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卫国知道,这件事急不来。
刘总工那句“远期风险论”,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扎进了林城一建所有人的心窝子。
技术上你无懈可击,但你敢用身家性命和公司未来去赌一个“万一”吗?
这一招,叫诛心。
回到公司分的单身宿舍,蔡卫国反倒平静下来。
房间不大,但带个小阳台,能看到远处工厂林立的烟囱和楼下如织的自行车流。
他将从扎佐带回来的行李一一归置,那写着“技术救星,再生父母”的牌匾,被永久的放在了扎佐。
那是他在扎佐九死一生换来的勋章,也是他一切奋斗的起点。
桌上,放着一封几天前就到了的信。
信封上的字迹娟秀清丽,是远在医学院读书的妹妹蔡蕊寄来的。
他烧了壶开水,泡上一杯酽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镜片。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这才小心地拆开信封。
一股熟悉的墨水香气扑面而来。
“哥:
听说你从扎佐回来,还当了副科长和项目小组长,真为你高兴!
我就知道,我哥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工程师!
上次你寄的钱和粮票都收到了。
你总让我别省,自己却在山沟里啃干粮。
现在回了城里,必须对自己好点,多买点肉补补!
我们这个月底放寒假,解剖课的老师说,期末考进前三,就奖励一副新的人体骨骼标本……
嘻嘻,说这个是不是吓到你了?
哥,我寒假想回林城,想看看你,也想看看你工作的地方,还有你信里说的那个很漂亮的少年宫。
勿念。
妹,蔡蕊”
读着信,蔡卫国紧绷的脸部线条,不自觉地松弛下来。
看到“人体骨骼标本”那句,他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仿佛能看到妹妹写信时调皮促狭的鬼脸。
连日来与人斗智斗勇带来的疲惫和阴霾,被这封信里的家长里短一扫而空。
是啊,他这么拼,这么斗,为的不仅仅是证明自己那点技术,更是为了能给妹妹一个安稳的、无忧无虑的未来。
妹妹要回来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石子投进心湖,荡开一圈圈名为“家”的涟漪。
他环顾这间空荡荡、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张书桌的宿舍,突然觉得,这地方太冷清了。
第二天是周日,蔡卫国破天荒地没去工地,也没去资料室,而是起了个大早,骑着他那辆二八大杠,直奔林城最热闹的百货大楼。
他扯了崭新的棉布,找老师傅弹了两床厚实的棉被;
又在搪瓷柜台前转了半天,买了一对印着红双喜的脸盆,一个自己用,一个给妹妹备着;
还买了个新的牡丹富贵图案的暖水瓶。
从百货大楼出来,他又拐进了自由市场,甚至“奢侈”地花大价钱,淘换了一小块处理过的羊毛毯,铺在床边。
这样,冬天就不冷了。
当他满载而归,将宿舍收拾一新时,夕阳正从阳台洒入,给房间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蔡卫国坐在桌前,看着窗外,心中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靠!蔡卫国,你这是准备娶媳妇了?把这狗窝收拾得人模狗样的!”
王辰宇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探着脑袋,满脸夸张的惊讶。
两人在小桌前坐下,王辰宇熟练地摸出烟递过去。
蔡卫国摆摆手:“戒了。”
王辰宇一愣,随即竖起大拇指,哈哈大笑:“行!有志气!比我这没出息的强!”
他自己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这才压低声音转入正题:
“评审会的事,我听说了。那个姓刘的,是咱们建工系统出了名的老顽固,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听说,他跟宏发水泥厂那个马胖子,是拐着弯的亲戚。”
蔡卫国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原来如此。
难怪他对自己配方里大幅减少水泥用量,增加矿渣粉的做法如此抵触。
这不是技术之争,是生意。
“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干等着他们‘进一步研究’?”王辰宇有些替他着急。
蔡卫国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
“我在想,或许我们都走进了一个误区。”
“什么误区?”
“我们总想着在技术上,完美地驳倒他们,证明我们的方案万无一失。
但实际上,有些人要的根本不是一个技术上完美的答案。”
蔡卫国收回目光,看着王辰宇:“他们要的,是一个让他们无法拒绝的‘势’。”
王辰宇听得一知半解,眉头拧成了疙瘩。
蔡卫国继续解释:“周主任为什么犹豫?他怕担责任。刘总工为什么敢掀桌子?
因为他背后有利益,手里有‘规范’当挡箭牌。所以,这件事的关键,早就不是技术了。”
王辰宇听得云里雾里,但他抓住了核心,猛地一拍大腿: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跟他们讲道理是鸡同鸭讲,得找个能拍板的人,直接把饭碗扣他们脑袋上!”
他猛地凑近蔡卫国,眼睛放光:“市委的赵书记,不是对你在扎佐的事迹很赞赏吗?
‘扎佐之路’都是他亲自命名的!要是能把这份报告,递到他老人家的桌上……”
一道闪电,瞬间划破了蔡卫国脑中的迷雾!
对啊!
自己一直在和刘总工这种“技术官僚”纠缠,却忘了,自己背后,站着一位真正欣赏自己,并且手握大权的市委领导!
与其在评审会上跟这帮人磨嘴皮子,不如直接捅到天上去!
王辰宇的一番话,让蔡卫国彻底打开了思路。
当天晚上,他一夜未眠。
宿舍的灯光下,他奋笔疾书,写的却不再是单纯的技术报告,而是一份精心炮制的,关于“一建零号”配方战略意义的综合汇报。
他将报告的标题,定为——《发扬扎佐精神,攻克技术壁垒,为国家重点工程建设降本增效》。
报告开篇,不谈技术,先算经济账!
他以林城未来五年的城市建设计划为蓝本,用最详尽的数据测算:若全面推广“一建零号”,十年内,可为林城市财政,直接节省下高达五百万元的建设资金!
五百万!在八十年代初,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领导心跳加速的数字!
接着,他笔锋一转,将技术创新,与“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扎佐精神紧密联系。
指出这项技术的核心是利用工业废料,变废为宝,完美契合国家资源循环利用的大政方针!
最后,他才附上那份详尽的技术数据,并针对“碱骨料反应”的争议,用斩钉截铁的口吻写道:
所谓的“远期风险”,在“扎佐精神”攻克的技术壁垒面前,不过是某些人因循守旧、不愿作为的借口!
整篇报告,上承国家政策,下接经济民生,中间贯穿政治正确,最后用无可辩驳的技术实力和经济效益压舱。
第二天一早,蔡卫国找到了王敬忠,将这份熬了一夜写出来的报告递了上去。
王敬忠只看了个标题,眼神就是一亮。
他仔仔细细地读完整篇报告,足足花了半个小时。
“好!好一个降本增效,好一个扎佐精神!”
王敬忠激动地一拍桌子,没有多问一句,只是将报告小心地收进自己的公文包里,郑重地拍了拍。
“小蔡,你安心搞好你的技术。”
“剩下的事,我来办。”
王敬忠拿着报告走了。林城一建表面上风平浪静,评审会的事也无人再提。
但蔡卫国知道,一颗足以掀翻某些人饭碗的炸雷,已经送进了市委大楼,正在静静地等待引爆。