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零星的鞭炮声划破雪夜的宁静,给这座清冷的省城添上了一丝遥远的年味。
桌上那台红色的电话机,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尖叫起来。
蔡卫国下意识地以为是妹妹,嘴角刚咧开,便拿起听筒:“喂,丫头,又有什么新指示?”
“小蔡!是我!王敬忠!”
电话那头传来的,那声音再无平日的沉稳,只剩下惊慌和烧到极致的愤怒。
“出大事了,林城那边的生产线,出天大的事了!”
蔡卫国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往下一坠。
蔡卫国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碗里方便面升腾的热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温度。
“王总,您先别急,喘口气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他的声音很稳,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清楚自己不能乱。
“急?我能不急吗!”
王敬忠在电话那头简直是在用吼,背景音里是刺耳的金属摩擦和工人们嘈杂的呼喊,
“我们从德意进口的那台强制式搅拌机,他妈的罢工了!”
搅拌机?
蔡卫国脑子飞速旋转。
那台机器是整个RPC试验生产线的心脏,是他亲自拍板,托了省里的关系,花了三十多万外汇才请回来的宝贝疙瘩。
整条生产线,就是围绕着它搭建的。
它要是趴窝,那几百万的投资,瞬间就是一堆废铁!
“具体什么问题?电机烧了?还是传动系统卡死了?”
“都不是!”王敬忠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邪火,“是里面的搅拌叶片!那几片德意国佬吹上天的玩意儿,跟纸糊的一样!”
他像是要将胸中的怒火一口气喷出来:“我们严格按照你给的工艺流程,总共就试生产了三次,搅拌了还不到二十方料。刚才钱工带人停机检查,你猜怎么着?
那几片合金叶片,全他妈磨秃了!边角比狗啃的还惨,有的地方薄得能透光!”
“什么?!”
蔡卫国也懵了。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那套叶片是德意厂家的王牌,用的什么高铬锰合金,宣传手册上白纸黑字写着,搅拌十万方高标号混凝土都只是轻微磨损。
怎么到了自己这儿,连二十方RPC都没扛住就报废了?
RPC的原料里石英砂粉硬度极高,研磨性是强,但他已经把这个因素考虑进去了,选型时特意挑了最高耐磨等级的型号!
“德意的技术员呢?”
“来了!一个金毛洋鬼子,牛气冲天!”
王敬忠的声音里满是鄙夷,“拿着个手电筒照了半天,最后两手一摊,说什么我们的原料有问题,硬度超标,成分异常,不属于他们设备的设计使用范围。
还他妈说我们操作不当,转速太快!屁!从头到尾都是按他的指导手册来的!总之,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王敬忠气得直喘粗气,“最后撂下一句话,这是非正常磨损,不在保修范围。
想要新叶片?可以,给钱!重新从德意定做,特种合金,一套……五万马克!”
五万马克!
一九八六年初,一马克官方汇率就将近一块五人民币,黑市上只高不低。这五万马克,换算过来就是七八万人民币!
这笔钱,足够在林城盖一栋气派的小楼了!
这哪里是卖零件,这分明是趁火打劫,是掐着你的脖子敲骨吸髓!
“王总,让钱工接电话。”蔡卫国的声音冷了下来。
“好!”
很快,电话那头换成了钱工嘶哑疲惫的声音:“小蔡……”
“钱工,您别急。现在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得想办法。”
蔡卫国的语速极快,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您马上带人,把磨损的叶片拆下来,测几个关键数据给我。”
“第一,找到叶片原始的材质报告,德意人的说明书里肯定有。”
“第二,用卡尺测量叶片磨损最严重部位的剩余尺寸,精确到毫米。”
“第三,用咱们实验室的洛氏硬度计,测一下叶片残骸的硬度值。”
“第四,从搅拌机里取一些残留的混合物料,密封好,这是证据。”
“好,我马上去办!”钱工慌乱的心,在蔡卫国条理清晰的指令下,莫名地安定了不少。
“还有,”
蔡卫国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告诉那个德意技术员,让他等着。
旧的叶片我们不要了,新的我们也不买。让他亲眼看看,没有他,我们国人是怎么自己解决问题的!”
挂了电话,蔡卫国看着眼前那碗已经凉透的方便面,再没半点胃口。
他猛地转身冲回办公桌,铺开一张巨大的绘图纸,脑子里疯狂地构建着搅拌机内部的立体模型。
叶片磨损过快,问题到底出在哪?
德意人的设计,是基于传统混凝土的流变特性。传统混凝土,流动性好,石子和沙子在水泥浆的润滑包裹下,对叶片的冲击和摩擦相对柔和。
但RPC不一样!
这东西的水胶比低到令人发指,粘稠度极大,内部全是石英粉、硅灰这种硬度极高的超细颗粒。
在搅拌过程中,它根本不是一种“流体”,而是一坨高粘度的“金刚砂研磨膏”!
德意人设计的流线型叶片,本意是引导物料流动。
可碰上RPC这种硬茬,那造型就像一把铁铲,硬生生去“铲”那一坨研磨膏。叶片的工作面和物料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剪切力和摩擦力。
磨损快,成了必然!
想通这一点,蔡卫国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这不是德意人的错,是自己的经验主义犯了错!他还是低估了RPC这种划时代新材料的“暴脾气”。
怎么办?
找德意人理论?没用。
他们会用“使用条件超出设计范围”这条理由把你堵死,这是技术扯皮,永远扯不清楚。
买他们的新叶片?更不行!这等于把脖子主动伸到人家的铡刀下面。
今天敢要五万马克,明天就敢要十万!核心技术受制于人,后患无穷!
路,只有一条——自己干!
他抓起铅笔,手腕一动,开始在白纸上飞快地勾勒。
不能用“铲”,那就得用“搅”!
他彻底抛弃了德意人那套流线型设计,转而画出一种全新的、类似螺旋桨和麻花钻结合体的叶片形状。
这种叶片在旋转时,不再是野蛮地硬推物料,而是通过复杂的螺旋曲面,引导物料自身产生一种向心和翻滚的涡流。叶片受到的正面冲击力大大减小,搅拌效率却能不降反升。
这是一种全新的搅拌理念!
设计思路有了,可材料呢?
普通的合金钢肯定顶不住,德意人的高铬锰合金都成了消耗品。必须找到一种更硬、更耐磨的材料。
他的脑海,如同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疯狂搜索着前世的记忆碎片。
矿山!
对,矿山!那些用来破碎铁矿石的破碎机锤头!
那些大家伙,每天都要跟最坚硬的矿石硬碰硬,它们的耐磨性,是普通工业合金的几十倍!
那种材料叫什么来着?
高铬……高铬铸铁!
就是它!一种含有极高比例铬元素的特殊铸铁,通过复杂的热处理工艺,其金属基体组织中会析出大量极其坚硬的碳化物颗粒,综合硬度甚至可以媲美金刚石!
这种技术,在1986年,绝对属于尖端领域,甚至带着点军工背景。
一般的小钢铁厂,连听都没听说过,更别提生产了。
但蔡卫国记得,国内似乎有那么一两家专门生产重型矿山机械的国营大厂,是具备这个生产能力的。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桌上的电话铃声再次炸响。
是钱工。
数据,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