婴儿一声清亮的啼哭,划破了殿内凝滞的空气。

“生了!是个带把的!”王氏手忙脚乱地剪断脐带,用温水洗去婴孩身上的血污。当她把襁褓打开时,忽然“呀”地低呼一声——那孩子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竟不哭了,反而对着帐顶的鸾鸟图案咯咯笑起来,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盖粉粉嫩嫩的。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吴升尖锐的唱喏,像一道惊雷劈进闷热的空气里:“皇上驾到——”

朱元璋的龙靴踩在红毡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刚从御书房议事回来,藏青色的龙袍下摆还沾着宫外的尘土,领口的盘金纽扣被日头晒得发烫。身后跟着的朱标忙要行礼,却被他挥手止住:“免了,孩子怎么样?”

他径直走到床边,目光越过众人,落在王氏怀里的婴孩身上。小家伙像是感应到什么,忽然转过头,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朱元璋那张刻满风霜的脸。满殿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谁不知道洪武皇帝的威严?前年有个小太监捧茶时手滑,就被他瞪得当场尿了裤子。可这刚出生的娃娃不仅不怕,反而咧开没牙的嘴,露出个傻乎乎的笑。

朱元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他伸出手,粗粝的指腹轻轻碰了碰婴孩的脸颊,那皮肤软得像块温玉,比他握了半辈子的刀柄舒服多了。“这小子……”他喉结滚了滚,声音里的戾气淡了些,“倒有几分胆色。”

常娴兰挣扎着想坐起来,被朱元璋按住了肩膀。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刀的厚茧,按在她细瘦的肩骨上,竟奇异地让人安心。“躺着吧。”他的声音缓了些,“常丫头,你为朱家添了第三个嫡孙,功不小。”

太子朱标这时才敢上前,青绿色的太子蟒袍上绣着的流云纹,在烛火下轻轻晃动。他看着妻子苍白的脸,眼底掠过一丝疼惜,随即转向朱元璋,躬身道:“请父皇为孩儿赐名。”

朱元璋捻着颔下的胡须,目光忽然投向窗外。不知何时,紫金山方向的天际漫过一层火烧云,像打翻了的胭脂盒,从承运殿的琉璃瓦上淌过去,把金砖铺就的庭院染成一片赤金。殿内的人都愣住了,连那婴孩都停下了笑,小脑袋转向霞光的方向。

“此乃吉兆。”朱元璋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就叫允烙。烙刻的烙。”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朱标,又落回婴孩脸上,“要他记住,生在东宫,就得把这江山、这规矩,牢牢烙在骨血里,半点不能含糊。”

朱允烙的名字,就这么定了。

三日后的洗三礼,把东宫搅得沸沸扬扬。内务府的太监们捧着鎏金盆、银剪、红绸子鱼贯而入,盆里盛着的是从紫金山引来的活水,据说掺了茯苓、甘草,能保孩子无病无灾。最惹眼的是那柄长命锁,放在铺着明黄锦缎的托盘里,赤金的锁身被匠人錾出“承宗继业”四个字,边角还缀着四颗东珠,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

“这是万岁爷特意让人从内库取的赤金。”乳母李氏抱着朱允烙,小心翼翼地把锁挂在他脖子上,声音压得极低,“说是西域进贡的,纯度最高,打锁的匠人是苏州来的张老手,当年给马皇后打凤钗的。”

常娴兰靠在软枕上,看着儿子脖子上晃晃悠悠的金锁,忽然想起父亲常遇春临终前的样子。那时他躺在病榻上,手里还攥着半截枪杆,对她说:“皇家不比寻常人家,孩子生下来就带着担子,得教他硬气。”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金锁的边缘,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心头一颤:“允烙,你祖父对你期许重着呢……”

“母妃!”一个清脆的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三岁的朱雄英穿着件石青色小袄裙,裙摆上绣着的小马图案歪歪扭扭的,显然是他自己画的。他颠颠地跑进来,手里攥着个青玉坠子,上面刻着匹小马,绳结都快散了。“弟弟能玩我的小马吗?”

常娴兰笑着把他拉到身边,指腹擦掉他鼻尖的汗:“弟弟还小,等他长大了,让他跟你学骑射,好不好?”她看向朱雄英脖颈间的玉佩,那是他出生时朱元璋所赐,玉质温润,上面刻着“承训”二字,与朱允烙的长命锁遥遥相对,像两颗沉甸甸的砝码,压在嫡长一脉的天平上。

朱雄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扒着锦被,好奇地看着襁褓里的弟弟。朱允烙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小胳膊忽然动了动,指尖恰好碰到朱雄英的手背。两个孩子都没动,一个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一个抿着粉嘟嘟的嘴,空气里忽然飘来一丝甜甜的味道——是御膳房刚送来的藕粉羹,混着桂花的香。

“在看什么?”朱标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他刚从文华殿回来,手里捧着两本线装书,青色的书皮上还沾着墨香。见兄弟俩的小手在锦被上碰着,他忍不住笑了,眼角的细纹里都透着柔和。

他把书递给常娴兰,一本封面写着“雄英启蒙”,另一本则是空白的封皮。“雄英该启蒙了,这《论语》你先看着,有不懂的问先生。”他又指了指那本空白的,“允烙还小,等他长牙了,孤再教他认‘国’字。”

常娴兰接过书,指尖划过封面上朱标亲笔写的名字,墨迹还带着些微的湿润。她忽然想起父亲常遇春说过的话,那时他刚打完一场胜仗,盔甲上的血还没擦干净,却蹲下来对她说:“皇家的孩子,先学做人,再学做王。做人要守心,做王要守土。”

殿外的红霞渐渐淡了,蝉鸣却还在继续。朱允烙在乳母怀里打了个哈欠,金锁在他胸前晃了晃,发出细碎的响声。朱雄英趴在床边,用没长牙的牙床啃着那本《论语》的边角,惹得常娴兰又气又笑。朱标站在窗前,望着紫金山的方向,那里的霞光正一点点沉入暮色里,像一块被烙进天际的金印。

这一日,洪武十年的南京城,承运殿里的烛火亮到了深夜。长命锁的金光,《论语》的墨香,还有两个孩子的呼吸声,混在黏腻的暑气里,酿成了一坛名为“江山”的酒,等着朱家的孩子们,一口口慢慢尝。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