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工一番话,骂得所有人面红耳赤。
一个满手油污,头发花白的老师傅站了出来,他是车间主任老刘,也是当年跟着钱工一起盘活设备的老伙计。
他也不客气,直接从钱工手里夺过图纸,凑到灯下,眯着眼仔细端详。
“钱总,你先别吼。”老刘头也不抬,手指在图纸上那复杂的曲面上划过,“这活儿,难。不是一般的难。”
车间里刚刚被压下去的嗡嗡声又有了抬头的趋势。
老刘猛地抬起头,环视一圈自己带出来的兵,哼了一声:
“但是,再难,也他妈是铁疙瘩!我就不信,咱们这么多脑袋,连个铁疙瘩都收拾不了?”
他把图纸往一个空着的车床上一拍:“螺旋角度不好找,咱们就先做个木头模具出来对!
曲面不好加工,咱们就自己磨异形刀!老张,你的镗床精度最高,负责定位!
老李,你那台牛头刨还能动弹不?给我把基座先干出来!”
几句话,任务就分派了下去。刚才还愁眉苦脸的老师傅们,眼神瞬间就变了,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一个个摩拳擦掌。
“干了!”
“主任,你就瞧好吧!”
钱工看着这番景象,一直紧绷的脸终于松弛下来,他重重拍了拍老刘的肩膀:
“人手、设备,你随便开口!这几天,车间就是你们的天下!”
一场围绕着搅拌机改造的攻坚战,在林城一建的机修车间里,无声地打响了。
另一边,王敬忠的办公室里,气氛却压抑得像要滴出水来。
他动用了自己半辈子积攒下来的人脉,一个一个电话打过去,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
“喂,是鞍钢的王厂长吗?哎哟,老同学,我是林城一建的王敬忠啊!对对对,有个事儿想请您帮个忙……”
电话那头的人还算客气,可一听到“高铬铸铁”几个字,立马就变了调:“老王,你搞什么名堂?这玩意儿我听都没听过,名字里带个‘铬’的,能是普通东西?不行不行,这事儿我沾不了。”
电话被干脆地挂断。
王敬忠又拨通了下一个号码:“喂,一重集团的李主任?您好您好,我是南江省林城市的王敬忠……”
这次对方倒是知道,可语气更警惕:“高铬耐磨铸铁?王总,你从哪儿听说的?这是管制材料,有军工背景的,每一克都要走特殊审批流程,手续复杂得要命。我们就是生产单位,没有上面的红头文件,一两都拿不出来。”
一连几个电话,不是推三阻四,就是直接回绝。王敬忠碰了一鼻子灰,心里焦急万分。时间不等人,机修车间那边万事俱备,就差这最关键的材料。
就在他快要绝望,准备再厚着脸皮给赵书记打个电话问问进展时,桌上的红色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
他抓起电话,里面传来一个沉稳又陌生的声音。
“是林城一建的王敬忠同志吗?”
“啊,我是,您是?”
“我代表省工业厅通知你,你们申请的‘高铬铸铁’材料,省里已经特批了。二重集团那边会全力配合,保证在三天之内,把合格的铸件送到你们林城!”
王敬忠当场就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又补了一句:“王总,赵书记亲自给省里打了电话,过问了这件事。书记说,这是为我们省的‘七五’攻关项目保驾护航,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卡脖子,就地免职!你们一建还有什么困难,尽管提,省里给你们解决!”
王敬忠握着电话,激动得手都在抖。
他知道,蔡卫国这小子,已经不是简单地被赵书记欣赏了。
他已经成了赵书记手里,一张谁也动不得的王牌!
三天后。
两辆军绿色的解放大卡车,在一辆警用吉普的开道下,引擎轰鸣着冲进了林城一建的大院。
车还没停稳,王敬忠和钱工就带着一大帮人冲了上去。当车厢厚重的油布被揭开,露出里面几块泛着金属冷光、造型奇特的铸件时,整个机修车间的人都沸腾了!
“我的乖乖,这就是高铬铸铁?军车亲自送来的?”
“看这颜色,看这质感,就跟咱们平时见的那些铁疙瘩不是一个物种!”
钱工戴上老花镜,宝贝似的亲自爬上车,掏出个小锤子在铸件上“叮叮当当”地敲了半天。那清脆悠长的回响,让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好东西!绝对是好东西!”他跳下车,对着王敬忠比了个大拇指,压低了声音,“王总,您这面子可真够大的,连部队的车都给调来了!”
王敬忠背着手,脸上故意板着,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这哪是他的面子。
这分明是赵书记的面子,是蔡卫国那小子在省城挣来的天大面子!
“少废话!”王敬忠瞪了钱工一眼,“东西到了,你们机修车间什么时候能把活儿干出来?”
车间主任老刘拍着胸脯保证:“王总您放心!我们这帮老伙计三天三夜没合眼,工装夹具全都准备好了!今天就把这几个铁疙瘩给它精加工出来!”
接下来的两天,机修车间灯火通明,机器轰鸣声昼夜不息。
高铬铸铁的硬度超乎想象,淬火过的特种钢车刀上去,崩出米粒大的火星,却只能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
“不行,这玩意儿太硬了!刀具顶不住!”
“换金刚石磨头试试!我就不信磨不动它!”
老师傅们硬是凭着几十年的经验,自己改刀具,自己调角度,用“水磨工夫”一点一点地“啃”。车床边火星四溅,整个车间里弥漫着一股金属烧灼的焦糊味。
终于,在第三天下午,当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三片完美复刻了蔡卫国图纸设计的螺旋叶片,闪着森然的寒光,静静地躺在工作台上时,整个车间的老师傅们,都累得瘫坐在了地上。
他们看着自己的杰作,脸上满是油污,眼里却闪着光。
老刘用袖子擦了把脸,嘿嘿一笑:“成了!他娘的,总算成了!”
省城,攻关小组实验室。
蔡卫国也接到了王敬忠的报喜电话。
“小蔡!成了!叶片做出来了!跟你图纸上画的一模一样,一根毛都不差!钱工他们已经装到搅拌机上了,就等你一句话,咱们就地试车!”
蔡卫国握着电话,心里那块悬着的巨石,总算落下了一半。
“王总,辛苦大家了。”
“辛苦个屁!”王敬忠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你小子在省城给我们一建挣了这么大的脸,我们给你出点力,那不是应该的?你等着,我马上让钱工开机,结果第一时间告诉你!”
放下电话,蔡卫国并没有想象中的激动。
设计和制造,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真正的考验,是试车。
他设计的这套叶片,到底能不能驯服RPC这头“猛兽”,是龙是虫,马上就要见分晓。
他坐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紧紧盯着桌上的那部电话。
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强烈的紧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敲击。
突然,桌上的电话铃声再次炸响!
蔡卫国浑身一颤,猛地抓起了听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